第34章

算了下日子, 季念估摸着也有三四天沒見到蘇純淳了,有時候躺在清冷的病房裏,耳邊卻仿若總能聽到的她細聲細語, 音容笑貌随之展現在眼前。

住在醫院的這幾天, 他肩頭似乎少了很多負擔, 雖然情緒還是低迷且壓抑, 但不知道為何, 他很輕松。

也許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的逃了考試;也許是母親終于沒有再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補習班的事;也許是父親不再對他冷嘲熱諷,态度生硬;也許是病房裏很清淨, 靜到他可以想一些只屬于自己的事;也許……

找到一方逃離學校, 逃離學習,逃離生活的僻靜地方, 不是易事, 季念想在這裏一直待下去, 像駱駝把頭埋進沙土裏, 逃避一輩子。

而看到蘇純淳的那一眼, 他卻仿若動搖了些。

從醫院衛生間出來的路上,季念碰見了倚在護士臺邊的她。

心底原先的詫異慢慢褪色成了點點歡喜,滿口苦澀的他像是含下了一塊糖, 甜意在舌尖化開。

她今天穿了件嫩粉色的衛衣, 上面畫着可愛的卡通人物, 下身是修身牛仔褲, 将兩條腿修飾的纖長筆直, 長發在腦袋後高高紮起, 幾縷碎發散落在額間。

而裝點着她的不是慣常燦陽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弧度向下的唇瓣,以及微紅濕潤的眼角。

她真的很愛哭。

緊接着, 就是兩道目光如光柱般交彙。

新湖上像被投下了一顆石子,微微失神片刻,女孩就跨步到了自己面前,将後背展露在他面前,還翹起小嘴傲氣地揚言要背他。

背什麽背。

她是忘記了他傷到的腦袋嗎?

嘴角有淺淡的笑若隐若現,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身後的那束鮮花上,淡粉色的康乃馨,點綴得寂然冰冷的醫院有了些許溫馨的色彩。

“你買的花,應該自己背。”他借着略帶沙啞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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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手于人,還算是她送的嗎?

蘇純淳悶聲一聲,像是想到了什麽,露出了驚恐萬分的表情,還不自覺的抓上他的手腕:“季念,問你個問題,你爸爸在不在醫院呀?”

“你是來探望我爸的?”季念眉宇微挑。

“……”

她擡手輕觸了一下季念頭頂的紗布,“你不會真的被砸成智障了吧,你清醒一點,我就是來看你的,我只是害怕見到你爸爸。”

季念不動聲色地聽她說着。

繼而她沉重地嘆了口氣,“完了,我想我下個月的生活費沒了。”

“嗯?”

“我要去給你買兩盒腦白金,還有兩箱六個核桃,還有二十瓶安神補腦口服液。”她解釋着。

“……”

“你知道為什麽我都要給你買二的倍數嗎?”

季念泰然地盯着她。

“因為要有一份送給你爸爸的,他一定是腦袋糊塗了,才會對你下次狠手,所以也應該好好補補。”蘇純淳彎了下唇,水汪汪地大眼睛閃着光。

緊接着就又轉過身,一個箭步沖刺到葉潤績邊上,從他手裏把花束拿了過來,再是一個箭步沖回季念面前。

“給。”她把淡粉色的康乃馨遞給他,“看到你還能走,我就放心了。我怕碰到你爸爸,就不去你病房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擔心。”

“等過完這個月,我就去給你買補品,你也別亂走了,這裏恐怕沒有像我一樣的好心人能背你,所以就好好躺着。”

馥郁淡雅的花香,彌漫在被消毒水浸染的空氣中,悄悄氤氲至鼻尖。

被淡藍色的包裝紙包裹着的花束,外層系着乳白色的絲帶,季念的視線逡巡在上邊,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你不接嗎?”她手拿得有些酸了,用眼神示意他趕快接過。

他不置可否,轉而道:“蘇春蟲,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

“嗯?”她疑惑,猜測着:“你不會花粉過敏吧。”

季念默了默,收回了目光:“我隔壁床的病人花粉過敏。”

“……”

花了一八八的花,季念竟然不能收?

