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權勢

京城洋溢着濃濃的節日氣息, 大戶人家請客吃酒迎來往送, 一片歡樂祥和。

和舫成日都忙忙碌碌,卻仍會差來小厮,變着花樣給程惜惜送些新鮮吃食,有時也會是一盆養得好的水仙,一支好看的梅花,一盒合得好的熏香。

瓦子裏也遠比尋常熱鬧, 各個棚裏都有新戲開演, 程惜惜每天輪着去聽,看得滿意極了。

看戲瞧熱鬧之餘, 還帶着程憐憐提着酒菜去了老許的小院, 跟他吃肉喝酒, 讓他給肥狗把把脈,診斷一下狗腿是否完好如初。

老許嫌棄的看着她, “哪裏有給狗把脈的,狗脈如何你可知曉?”

程惜惜嘿嘿笑,“難道不是跟人脈一樣麽”

“呸, 如何能跟人一樣?不過你瞧它肥成這樣, 跑起來地動山搖卻未跌倒, 那就是它的狗腿無事了。”

程惜惜放下了心, 見程憐憐正探着狗頭眼巴巴望着案幾上的燒雞,她揉了揉它的狗頭,黑臉訓斥它道:“聽到沒有?你不能再吃了,要聽狗太醫的話!”

老許差點被酒噎死, 這丫頭真是會胡說八道。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呢”

程惜惜大眼睛寫滿了無辜,“當然是誇你啊,給人治病的郎中,醫術最好的要算太醫吧?那給狗治病最好的郎中,不就是狗太醫了?說狗太醫還說低了,你得是狗太醫正。”

老許哈哈大笑,得意的晃着腦袋,“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不過我喜歡。跟畜生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好多了,畜生知道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不像人,誰知道會不會什麽時候在背後捅你一刀。”

程惜惜心有戚戚焉,小腦袋點得飛快以示贊同。

“我救活了一匹馬,那匹馬主人見它有眼疾,嫌棄它就将它丢棄了,嘿,這是主人不識貨,這馬看起來瘦瘦小小其貌不揚,腳力耐力卻極好,又靈活,完全不差那些高頭大馬。”

老許領着程惜惜去後院的馬廄,指着矮小的棕馬說道:“你看它多有精神,看這腿。”

程惜惜眼饞,從荷包裏掏出糖塊遞過去,棕馬伸頭過來卷起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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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許贊嘆,“嘿,它脾性可不好,沒想到跟你倒不見外。”

程惜惜笑眯眯的說道:“因為我善良啊。可是我這樣善良,卻連匹馬都沒有。”

老許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和舫連匹馬都不舍得送你?”

程惜惜一臉迷茫,“和舫是誰?”

老許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這匹馬我也用不着,既然你與它有緣,那你拿去吧。”

程惜惜笑得牙不見眼,深深曲膝施禮,脆生生的說道:“還是許大叔好,多謝大叔。不過我如今發了些小財,有了銀子,這匹馬我買了。”

老許沉下臉要生氣,程惜惜卻擺了擺手,“不是給你的,有了銀子可以讓你去救更多的馬,不僅僅是馬,還有那些病了的貓啊狗啊的,都是生靈,來這世間一遭不易,能活着還是活着吧。”

程惜惜嘀嘀咕咕,“棕馬棕馬,看起來跟泥巴似的,我就叫你磚塊好不好?”

棕馬仰頭長嘶,似乎不滿意這樣随便又難聽的名字。

老許笑出聲,心裏熱熱的,眼裏忍不住發酸,這個丫頭!

有歡樂,也有憂傷。

許沖醒了,卻變得癡癡傻傻,眼斜嘴角流涎,嘴裏只會發出啊啊大叫,連入廁都不會,直接拉在了床上。

承恩公一夕之間蒼老了下去。

許二娘子自哥哥出了事,病情更是反反複複,清醒時,只怔怔望着窗外,迷糊時直哭喊,“不要抓我走,不要殺我。”

在聽得伺候的丫環小聲議論許沖的病情時,許二娘子徹底崩潰了,慌亂抓住嬷嬷的手,“嬷嬷,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要去菩薩面前磕頭,求他寬恕我的罪孽,嬷嬷,你快帶我去!”

