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孩杏眼微微挑起, 深棕色的瞳眸恍然蕩漾着一汪潭水,悠揚的暖風吹來,蕩漾開一圈又一圈波痕。

“你介不介意換成晚餐呀。”她像是含了一顆糖, 說話有些含糊, 尾音也總是無意識地拉長。

季念不置可否, 不動聲色地眯眼。

十個暖寶寶貼在衣服上, 全身熱氣騰騰。蘇純淳又把外套拉鏈向下拉一點, 讓更多的風透進來:“我以後每周三晚上都得去上課外補習班,到時候我可以給你帶學校食堂的飯菜吃。”

雙眸中有暗色閃過, 季念将指尖要被寒風刮走的成績單捏緊了點, 拒絕道:“我不喜歡吃學校食堂。”

“哦。”她悻悻然咬唇,“那你喜歡吃什麽, 我給你買好了。”

“……”

季念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執着于幫他跑腿買飯了, 擰眉反問:“又要給我投毒?”

想到她曾經把醬油摻進可樂裏拿給他喝, 想到她在他的飯菜裏加過大塊的鹽巴, 想到她拿別人吃的剩飯給自己, 季念有些心煩,眉眼下壓,“蘇春蟲, 你到底想幹什麽?”

“……”怎麽感覺季念一點也不樂意在拒絕她?她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不經意間, 某些惡行在腦海中緩緩飄過, 蘇純淳突然意識到原來季念不願意, 是情有可原的, 畢竟以前确實有些過分。

“我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這次我是認真的。”她軟軟地說着,口裏呼出口熱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很顯眼。

季念盯着她的目光裏被猶疑填滿:“不用, 我現在放你自由。”

“……”

“哦。”她不甘心地嘆氣,“我上次帶着兩箱核桃去找你,但是護士和我說,你的病房已經空了,我就把兩箱核桃扔在醫院門口了,我們現在要不要一起去拿?”

這都多久了,季念忽而想起擺在床頭櫃邊上的那兩箱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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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淡出聲,反問:“你覺得還會在嗎?”

“……”

想到花了一八八買的十二康乃馨以及花了二八八買的兩箱核桃都成了空氣,蘇純淳突然間有些感慨:“季念,你有沒有感覺我是真的對你很好。”

“……”

她往前走了一兩步,在他面前站定,張開雙臂作勢要抱他:“既然你不說話,那你肯定覺得是我對你不好,所以我打算再抱你五十九分鐘五十九秒。”

“……“

季念沉默不語,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看到他躲,蘇純淳悶悶地哼了一聲:“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抱滿一個小時嗎?”

不等他開口,就迫不及待地揭曉答案,嘴角咧開:“因為我手酸了,需要休息。”

“……”

季念并不覺得她說的話好笑,只是看着她那張冒着熱氣的臉,有些難受:“蘇春蟲,把衣服脫了。”

停留在半空的雙臂放了下來。蘇純淳狐疑地看着他,感覺這話怎麽聽起來怪怪的,

“幹嘛。”她傲氣道,還下意識地把胸前的拉鏈拉了上去,“我就不脫。”

“……”

季念皺眉嘆了口氣,随手就把穿着的棉質外套脫了下來,蓋在蘇純淳肩膀上時,還帶起一陣風,“不脫,那就捂着。”

“……”

她要熱死了!

兩人并肩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蘇純淳外頭披着季念的棉制外套,裏面穿着打底衫、針織衫還有校服外套,再有十個暖寶寶加持在身,她熱得就跟在桑拿房內一樣。

季念的大手隔着面料壓在她後背上,厚厚的棉質外套就像被牢牢地釘在了她身上一般,讓她熱到連額頭的汗都要滴下來。

蘇純淳絕望地擡眸,看到他在蕭瑟寒風中略顯單薄的身軀,疑問道:“季念,你不冷嗎?”

