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樹木光禿禿地林立在寒風之中, 地上的綠草褪去了勃勃生機,土地呈現出貧瘠而荒涼的景象。
從頭部外傷開始好轉的第二個星期起,季母就給季念找來了每一門科目的家教, 盡管是在病房, 也照常不誤地監督着他。
倒在血泊裏的那個季念, 好似在季母陳芸記憶力已經漸行漸遠, 取而代之的是對這段時光只用來養病, 而沒有學習的遺憾與感嘆。
季父偶爾一兩次出現在病房中,也幾乎都是沉默的。他眉頭緊皺的紋路與不動聲色的凝視, 仿若讓季念又回到了那些備受壓迫的日子。
被七科老師圍着轉, 全身疲憊無力,腦袋更是轉不過彎來。望着筆下勾勒了好多個紅叉的卷子, 一時間, 意識開始恍惚。
他在懷疑自己的能力, 懷疑自己的未來, 懷疑所有的一切。
第二名, 這三個字眼就像是一把利刃,剜在心頭,割裂出一道道刺目紮眼的紅。
自我否定比外界重壓來得更加可怕。
從護士臺經過的時候, 季念偶然看到了上方屏幕裏播放的一則新聞:某高級中學的一名高三學生因前不久考了全班第二, 受不了打擊, 選擇了跳樓自殺。
就像是心被挖走了一塊, 季念能确确實實感同身受那位高三學生的心境, 因為此刻的他也在煎熬着……
夢魇越來越頻繁, 越來越詭谲,籠罩在心頭的不是霧,而是絕望。
子夜驚醒, 更是難熬。
痛苦無法纾解,索性他就開始咬自己,手臂上烙下了深深淺淺的牙印,他還會不受控地
把胳膊抓得紅痕滿滿,鮮血淋漓,甚至差一點就站上了窗臺……
終而在某一天的下午,季念在母親的絮絮叨叨中昏迷了過去,大腦的轟鳴聲就像是永動機一樣片刻不停地嗡嗡作響。
像是落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裏,僵硬的四肢被人桎梏住,呼吸在剎那間也近乎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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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季念只記得那天早晨的陽光刺眼發白,晃得人什麽也看不清。
繼而他就被送去了精神心理科,迷迷糊糊地回答了許多醫生的問題,失神狀态下,他甚至都不記得到底說了什麽。
家教也沒再出現,只剩下他形單影只的身影。
一紙診療判定書下來,中度抑郁症。
像一劑強心劑刺入了陳芸和季琰的血脈之中,握着診斷書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季念會變成這樣。
造成病症的原因是複雜的,造成的後果更是影響久遠的,而治療更是舉步維艱。
經過冗長的商議,在心理醫生的建議下,陳芸和季琰選擇了季念辦理休學,好好接受專業治療,自此病房也從腦外科轉到了精神心理科。
季念視野裏成了一片暗淡。窗外的景致跟着也天翻地覆。
初冬微涼的寒風襲來,季念卻絲毫感覺不出冷意,也許這才是适合他的溫度。
而在一個周六的下午,他站在走廊盡頭,看見了某個特定的熟悉人影。
女孩手裏提着兩箱核桃,站在護士臺前邊。
微揚的馬尾上面系着根深藍色的蝴蝶結絲帶,穿着羊絨的褐色針織連衣裙,遮蓋到膝蓋左右,黑色的打底褲襯得小腿纖纖。
嘴角的笑意很深卻也很輕盈,像缥缈飛絮的羽毛,輕飄飄地落在人心上,引人心口微動。
璀璨得如一顆寶石,熠熠生光。
季念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暗中,原本他是打算去醫院散散步,可沒想到一出電梯就看到了她。
片刻愣怔,口袋裏手機的一聲振動把他拉了回來。
是蘇純淳給他發的消息:“你去哪了。”
指尖在輸入框裏稍稍停留了下,最終還是控制住了。
界面再往上翻動,是蘇純淳這幾天斷斷續續給他發的消息:
“我考了全段一百左右,是不是很厲害,照這樣下去,我就要趕超你了。
“我吃學校食堂都吃胖了,你醫院的夥食好嗎?”
“你休學是想怎樣?”
“再不回我消息,我以後就不理你了。”
“你惹到我了,明天就去醫院堵你。”
“補品好貴,等我攢夠了錢給你買好不好,先吃箱核桃壓壓驚好不好?”