嬷嬷憐憫的看着許二娘子,觸手之處骨瘦如柴,以前一個珠圓玉潤的可人兒,生生被折磨至此。

“娘子別急,嬷嬷這就去安排,我們去相國寺,去菩薩面前上柱香,保佑二娘子與二郎都平平安安的。”

嬷嬷伺候着許二娘子去了相國寺,寺裏今日主持方丈講經,大殿裏擠滿了信衆。

知客僧見是承恩公府的人,忙迎上來,将她們領去了人少的後殿。

許二娘子跪在菩薩面前,恭敬的磕頭,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

嬷嬷跪在她身後,認真的磕頭跪拜,卻仔細聽着許二娘子的話,她越聽越在心裏嘆息。

深宅大院的女子,沒有一個如表面那般良善,許二娘子這是害人不成反倒害了己。

許二娘子在菩薩面前磕完頭,覺得壓在心裏沉甸甸的巨石被移開,心裏一下輕松許多。

回府後,嬷嬷找了個借口,匆匆趕回了宮,去太後面前将此事細細禀報了上去。

太後面無表情聽着嬷嬷的話,許二這個死丫頭,殺一個人算得了什麽事,殺也就殺了。

可是她太蠢了,空有狠心卻沒本事,居然找來一些沒用之人,反過來倒害了自己。

太後冷聲吩咐:“來人,去将程惜惜給我帶來,我倒要瞧瞧,她究竟何方神聖這般厲害。”

程惜惜又被帶進了宮裏。

太後神色淡淡,瞧着恭敬施禮的程惜惜,清瘦秀氣,一身素淨的布衫衣裙,一雙盈盈大眼,脂粉不施的小臉瑩潤白皙。

不過一個幹淨的小娘子而已。

太後見多了這樣其貌不揚卻手段狠毒的女子,定國公敗于她手,除了背後有靠山,還得自己有本事。

不過,這些在自己面前,都沒什麽用了。

“你就是程惜惜?”

程惜惜見太後斜靠在軟塌上,雖上了年紀,卻仍黑發玉膚貴氣逼人,帶着上位者的漫不經心,手裏捏着串圓潤的佛珠緩緩轉動。

“回太後,民女正是程惜惜。”

“你可知我為何叫你來?”

“回太後,民女不知。”

太後動了動,挑着細長的柳葉眉,“你不是聰明伶俐嗎?這會子倒不知道了?”

“會太後,民女不過是有些小聰明,上不得臺面,确是不知太後叫民女來是為何事。”

程惜惜心裏暗自叫糟糕,太後這手上的佛珠要放下去,再拿起來的就是屠刀了。

“既然你佯裝不知,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你對付定國公家的手段,真真是花樣百出又精彩,你的确聰明,也的确如你所說的,是小聰明。因為,許家不是定國公家。”

程惜惜微垂着頭恭敬稱是。

太後輕笑起來,“你利用民意,利用聖意将定國公拉下了馬,可是啊。”

說到這裏太後拉長聲調,故意停頓了一下。

“你那些伎倆,在真正的權勢面前,算什麽呢?”

程惜惜驀地挺直身子擡起頭,神色平靜不卑不亢,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口深幽古井。

太後的瞳孔一縮,恍若間,她好似又看到了那個她恨極的女人,那個被她挫骨揚灰的女人,她只遠遠的看過她一眼,她那刻的神情卻刻在了腦海裏,永世難忘。

程惜惜說道:“太後娘娘,你說得都對,我不過會些雕蟲小技,不值得一提。我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平民百姓,在你眼裏命甚至還不如蝼蟻。”

太後心裏發緊臉色慘白,閉眼再睜開,眼前的人卻與那個女人無一處像是,她那樣風華絕代,眼前的不過是跪在自己面前,随時可以碾死的可憐蟲。

“給我拉下去吧,既然你是明白人,就明明白白去死。”

程惜惜眼裏寒光一閃。

蝼蟻尚且惜命啊。

她手掌微翻,面帶着懼意往前一撲,顫聲道:“太後娘娘饒命啊!”

幾個孔武有力的嬷嬷上前圍住程惜惜,她靈活又詭異的一扭身,手疾如閃電待向前去時,周泰慌亂的聲音傳了過來。

“母後饒命啊!”