真是……白花錢了!

蘇純淳壓下心頭的詫異與憤慨,語氣盡量保持平靜:“那怎麽辦,我都已經買了,要不等你把裏面花粉去了,再帶回去?”

“……”

“那或者我等會送給醫院裏其他病人?”

“……”

走廊裏的燈光照着她,蘇純淳的臉隐在半明半暗之中。季念不動聲色地盯着她,半晌後才輕啓唇瓣:“你先替我收着,”

“那我什麽時候給你呀?如果放太久了,會枯萎的。”

季念抿唇,眼底有暗色閃過,沉思了許久:”那等某天……花不會枯萎的時候。”

從醫院出來,蘇純淳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她抱着沒有送出去的大捧花束,腦袋反複出現着他那句:“那等某天……花不會枯萎的時候。”

感覺不明白,卻又好像明白。

稀裏糊塗的。

馬上要入冬了,寒風吹落枯黃的樹葉卷過來,讓她不由把頭往衣服裏縮了一縮,只可惜她今天穿的是低領衛衣,一顆圓鼓鼓的腦袋無處可躲。

葉潤績用餘光打量了她兩眼,回想起她剛才哭得慘兮兮的模樣,開口:“以後少來醫院。”

蘇純淳略帶疑惑地看他,搖頭:“可是我下次還得來給季念送補品啊。”

“……”還真要買補品了?

他不悅地罵了句:“你哪來的錢?”

蘇純淳幹巴巴地笑了聲,“省一省,不就有了?”

葉潤績冷笑:“那你先省錢,把欠我的錢還了。”

“……”

從他的冷酷漠然的語氣中,蘇純淳就可以知道他現在心情十分不悅。她猜測一來是因為自己花了他的錢,而來是用了他的人。

沒遇見季念的父親,他這個保镖也浪費時間和精力。

實在是有些歉意,蘇純淳偏頭窺測着他,心裏思忖着要怎麽開口。不過還沒等她說話,葉潤績就先戳穿了她的心思:“覺得對不起我?”

“……”她這個表弟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嗎。

“呵呵。”蘇純淳語調抑揚頓挫,絲毫不怯懦地反駁着:“我為什麽要覺得對不起你?”

葉潤績不置可否,揚眉,“那你總該謝謝我吧。”

她低哼一聲,沒有妥協的意思。

葉潤績笑了笑,玩笑道:“要不是我在你邊上,季念可能認為我們家族的基因也就你那樣了。”

“……”那、樣、了?

蘇純淳氣惱,瞪圓眼看他:“我哪樣了?!”

“哭成那樣,還不難看?”

“……”

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兩人并肩走到馬路旁,葉潤績打了輛車,先讓司機開到蘇純淳家樓下,再開回自己家。

車子在空曠的街道上飛馳着,窗外的景色如浮光掠影般倒退着。

因為懷裏這束花,位子都顯得局促起來,視線從外邊的風景挪回來,再轉移到一旁的葉潤績身上,她作勢嘆了口氣,“績績,我想問你個問題呀。”

葉潤績不鹹不淡地瞥了她眼,默不作聲。

“我哭起來是真的很難看嗎?”蘇純淳道。

“怎麽?”他不置可否,冷笑了聲:“終于發現了?”

蘇純淳略帶深意地搖頭,勾起唇角:“不是,我就是突然覺得你這小孩還挺愛嫉妒人的。”

“……”

家離醫院并不遠,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

和葉潤績道完別後,蘇純淳就回了家,乘坐電梯的時候,兜裏的手機突然振動了兩下。

打開一看,是季念的短信:【蘇春蟲,中午要好好吃飯。】

盯着平淡而略帶深意的字眼看,她微微不解,心中卻又好像意識到了什麽。

從月考後的第一個星期開始,她迫于季念積威,給他跑腿買飯,自然而然自己也在食堂吃了一個多月的午飯了。

胃病好像也不太常犯了。

而在季念不在的那三天裏,她照樣去了食堂,兩葷一素,細嚼慢咽,

好像在不知不覺中,這也成為了她的習慣……

習慣每一餐都認真對待,不拿零食随意對付;習慣在吃餐飯以後,把飯菜帶回去給他;習慣因為某些小情緒作祟,時不時給他的夥食裏增添一些“驚喜”……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讓她産生虛空感,讓她承認了某些不想承認的情緒。

