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季念的眼睛很好看, 濃密漆黑的長睫微微煽動,湊在近處更是深邃得如幽深海洋一般,顯眼的紅血絲遍布在眼白上, 處處彰顯着他的疲态。

抑郁症患者, 只要稍稍觸動情緒, 淚水便會如洪水一般爆發出來, 如記憶裏的母親, 如現在的季念。

他像個在深海中掙紮着的即将溺亡的人,一寸寸下沉, 幹澀的海水漫過呼吸, 将他整副軀殼都卷走。

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纖細修長的指尖輕輕觸摸在少年暗淡無光的肌膚上, 所到之處是微涼而潮濕的, 也許這才是他這段時間的常态吧。

“季念, 哭成這樣很醜。”她的聲音沙啞, 幹巴巴得就像在太陽底下暴曬了許久的鹹魚。

窄小的肩膀微微抖動了下, 蘇純淳咽了一口氣,将少年擁入了溫暖的懷抱中,粗糙的校服外套上還殘留着暖寶寶的餘溫, 這次她不用踮腳, 就能輕易将他抱住。

柔軟的發絲中帶着絲絲沁甜的味道, 季念僵直的四肢因為女孩突如其來的動作剎那間軟了下來, 在她懷裏的每一秒, 他就像一個失聲的孩子。

嗓子被閉合, 什麽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從來沒預料過自己會在蘇純淳面前哭,這樣掙紮的病态, 是他不想讓她看到的自己。

“我好冷,你先借我抱會。”她的下巴擱在季念肩頭,說話的時候伴随着暖氣從口中呼出:“十個暖寶寶先欠着,好不好?”

說着,她搭在他寬厚臂膀上的手臂又緊了緊,牢牢地将脖頸鎖住,不讓一絲寒風透進來。

“季念,你物理那麽好,一定知道,溫度的傳遞不需要介質,所以不存在溫度不能傳遞的物質。”聲音從胸腔中傳出來,蘇純淳小嘴一張一合,微微停頓,“同理可證,我這樣抱你是有科學依據的,所以你不可以拒絕。”

任由女孩抱着,季念雙手垂挂在身側,沒有去回抱,只是不動聲色地聽她講話。

車內的溫度有些高,透明的玻璃車窗上都氤氲出了一層模糊的霧氣,外面的景色看得很不真切。

冗長的一段沉默,季念漸漸平複了心緒,喑啞着聲線開口:“有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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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之間,他嘴裏輕輕吐出的六個字,輕而易舉就傳至她的肉粉色的耳朵裏。

蘇純淳放緩力道,将兩只胳膊從他的身上卸了下來,“哦”了一聲,退回到原處。

她随後将放置在膝蓋上的十個暖寶寶一并塞進了書包,而在看不見的暗處,季念也用指尖将那張成績單又捏緊了一點,隐隐有條折痕顯現出來。

兩人目視前方,默不作聲,直到到了站點,蘇純淳才起身,跟着季念下車。

夜幕降下,城市的喧嚣伴着盞盞燈火此起彼伏,映襯得天色更加清冷暗淡。

蘇純淳刻意走得有些慢,每一步都很小,季念也很自然地配合着她的步調,肩并肩走在凄厲的寒風中。

散亂在耳邊微卷的碎發被吹亂,蘇純淳有些緊張地摩挲着冰冷的指尖,猶豫了一會,還是小心翼翼的開口了:“季念,你是不是下錯站了,醫院還要再坐三站才到。”

“沒坐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她,伸手拽過她藏在寬大衣袖裏的手腕,将她往自己這邊拉了點,防止她被車碰到。

蘇純淳一邊往內側靠,一邊繼續問:”那你是要回自己家?”

“不是。”他答。

“那你要幹什麽?”擡手蹭了蹭微癢的鼻子。

他将正視前方的目光挪到了她身上,頓了一刻,咬字很清:“追債。”

“什麽債。”她疑惑地眯眼。

他的神情被忽明忽暗的光線所遮蓋,只剩下微啞的聲線顯露出來,“暖寶寶。”

“……”

想到剛才在公交車和季念承諾過的話,她暗自咽下這股氣:“哦。”

他強調:“十個。”

蘇純淳冷淡地應着,想不到他還是個這麽計較的人:“那你等會你在我家樓下等着,我上樓給你拿。”

她冬天怕冷,時不時就要在身上貼幾個,所以家裏就囤了很多暖寶寶,給他十個也不過是雞毛蒜皮大的小事。

走進小區,蘇純淳就趕忙上樓去了,她将十個暖寶寶裝進個袋子裏,一齊遞給他。

季念接過,将略帶折痕的成績單一并塞了進去。

蘇純淳不動聲色地盯着他,似乎是因為意識到可能又有一大段時間見不到他了,心情又不由得沮喪起來。

“季念。”她緩緩吐出兩個字眼,心跳似乎與迎面吹來的寒風同頻,“下周四周五,學校舉辦運動會,你要不要來看我比賽呀?”

“雖然我沒有什麽體育細胞,但是我會努力練習的,我不會丢你的臉的。”

季念靜靜地站在原地,不鹹不淡:“和我有什麽關系?”

蘇純淳揚起唇角,輕松道:“你不是我爸嗎?”

