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身世
元宵佳節前夕的一場大火, 燒毀房屋十幾間, 燒死燒傷共計十幾人。
巷子周圍都是小官吏之家,無家可歸的官吏們扶老攜幼,帶着滿腔的憤怒與恨意,敲響了皇宮前的大鼓,血書跪求查清縱火之人,還這些人一個公道。
聖上震怒, 下令幾位相爺聯手安民, 更直接下令鐵血衛與大理寺,徹查此事。
和舫一身一臉的髒污, 手上不知被燙起了多少血泡, 卻仍舊不知疲憊在廢墟裏翻來翻去。
初一也滿臉的倦意, 髒污的手上傷痕累累,卻死忍着跟在和舫身後, 郎君此刻的模樣,讓人害怕又讓人想哭。
護衛過來對初一低語了幾句,他神色微沉, 忙走到和舫身邊說道:“郎君。初二與護衛被發現了, 初二重傷不醒, 護衛身子已僵硬, 沒了。”
和舫停下來,側頭看着初一,微頓後啞聲道:“去找最好的跌打郎中給初二治傷,他醒來後立即報給我。”
如果初二都能逃掉, 程惜惜也定能能逃掉。她那麽聰明,絕對不會有事的。
和舫望着眼前的斷壁頹垣,靜靜矗立,仿若還能聽到她那些歡聲笑語。
“有權勢真好...”
“臺上的人唱得認真,臺下的人聽得認真。”
“活着不易啊。”
“假若我是,你當作何選擇?”
天空低垂,寒風飛卷,又要下雪了。
到時候這些髒污,又會被掩蓋在雪之下。
大正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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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看着眼前的和舫,他嘴唇幹燥起皮,雙眼深陷,手上纏着白布巾,整個人疲憊不堪。
他清了清嗓子,終是問出了那句不敢問的話。
“她呢?”
和舫垂眸,平靜的道:“房屋裏的物品都被燒成了木炭,房頂倒塌下去,不知她在不在其中。”
聖上的神色灰敗,他動了動嘴唇,終是無力的揮了揮手,說道:“你去吧,鐵血衛交于你,你去将她找回來。”
和舫擡眼望向聖上,恭敬的問道:“聖上,要查到哪裏?”
聖上面頰微微抽動,他寂然道:“先去吧,我去看看太後。”
和舫的心微沉,他叉手施禮後退了出去。
聖上拖着沉重的步伐,來到了太後寝宮。
本是萬民歡慶的日子,宮內卻一片寂靜,連花燈都無一個,太後寝宮亦如此,喜慶之物撤下去,換上了素淨的擺件。
太後端坐在軟塌上,腿上蓋着厚厚的被褥,耷拉着眼皮,臉色灰敗不堪。
她聽到動靜,擡起紅腫的眼睛看着聖上,疲憊的道:“我錯了。這世間真有報應輪回。”
聖上啞然,有些吃驚的看着她。
太後擡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神色凄惶,頓了頓終是哽咽道:“昨夜之事是我使人去做的。”
聖上眼神微震,愣愣的盯着太後,沒想到她直接開口承認了自己所做之事。
“許家為周家死傷無數,我經常在夢裏看見阿娘對着我,不說話只是哭。我對不起阿爹阿娘,我怕下去時無臉見他們。”
太後眼淚滾滾而出,哀哀望着聖上,“我享受了常人難以企及的人間富貴,可是要是能回頭,我絕不會拿哥哥親人的命去換這些。三郎。”
聖上在先帝兒子中排行第三,太後好久未曾這樣叫過他。她伸出手來握住他的,垂眼看去,阿娘那雙記憶裏柔軟細膩的手,現在枯瘦幹燥,白皙的手背上斑點隐隐。
阿娘也老了。
太後凄厲嗚咽,“我不服。拿命拿鮮血換來的太平日子,到頭來卻被一個小娘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聖上鼻子酸澀,他低低的說道:“阿娘,還有那麽多無辜的人命,那些都是大周的官。”
太後捂住臉嗚嗚痛哭起來,好一陣後她才喃喃的說道:“我知道,所以我招了報應。”
她低低笑起來,那笑聲卻比哭還讓聖上難受。
“許沖沒了。”
聖上震驚的看着太後,她失神的看着窗外,“他傷後失去心智,丫環婆子一個沒看住,他偷跑去院子裏,一頭磕在假山尖石上,就這麽去了。你舅舅當即暈死過去,你舅母也去了半條命。也許,這就是許家受了詛咒,得到了報應吧。”
聖上苦澀難言,半晌後說道:“母後,會好的,這事,就這麽過去吧。你好好歇息,我随後再來看你。”
和舫坐在書房裏的案幾前,聽着初一禀報的消息,手指緊摳住案幾。
許沖這一去,聖上大半是要保住許家了。
他眨了眨幹澀的雙眼,久久無法入眠,只要一閉上眼,程惜惜的一颦一笑就在他眼前跳動。
程惜惜,你肯定還在人世,可是,你在哪裏?