“不冷。”他掃了眼她通紅的臉頰,冷酷而坦然地說:“我覺得你比較冷。”

“……”

鼻珠那塊浮起了細密的汗珠,蘇純淳感覺全身像是被一把火點燃,熱得她想把所有衣服全部脫掉。

她向季念懇求:“你能不能趕緊把你的衣服拿走?”

季念不置可否,語氣淡淡的:“叫爸爸。”

“……”

暗自朝他翻個白眼,蘇純淳倔強着牢牢地封緊了嘴巴。

可不過十多秒她就屈服了,一聲“爸爸”才終于讓季念收回了搭在肩頭的外套,接着她就趕緊把拉鏈拉了下來,從針織衫上把十個暖寶寶都撕了下來。

她的體溫幾乎能進行蒸騰作用了!

雙手都被十個暖寶寶所占據,上公交的時候都空不出手去拿硬幣,還是季念替她付了錢。

車上正好有并排的空位,兩人一齊坐了上去。

蘇純淳靠窗坐在內側,身旁季念清冽的氣息濃濃地包裹着她,清雅的木質淡香氤氲在空氣,仔細一嗅,好似還夾雜了點其他什麽味道。

莫名熟悉。

初冬身上裹着較為厚重的衣服,原本寬敞的位子也因此變得局促起來,外套衣袖總會若有似無地貼到季念的身上,摩擦出細微而清晰的聲響。

鼻尖彌漫的氣味惹人注意,蘇純淳扭過頭去,凝視着他一貫清冷的側臉,徐徐出聲:“季念,你是不是還住在醫院呀?”

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讓人不想察覺都難。

聞聲,季念也側過臉來,雙眸似漆黑深潭,默不作聲地盯着她看,讓人有些頭皮發麻。

四目相對,似有無以名狀的情緒在如藤蔓一般悄然蔓延。

捕捉到他眼底忽明忽暗的神采,蘇純淳剎那間心頭一酸,某些似曾相識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開始回放。

曾經母親也是這樣看着她。

她的目光就像是春日裏的綿綿細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心頭,飄蕩起悠揚的波瀾,柔和像是摻着盈盈水光,真實得不太像話。

而這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潛藏的卻是一顆冷淡晦暗的心,沒有絲毫溫度,視野被灰黑白三種顏色填充着,活得小心翼翼而又克制隐忍。

突然之間,好像無論什麽樣的言語,在此刻都略顯蒼白了。

半晌,蘇純淳也沒聽到他說話,也許少年的目光已經足以告訴她答案了。

神經微微緊繃,嗡嗡的轟鳴聲在大腦中回響,蘇純淳身體的溫度已經恢複如常,而手心裏攥着的十個暖寶寶還在如烈火般傳遞着滾燙的暖意。

她神色柔和,情不自禁地舔了下唇,悠悠出聲:“今年的冬天很冷,外面的風又很大,而恰好我又是個貼了十個暖寶寶都捂不熱的人,而恰好你又是個只穿一件單薄上衣就能抗住寒的人。”

女孩頓了頓,呼吸不自覺地放慢:“所以我想用十個暖寶寶去換你的一個擁抱。”

“我想告訴你,我蘇春蟲,會因為你而變得熱乎乎的。”

清淺而低緩的呼吸聲交織在兩人之間,公交車上有些嘈雜,時不時響起的報站聲以及不斷反複的交談聲充斥在耳邊。

季念的目光徘徊在她身上,心緒一直很靜,靜到可以幾乎可以忽略掉身旁所有的雜音,靜到就算蘇純淳聲如蚊吟,他也能清晰捕捉到從她嘴裏冒出的每一字。

其實今天在來學校的路上,他就反反複複想了許多。

糾結,掙紮,對峙……各種複雜而繁多的情緒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時常的低落,時常的憤恨,時常的自卑,時常的克制,時常的小心翼翼……他似乎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麽,可又好像不知道。