“……”

“你如果來的話,我很可能會破了段記錄的。”她嘟起小嘴,帶着幾分引以為豪的驕傲。

“……”

高一的時候,季念看過蘇純淳參加八百米比賽,名次是倒數第二。倒數第一的那個因為摔倒,退賽了。

她這話,顯然不太可信。

“再說吧。”季念凝視她被凍得有些僵紅的臉蛋,催促她:“快上去吧。”

蘇純淳下來時忘穿外套,現在身上只有件單薄的羊毛衫,肩膀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她朝着季念點了點腦袋就跑進了大樓裏。

其實她沒有直接上去,而是透過邊上的玻璃窗中,窺視着季念離去的背影,直到他整個人在視野中縮為黑點,才轉身上樓。

進了屋裏,身上漸漸有暖意在歸攏。

蘇純淳趕忙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找到了丁偉旭的微信:【你知不知道運動會還剩下什麽項目可以報名呀。】

丁偉旭秒回:【三千米。】

蘇純淳:【就只有這個了?!】

丁偉旭:【對啊,其他都被報滿了,只剩下這個了,你不會是想參加吧?】

在鍵盤上猶豫了好一會,蘇純淳困擾地撓着腦袋,其實運動會她根本就沒有報名項目,只不過想到季念要是每天悶在病房裏,心情也不會太舒服,于是就邀請他來了。

甚至為了激起季念觀看比賽的欲望,還特意誇下了海口。

可結果,怎麽就只剩下三千米這個項目了?

她連八百米都是勉勉強強才及格的,要是真去跑三千米,那不是要她命了麽?

而且季念說的也是“再說”,聽起來好像是不會來的樣子。

可要是季念真的來了,卻發現她根本沒有報名任何項目,那不就成欺騙了麽。

着實苦惱,她想了老半天,咬咬牙,權衡之下,還是報名參加了,她想跑不動大不了就走路。

對于這樣轟動的舉動,與之相熟的同學都覺得她是腦袋抽風了,而與之不相熟的同學則是敬佩不已,就連喬女士都将她作為全班同學的榜樣,狠狠誇贊了一番。

對此,蘇純淳深感無語,她估計到時候喬女士看到她在跑道上的表現會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從小到大,運動會上只要她參加過的比賽她都是倒數第一,而唯獨高一那次,因為有人摔倒退賽,才拿了歷時最佳戰績:倒數第二。

周三晚上,蘇純淳提前給季念發了個短信,将三千米比賽的項目以及時間點告訴了他,并且還把號碼牌以及運動員證都拍了照片,傳送了過去。

只不過可惜的是,季念回短信跟她說,那個時間點,他預約了醫生,沒有辦法去。

宿舍裏,蘇純淳垂頭喪氣地坐在書桌前,看着掌心手機裏的短信失神半晌。

其實季念不來,她也是松了口氣,畢竟跑倒數第一的畫面要是被他看到,也是挺丢人的事情。

只不過,比起丢人,她似乎更期待見到季念。

所以她才會沮喪。

三千米比賽安排在周五上午十一點左右,不過從周四下午開始,蘇純淳的腿就開始止不住地戰栗着,即使她根本不在意名次,可還是緊張得胸悶。

早晨起來,她按照平時的量,去食堂買了兩個包子吃。可在慌張情緒的壓抑下,不知不覺就餓了,肚子裏空蕩得難受,就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又吃了碗泡面。

可吃完,她反倒覺得有點撐了。

坐着休息了一個多小時,才差不多消化完畢,她起身跟着同學去了檢錄處,一大堆繁瑣的程序過後,才站上起跑線。

槍聲響起,蘇純淳跟在隊伍末端跑了出去。

總共七圈半的裏程,可不過第三圈就感覺體力透支,四肢疲憊,與此同時胃也感覺不太舒服。

于是乎,減慢速度又跑了小半圈,才停下來走,毋庸置疑成為了最後一名。

只是就算是走,她還是有些喘不上氣,胃裏像是有什麽在絞着痛,難受得她想把剛才吃的全吐出來。

比賽這天,天氣晴朗得像是被洗禮過,高懸于頂的紅日成了最為刺眼的存在,照得她頭暈目眩,天旋地轉。

最終在跑道的某一處,蘇純淳突然改變方向,朝着邊上的大垃圾桶處沖了過去,彎腰吐了一陣後,暈在了地上,直接被人用擔架擡進了醫務室。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來,睜開眼便看到了葉潤績站在她邊上。

“我怎麽躺這了?”暈了一陣,她幾乎都想不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了。

葉潤績湊近,仔細打量着她,看到她并無大礙,開起玩笑來:“沒發生什麽大事,就是你剛掉進廁所裏了。”

“……”

蘇純淳雙手撐着,借力從保健床上坐起來,緩了一會,想起前因後果來。

“績績,你品味好差,哪來的這麽醜的外套。”她垂眸,看見披蓋在肩上的老式深黑色夾克,略帶嫌棄地擰眉,“你穿得這麽土味,是為了吸引某人的注意?”

“……”

葉潤績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往上擡了擡,舔唇眯眼,頗為嚴肅地看着她:“這不是我的。”

“……”狡辯?

“其實仔細想一下,你穿這件外套還挺好看的。”蘇純淳笑着改口,“看起來你就像是洗腳城給別人修腳的服務員。”

視線從她身上轉開,葉潤績咽了口唾沫,冷靜道:“你要是想這麽說也可以。”

“算了,不和你計較了。”見他也不反駁,蘇純淳覺得沒了意思,嘆口氣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你以後買衣服還是讓姑媽給你買吧,別自己逞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把學校當洗腳城了。“

葉潤績挑眉,懶散扯唇:“蘇純淳,跟你說一個事情。”

“嗯?”

“這件衣服,季念的。”

“……”有沒有意思,還扯到季念去了?

她眉頭緊鎖,啧了一聲:“你這小孩,品味差不是什麽壞事,但說謊就不對了啊。”

“你回頭。”他有些無奈地提醒道。

“想趁我不注意,從後面謀殺我?”蘇純淳自以為看穿了他的計謀,挑起秀眉,纖長的食指豎起,在半空中搖動着,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小孩,想都不要想。”

葉潤績漫不經心地遞給她個白眼,隔空對站在她身後的人說:“季念,這你也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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