太後臉色微變,揮了揮手,嬷嬷們沉默着恭敬退下。

程惜惜心下微松,順勢蹲下來手掩面嗚嗚痛哭。

與周泰同來的,還有聖上。

他一進屋,先是瞄了一眼縮在那裏哭的程惜惜,笑着對太後說道:“母後,這又是因為何事動怒?”

太後見自己的兩個兒子,居然都匆匆趕來救這樣一個小賤人,心裏恨極,面上卻帶着笑意說道:“我聽說她不過一個小娘子,卻厲害得很,就想叫進來瞧瞧究竟有何厲害。沒曾想厲害是厲害,就是不懂規矩,我不過想叫嬷嬷教教她規矩而已,她就開始哭天喊地起來。”

她看向周泰,打趣道:“平時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你,今兒個怎麽自己來了?”

周泰幹笑,“我哪是那樣,我可成日念着母後,先前吃到了好吃的豬肘子,念着母後,便想着帶來給母後也嘗嘗。”

太後看着周泰空蕩蕩的雙手,似笑非笑的問道:“那豬肘子呢?”

周泰确是久未進宮,今日來不過是想瞧瞧太後,順便去聖上那裏哭哭窮,上次瓦子裏那一架,聖上罰了他一年的俸祿,銀子本就不夠花,再罰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他來到太後宮殿前,瞧見一個身着青衫衣裙的小娘子,背影看上去很像程惜惜,正跟着嬷嬷進了太後寝殿,他驚訝極了,她來這裏做什麽?

周泰怕自己認錯了人,忙疾步上去抓住守在殿門口的小黃門一問,确是說太後娘娘召了個民女進宮。

周泰再傻,也不會覺得太後是叫程惜惜進來玩的。

自己上次曾誇下海口,說是有了麻煩盡管找他,可是這時候親見到她惹上麻煩,自己要是避而不見,那也太不仗義了。

何況,還有娶妻不易的和舫。

唉,和舫是外男,進不了後宮,再出宮去找他也晚了。

這個宮裏,能救程惜惜的,唯有聖上一人。思及此,周泰急匆匆跑去求救,沒曾想他才提到程惜惜,原本不耐煩的聖上頓時應聲而起,大步向外奔去。

周泰傻眼了,不明白這裏面究竟又發生了何事,他一頭霧水跟在聖上身後趕去太後寝宮,恰逢見到那幾個武嬷嬷要去抓程惜惜,急得他不由自主的脫口呼救。

聖上看了一眼呆傻住的周泰,笑着說道:“母後,你還不知道他,進宮來不是哭窮就是叫屈,他那豬肘子,估計還在豬身上呢。”

太後嗔怪的拍了一下周泰,指着程惜惜說道:“怎麽,你們都認識她?”

聖上冷眼看向周泰,“上次在瓦子裏那一架,他們不恰在一起麽。”

太後輕聲道:“那可真是巧啊。”

“都是愛玩不守規矩的。”聖上看了程惜惜一眼,她還捂着臉不時抽泣,大聲道:“程惜惜,你哭什麽哭,還不給我出去。”

程惜惜忙放下手止住哭泣,恭敬的施禮後出了寝宮。

周泰見狀,也叉手施禮,轉身撈起長衫腳底抹油溜了。

太後微笑着問道:“怎麽?看上了?”

聖上自嘲一笑,“我也不清楚,就是看着鮮活。”

太後的心越發苦澀,她淡淡的說道:“看上了就迎進宮裏來吧。”

“先在外擱着吧,進宮後怕又像別的女人一樣,失了趣味。”聖上笑着搖頭,深深看着太後,“母後,我不是那等昏君,為了個女人就要死要活,置大周江山而不顧。”

太後驀地笑起來,“看你急得,我跟她這樣的計較什麽?你去吧,我乏了,要歇息會。”

聖上施禮出去,太後坐在軟塌上,怔怔望着眼前香爐裏緩緩吐出的煙,心痛如絞。

她永遠記得,見到那個女人的那晚,先帝血紅着一雙眼,似有使不完的力氣,将她翻來覆去的折騰,最後她不斷哭着求饒,先帝卻仍興奮的低喃:“櫻櫻,別哭,別哭,一會就快活了,我快活無比,你難道不快活麽?”