外面下雪了,你與你的肥狗,可否有地方避寒?
天空的雲低得仿佛在人頭上流淌,刺骨的風呼呼刮過。
荒蕪人煙的路盡頭,一匹棕色瘦馬背上,馱着兩團裹得緊緊的黑點疾馳而來。
“程憐憐,不行了,你真是太肥啦,我再也背不動你了。”
“磚塊磚塊,你是不是也累了?唉你忍忍好不好,我們到了前面的鎮子就歇一歇,我給你買好多好吃的糖塊,不給程憐憐那條肥狗吃。”
瘦馬嘴裏直呼呼喘息,連續在寒風中奔波,就歇了小半個時辰,早已精疲力竭。
程惜惜将頭臉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她前面放着一個小包袱,肩上背着個竹筐,程憐憐卷縮在框裏,竹筐被油布遮擋住。
一路疾馳颠簸,它早已按奈不住,掙紮着爬起來,雙腳搭在程惜惜背上嗚嗚直叫喚。
“程憐憐,你再叫我就把你煮來吃了。要是不帶你這條肥狗,我可以帶走多少值錢的衣衫珠寶啊。再說你這麽肥,人一見你就記住你了,那我豈不是倒黴透頂?好不容易從那老妖婆手裏逃出來,要是再被抓回去,那得多倒黴。”
程惜惜一會罵程憐憐,一會痛心自己的銀子,一會再詛咒太後娘娘,揀着偏僻的地方打尖歇息,起早摸黑往臨安城而去。
眼見前面到了熟悉的碧峰山峽谷,程惜惜心下愉快,對背後的程憐憐說道:“程憐憐,你伸出你的狗頭看看,這裏你熟不熟?”
“汪汪。”程憐憐伸出狗頭直叫喚。
程惜惜讓磚塊停下來,慢悠悠的向前,她擡頭向山上瞧去,內心惆悵不已。
要是現在自己還在當土匪,那應該算得上是富家翁了吧?
可半年多的功夫,自己又如以前一般,又開始了逃亡的日子。
“哎呀呀,不許動,打劫!”
一個蒙面高瘦男子手裏舉着一把銊,張牙舞爪飛奔下山向程惜惜撲來,手去奪磚塊的缰繩,卻被它頭一偏,揚蹄直踢過去。
程惜惜翻掌為刀,砍向男子的手腕,背後的程憐憐也一躍而起,向他飛撲而去。
男子手裏的銊掉在地上,雙手接住了程憐憐,手一沉蹬蹬瞪後退幾步,嘴裏直叫喚,“哎喲喲,這哪是狗啊,程憐憐,你簡直比頭牛還要重。”
程憐憐伸出舌頭,歡快的去舔男子的臉,男子哈哈大笑仰着頭躲避,“程憐憐,你又髒又臭,別舔別舔,離我遠些。”
程惜惜怒喝道:“程憐憐,你給我下來,白眼狗,居然認賊作父!”