以及最後一條:“你去哪了。”
她發的每一個字,他都翻來覆去看過許多遍,只是沒有回複。
實際上,他是不知道如何回複。
眼底有濃重的暗色翻滾而過,在蘇純淳視野漏洞之處,他不多做停留,轉身重新進了電梯,阖上了門。
将她與她的一切,阻隔在自己之外。
他想,他還沒做好準備如何去面對她。
休學,是他目前最好的選擇。
—
周六從補習班回來,蘇純淳就直接去了買補品的商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些補品價格高昂得實在令她無法企及。
權衡之下,她只好拿着可憐兮兮的生活費去超市買了兩箱核桃。
反正都是補腦,功效估摸着應該也差不多。
買完後,出租車一溜煙就到了醫院門口。
說實話,這個地方她的确不願意多來。
腦海裏藏着太多有關于這裏凄怆的回憶,她不願意撕開,更不願意像個廢物一樣,只知道哭,就算淚水再洶湧,也換不回她的母親。
可似乎,她能做的又只有哭。
踏進裏面的那一刻,鼻尖的酸意就往上冒。她趕忙捏了捏,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臉上保持着慣常的微笑。
腳尖踏着盈盈的步伐,她直接走到了上周來過的護士臺處,詢問着季念的病房號。
只不多得到的答案卻沒那麽盡如人意:季念的病房空了,他不知道去了哪裏。
像是被人擰了一下胳膊,痛意蔓延,身體陣陣發疼。
她将兩箱核桃擺到臺上,空出手給季念發了短信:“你去哪了。”
短短四個字,她卻好像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删删改改,推敲打磨。
原先她是想把他破口大罵一番,後來又變成了好言好語,可好像覺得又不對勁,如此反複,最終只是平平淡淡地打下了四個字:你去哪了。
等了好久,蘇純淳都沒有收到回複,她只好轉身離開了醫院。
外邊的視野要空曠許多,枯葉在淩厲的冷風中飛舞着,上周醫院正前方的大樹上還零星綴着幾片葉子,可這會卻是凄凄涼涼,空無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觸景生情,蘇純淳心底的某一處像是被人抽走了,空蕩而滞澀。
舌尖卷着淡淡苦味。
季念去哪了?他是真的走了嗎,真的從她生活裏搬走了?
或許是因為昨晚想了太多,失眠到淩晨才朦胧入睡,蘇純淳這會平靜得很,就像是光腳走在冰天雪地裏,也毫無知覺。
凝視着手裏的兩箱核桃,突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季念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而她卻厚顏無恥地還來這裏。
雖然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她,可不知為何,如今心頭的慚愧與內疚像是化成了一灘水,在徐緩着從她心尖溜走,抓不牢,鎖不住。
寒風中,兩箱核桃孤零零地留在了醫院門口。
而她微小的身影也漸漸在某人視野中,淡淡褪盡。
—
班級人數是雙數,喬女士思索了老半天,也沒能找出一個合适的人選和蘇純淳做同桌,于是乎他身旁那個座位照舊還是空的。
日子過得很快,她時不時還會想起季念,只是失落的情緒遠沒有只有那麽強烈。
季念對她來說,不是失眠了,而是消失了。
周五的家長會,是蘇純淳自己開的,她知道,江凝不會願意來。
哄鬧一片,教室內家長濟濟一堂,交談聲,歡笑聲,哀怨聲充斥在耳邊,嘈雜得她幾乎想要捂住耳朵。
她站在教室後邊的角落裏,收拾着置物箱內亂七八糟的東西。
垂眸的時候餘光不經意地撇到了某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影。
強烈的好奇引得她又往那處看去,繼而是完全的出乎意料和難以置信。
以為是錯覺,她下意識地揉搓了一下微燙的眼角,再定睛一看,才發現真的是他。
季念穿着整潔白淨的校服,外頭加了件暖和的棉質外套,面容很清瘦,似乎能透出骨頭來,沒有繃帶纏着的短發整齊地垂挂在耳側,還是那副清冷漠然的樣子。
而隐隐的不同是,他表情之中蘊藏着微不可察的怠倦。
恍然之間,高大瘦長的人影在視線裏徐徐放大。
背着光,季念朝她一點點走來,落在地上的腳步很穩,步伐裏帶着慣常的從容。
而當他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時,蘇純淳的嗓子幾乎是立馬哽咽了一下,所有淡淡褪去的情緒在此刻又攏了上來。
他回來了?
朦朦胧胧的眸子裏倒影着少年俊秀而瘦削的面容,他輕啓唇瓣,看向自己的目光溫溫和和:“蘇春蟲,好久不見。”
微啞的聲線,像是在嗓子底端藏匿了許久才發出來的,引得她陡然失神。
再見到他,恍若隔世。
蘇純淳咽了口氣,擡手又揉了下濕冷的眼角,悶悶的聲音從胸腔內鑽出來:“你是誰啊?”
季念笑了下,目光很柔,幾乎能把人化成水,“連我都記不清了?”
“哦,我想起來了。”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是那個腦子壞掉的智障。”
季念:“……”
她稍頓,繼續說:“還是那個看到消息不回的瞎子。”
“還是那個不吭就消失的啞巴。”
“還是那個……”她頓了下,有些氣短,“以前整天只知道怎麽欺負我,現在卻連個屁都不放的大傻逼。”
周圍亂哄哄的,沒有人注意到此刻在角落的兩人。
冗長的一段沉寂,季念手指輕輕揩過她眼角緩緩流淌下來的淚珠,一顆又一顆,晶瑩剔透,他微微俯身下去,湊得離她很近,鼻尖均勻的呼吸幾乎灑在她臉上:“蘇春蟲,哭成這樣很難看。”
“……”
她有些來氣,杏眼瞪圓,把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撇開:“你才難看,你長得就跟個屎殼郎一樣。”
季念放下手,淡淡應道:“嗯。”
蘇純淳:“你長得還跟開玩笑似的。”
“嗯。”.
“你長的像我兒子。”
“嗯。”
“……”
季念這樣逆來順受,引得她滿腦子問號冒出來,濕漉漉的眼睛裏氣焰漸漸消下去:“算了,不和你計較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讓我替你收着的花,我看着礙眼,就扔掉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你送了。”
季念淡道:“做的好。”
“……” 吃錯藥了?
蘇純淳嘆口氣,擡手就在他頭頂黑硬的發絲上胡亂揉了揉,語氣軟下去,帶了幾分無奈和沮喪:“季念,你腦袋還沒好呀?”
潔白的燈光照不到這處,陰暗下襯得他的眸光更加深沉:“好了。”
“但心還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