聞後生在櫻花盛放的時節,閨名聞櫻。

太後像只死魚,被先帝折騰了一夜,次日早晨腹痛得滿床打滾,血從身體裏汩汩流出,自從生了老大老二,盼了許久才盼來的孩子,流掉了。

許家人跟随着先帝打江山,死的死傷的傷,先帝登基後直到駕崩,也一直後位空懸。

那刻骨銘心的痛,究竟是因為孩子,還是那聲櫻櫻,太後一直不敢去回想,時隔這麽多年,憶起來還是讓人透不過氣。

伺候的人都屏聲靜氣,殿內落針可聞。

“來人。”太後終于啞聲說道。

貼身嬷嬷忙上前,俯身聽令。

“去承恩公府傳幾句話。”

嬷嬷伸頭向前,太後低聲吩咐了幾句,她又輕手輕腳退下了。

是夜。

程惜惜的院門前一如既往的冷清黑暗,透過門縫,倒能瞧見裏面依稀的燈火。

一群黑衣人悄無聲息上前,拔刀揮向隐在暗中的守衛初二,另一個護衛也被一群人圍住,兩人均心中大駭,拔刀相迎。

黑衣人卻只攻不守,揮出的刀不收回,噗呲砍在初二的腰間,自己的臂膀也被削掉半塊。

護衛與初二一般,很快就受了傷,初二見刀又向自己劈了過來,忍住劇痛就地一滾,高喊道:“殺人啦!”

這群人是不要命的死士,人數衆多,不要命的車輪戰打法,就是兩人再厲害,也經不起這樣的攻擊,為今之計只有提醒程惜惜,盼着能吵醒四鄰,黑衣人能收斂點。

初二咬着牙狼狽躲閃,呼吸之間濃濃的桐油味傳進鼻尖,他心劇烈跳動,果然,熊熊的火光迅速籠罩了小院。

尖叫呼救聲與噼裏啪啦的燃燒聲驚醒了周圍的鄰居,許多人來不及穿衣就沖了出來,失聲大呼:“起火啦,快來救火啊。”

連續多日的輪番吃酒宴請,明日就是元宵,過了這天終于算是過完了年。

這些天趙夫人直累得眼圈發青,心下一松懈,就病了下去,早起時開始起熱嘔吐不止,請了郎中來看,說是憂思過重,又太勞累,病倒不嚴重,只是得放寬心,好好歇息養着。

和舫既擔心又歉意,成日守着趙夫人,親自煎藥奉藥,待她睡着時,才去到一邊廂房,拿起刀劃開竹篾,認真至極的做着燈籠。

到了晚間,趙夫人見和舫一整天都守着自己,心下一高興,病情也緩和了下來,又開始心疼起他來,忙說道:“阿娘沒事了,你這些日子也忙個不停,快回院子去歇着,外面冷你拿着手爐,仔細着別凍着。”

和舫接過手爐,笑着說道:“我沒事,阿娘別擔心。你且歇息,要是有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差人來喚我。”

趙夫人點點頭,憐愛的看着和舫出去,才自去歇息。

和舫轉着手裏的肥狗燈籠,瞧着肖似程憐憐疲賴又饞嘴的神态,忍俊不禁。

不知道肥狗的主人歇下沒有?自己這麽晚前去,她是不是又要嘴裏罵罵咧咧,腳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前來開門?

那時候自己先遞上燈籠,她定會笑得眉眼彎彎,雙手搶過去,然後小跑着向屋裏奔。

和舫的眼裏嘴角都溢滿了笑意。

馬車在巷子口停了下來,很快趕車的初一猛地拉開車門,神色驚慌。

“郎君,前面巷子着火了。”

和舫臉色大變,拔腿飛奔而去,穿過急急忙忙奔跑潑水救火的人群,來到那座自己來過無數次的小院前。

小院院門只餘黑乎乎的框,不時有斷瓦片掉掉落在地。

院中那幾間雖簡樸卻雅致的屋子,被大火吞噬,轟隆一聲,一條長長的火柱砸下去,房頂像是張開了的巨大黑口,無聲嗚咽。

和舫手上緊緊拽着燈籠,心被巨大的痛楚淹沒席卷,他無意識的捂住胸口按了按,慢慢的向裏面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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