男子放下程憐憐,繞着馬轉了一圈,手扶住下巴打量着程惜惜,嘴裏啧啧出聲,嫌棄至極的說道:“乞丐狗配小乞丐,哎喲,我的霸爺,你這是又落難了,唉,我心善,見不得人受苦,這樣吧,你給我一兩過路銀,我收留你如何?”
程惜惜氣得從馬上直撲過去,男子伸出雙手将她舉起來轉了幾圈,哈哈大笑道:“我的兒,你這拳腳功夫與臉皮功夫真是十幾年如一日,一點長進都沒有,真令本公子佩服至極。”
“程放!”程惜惜漲紅着臉尖叫,“再不放我下來我真翻臉了啊。”
“好好好,你是祖宗,聽你的。”
程放将程惜惜放下來,扯開蒙面的黑巾,露出面如冠玉的臉,朗如明月的眼裏含着溫柔至極的笑意,“惜惜,見到你活着而來,阿爹真高興。”
程惜惜得意的揚着小臉,“哼,我是誰,想殺我哪裏是那麽簡單的事。”
“對,阿爹說錯了,你逃跑的功夫又見長了。”
程惜惜惱怒,擡腳踢過去,他笑嘻嘻的跳着躲開,随意的将磚塊缰繩牽在手裏,手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本來欲暴跳起來的磚塊立即溫順的低下了頭。
“馬不錯。”程放笑着贊嘆,又對程惜惜眨了眨眼,“走,上山去,咱們父女一起做土匪,定會是這天下土匪之王。”
“哈哈我才是王中之王,我可是這碧峰山的山大王。”
程憐憐撲騰着肥腿向山上跑,程放牽着馬在前,喝止住它:“程憐憐,別跑,掉到陷阱裏面去,晚上咱們就要吃炖狗肉了。”
程惜惜嗤笑,“它早就摸熟了陷阱,我的狗哪會那麽傻。”
“哎喲你的陷阱,真是了不得,你看看你阿爹我的陷阱。”程放得意的指了指按照九宮八卦陣重新布置的陷阱,“是不是很厲害?”
程惜惜瞪大眼,見程放從陷阱坑裏捉住一只山雞,撇了撇嘴又丢掉了,“太瘦了。”
“你挖這些陷阱,是拿來打獵的?”
“是啊。吃飽了飯沒事做,總要動動才好。”程放挺直身子,“你看阿爹,這俊美的身形可不是靠殺人才得來的。”
程惜惜見慣了程放的不着調,她移開目光,緊跟着他的步伐,要是一不小心掉了進去,他肯定又要嘲笑自己許久。
到了山上,一個滿臉皺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老翁上前來,接過了程放手裏的缰繩。
“老張負責一些粗活,還有他的老妻陳婆婆漿洗煮飯,其餘一些護衛找吃食去了。”
程惜惜挑了挑眉,“陳婆婆?”
“陳婆婆的堂姐。”
“哼!你就知道鬼鬼祟祟的背後搞鬼。”
程惜惜見山上的屋子經過了修葺,比先前結實了許多,好身手的護衛定也是修建房屋的好手,想到自己孤零零的逃命,他卻有人伺候,又不滿的斜了他一眼。
她去到先前自己住的屋子,四下一打量,原本簡陋的屋子牆上挂着精美的白席,席面上畫着仙子圖,青桐大香爐吐着青煙,屋裏淡雅的櫻草暖香撲鼻。
“阿爹,你發財了啊。”程惜惜眼裏亮晶晶的,手伸到程放面前,“給我些銀子呗。”
程放笑着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放在她手裏,大方至極的說道:“拿去,阿爹都給你。”
程惜惜一愣,這銀票看起來怎麽那麽眼熟?
“程放!這本是我的銀票,不許偷我的寶貝!”
程放吭哧吭哧笑起來,轉身往屋外跑去,“惜惜,你先洗漱,阿爹等會請你喝酒,好好給你接風!”