盡管每天都在吃大劑量的抗郁藥,盡管每天母親都陪在他身邊,盡管他希望自己能克服情緒趕緊好起來,可某些時候又還是會無法控制地會失聲痛哭,哭到連眼角的濡濕都察覺不出來了。

他痛恨這樣的自己,可又不得不接受。

上周六,他透過病房的窗戶望下去,正好看到了蘇純淳将兩箱核桃放在醫院門口,然後轉身離去的背影。

他克制着自己沒有下樓去,就像當初她送來的那十二朵康乃馨,他也用随意胡謅的借口沒有收下。

其實在心底季念是害怕的,他怕看到這些東西,就會時不時地想起她來,而一想起來那樣美好的她來,他就又會開始痛恨起現在掉進深淵,而無力向上爬行的自己。

康乃馨散發着馥郁清雅的幽香,氤氲在空氣中有意無意就成了她的模樣,而早在那個時候,季念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在惡化,他不想回到學校那個充斥着痛苦回憶的地方。

而蘇純淳的存在,卻又讓他變得糾結又猶豫,因為她,學校又似乎夾雜着些許欣喜而歡樂的回憶。

不想回去,卻又想回去。

索性那花他就沒收,拿兩箱核桃也沒拿回病房來,因為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做好去選擇的準備。

而直到那天晚上,母親陳芸将兩箱核桃帶上來的時候,他才猛然察覺蘇純淳在他心中已經變得意義非凡。

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就像是滾在泥濘上的轱辘車輪,留下了兩道長痕,一道是過去的自己,一道是過去的她。

核桃箱子的體積有些大,外面是用牛皮黃的紙箱裝着的,蘇純淳用馬克筆在上面寫了整整齊齊,但字跡卻有又有些難看的一句話:季念,你和你爸分着吃!

她寫得很大,大到季母陳芸一眼就在醫院門口看到,大到季念一眼就可以想象到她說這話時的模樣,大到季父季琰還真剝出一顆核桃仁,放進了嘴裏。

核桃的香氣無止境地漫溢在空氣中,久而久之,動搖了他的不堅定。

心底的天平開始傾斜偏移,他開始渴望治療,渴望重新見到她,渴望能像以前一樣,站在淚眼朦胧的她面前,告訴她:“你怎麽知道全世界都是冷冰冰的,沒感覺出來我是熱乎乎的?”

只是治療的效果并不明顯,壓抑的情緒也不是他能随意掌控的,他還是會莫名低落,還是會莫名難受,就像有龐然大物堵塞在胸口,引得人氣郁肝結。

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來見她了。

因為他知道,家長會上的蘇純淳是尴尬而窘迫的,他在走廊上聽過同學們對她的紛紛議論,也親眼見過她孤身一人坐在滿是大人的班級裏,渾身不自在的模樣。

他想在她孤立無援的時候出現,實現之前曾今對她許下的承諾:如果全世界都是冷冰冰的,那他也會成為她唯一的熱乎乎。

可是在聽到蘇純淳剛才和他說的那句話之後,他好像才察覺自己才是那個被她保護着的人,一片暖意徜徉在胸腔內。

“所以我想用十個暖寶寶去換你的一個擁抱,我想告訴你,我蘇春蟲,會因為你而變得熱乎乎的。”

因此,他的存在也好像變得有意義起來。

鼻腔內的酸意不受控制地上湧,他好一會沒有出聲,直到嘴裏品嘗到淡淡鹹意,才意識到眼角有淚珠緩緩流出,悄無聲息地帶起一片洇濕。

心頭某處在緩緩落下帷幕,而又有另外某處正在冉冉升起。

看到他遍布淚痕的臉龐,蘇純淳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隐隐有疼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徐緩着擡手,用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揩掉他臉頰上的淚。

她深吸一口氣,如燈光般柔和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哽咽道:“季念,哭成這樣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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