這一刻莫名的失落,讓季念的存在變得愈加清晰,也讓季念的消失變得更加不适。

時間的指針在按照歷史進程靜靜偏轉着,蘇純淳這才發現,季念好像慢慢融進了她的生活裏。

因為他的離開,這一切如真相一般浮出水面。

悄無聲息的,腦海裏冒出句話:“好好去食堂吃飯,順便——把我的那份帶回來。”

他的只是順便?

那她在他心裏又是什麽?

度過兩天周末,蘇純淳就回了學校。

期中考試的成績在周三公布出來,在季念的監督下,她的物理成績竟然考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分,而在其他科目都穩定發揮的基礎上,總分名次也到進了全段前一百左右。

巨大的飛躍。

然而在欣喜與雀躍的情緒中卻仍摻雜着幾分苦澀。

看到季念的名字從排名榜上消失,看到他從全段第二掉到全段最後,看到空空蕩蕩的座位上沒有人影,蘇純淳就不經想起了那些他曾今可能承受過的。

“第二名很好,可我不好。”

其實他已經足夠好了,只是名次這個東西遏制了他太多……

時間在緩緩流淌,生活離了誰都會繼續前進,只是少了某個人,終究會孤單些而已。

蘇純淳仍是心無旁骛地聽課,一絲不茍地完成着作業,按照季念教給她的方法去學習物理,按照季念叮囑的去食堂好好吃飯。

他似乎沒有消失,只是暫時在她心裏睡了一覺。

他可能會離開一周,兩周,三周……但蘇純淳相信他會回來。

不知是不是記憶的偏差,幾天前的一個深夜,她在夢中隐隐約約夢見醉酒那晚,季念微微俯下身,用帶着薄繭指腹,一點一點抹掉她眼角的淚,告訴她:“你怎麽知道全世界都冷冰冰的,沒感覺出來我是熱乎乎的嗎?”

因為這樣一句話,某些難掩的心悸,好像在悄然破繭而出。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的班會課上,喬女士宣布完之後要開家長會的事宜,就把蘇純淳叫到了辦公室。

淡然的語氣中帶着些許惋惜,喬女士告訴她:“季念接下來會休學一段時間,我下個星期把你的位子調一下,給你找個新同桌。”

休學兩個字灌入耳中,引得她立刻戰栗了一下。

眼角微熱,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季念以後還會來嗎?”

“我也不好說,他父母只是跟我說了休學。”喬女士回答。

太陽穴突突地跳着,蘇純淳應了一聲,就失神地離開了辦公室。

原來心底還存留着幾分僥幸,可在季念父母來學校,清空了他抽屜內所有的物品之後,就蕩然無存了。

這個時刻,他的座位才真的成了空空蕩蕩,就連空氣中氤氲着的他身上好聞地木質香氣也被一并清除。

季念的一切從她生活中撤走,而她卻只敢躲在角落裏默默望着。

心頭的鏡子像是被突然間打碎,裂出的一道道縫隙折射出刺眼的光,亮得她什麽都看不清,視野之中只有少年孤寂而伶仃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從學校回到家的路上,蘇純淳整顆心幾乎都是被失落包裹着的,難以言喻的沮喪令她很悶。

手機的短信界面上的最後一條,是蘇純淳兩天前給他發的那句消息:”我吃學校食堂都吃胖了,你醫院的夥食好嗎?”

而他像是沉睡了似的,一直沒有回複。

失神着回到家,一打開門,落入眼簾的就是那十二朵插在透明玻璃花瓶的康乃馨。

落日餘晖下,花骨朵搖搖欲墜,好似即将枯萎。

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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