程惜惜痛快的泡了個熱熱的澡出來,趴在熏籠上熏頭發,程憐憐也被洗過,渾身香香的噠噠跑來,跟她一般靠在熏籠邊熏身上的毛。
陳婆婆提着一個大食盒進來,程惜惜看過去,她與陳婆婆面容有兩三分相似,不知道自己的身邊,還有哪些人是程放安排的?
案幾上擺滿了吃食,小爐子上的銅壺裏溫着香雪酒,酒香撲鼻。
程放換了身竹月色的廣袖長袍,飄逸如谪仙。他躬身叉手施禮,“我兒逃難前來,阿爹有失遠迎,備上薄酒以示歉意,還請我兒見諒。”
程惜惜抓起軟墊砸過去,“你不要以為裝神弄鬼,我就會忘記你偷我銀票之事。”
程放伸手抓住軟墊,笑了起來,“惜惜啊,你這麽久才發現丢了銀子,所以你一直成不了天下第一富家翁。”
“難道我成不了富家翁,是因為我丢了銀子麽?”
“不,是因為你太過遲鈍,所以偷不來銀子。你這銀票是女婿給的吧?”程放嘴裏一邊說話,可是手下卻飛快,豆子燒鴨很快去了大半。
“再說女婿我打你了。”
程惜惜眼疾手快夾走一大塊鴨肉,見程放的筷子又伸向了另外一塊,她幹脆将盤子端起來,伸出舌頭将盤子舔了一遍,然後不動聲色放了回去。
“哈哈哈。”程放也不甘落後,朝盛着酒的銅壺呸呸幾口。
“阿爹,為什麽我們要自相殘殺呢?”程惜惜飛快喝掉喝掉杯中的酒,以免杯子裏的酒也保不住。
“惜惜啊,因為世間事就是這麽殘酷,你得想法保住你想要的東西。”
“呸,不過是當爹的不像話,跟女兒争搶吃食,還找這麽多的歪理。”
“哈哈哈。”程放幹脆仰頭提壺往嘴裏倒酒,他咕咚咕咚的直喝下半壺,咚的一下将壺頓在案幾上,大呼道:“痛快!”
程惜惜認真的夾着豆子吃,慢悠悠的說道:“阿爹,你今晚喝醉了,還有明朝,你躲不過去的。”
“呃,又被你看穿了。”程放幹笑,“看吧,養兒太過聰明也不好。”
他起身去門邊,喚人又送來了幾壇子酒,吩咐幾句後轉身進屋坐下,拍開壇口的泥封,遞了一壇給程惜惜。
“你問吧,我拿酒發誓,絕對不騙你。”
程惜惜提起壇子,連喝一氣後問道:“阿爹,你究竟是誰。”
“謝子歸。”
“為什麽你姓程?”
程放尴尬的笑了笑,“當年我覺得當乞丐有意思,去街頭當了一段時日的乞丐,跟一同乞讨的乞丐打賭,猜前面街角走出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結果我輸了,便跟了他姓。”
“阿爹,那個乞丐是誰?”
程放捂住眼直笑,“惜惜,你還讓不讓阿爹活啊,他就是老許。哦,以前他是太醫,被誣陷犯了事,幸好他家就他一個,逃出來混進了乞丐窩裏活了下來,改從母性姓了許。”
“犯了什麽事?”
程放拿筷子撥動下爐子裏的炭火,将酒重新倒進壺裏溫了,坐直了長嘆口氣。
“說聞後生下的不是小太子,而是小公主。”
程惜惜擡眼看向程放。
“元重光,哦,也就是你親身父親,雖然當帝王當得比屎還臭,可老子還是要佩服他一點,就是對待妻兒,那是一等一的好。老許也是犟,我從未見元重光發過火,那是唯一的一次。就因為老許說你不是太子,是公主。”
程惜惜手撐着頭,覺得頭眼發昏,嘴角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
“不是說聞後風華絕代嗎?我生得可一點都不像她。”
“你生得也不像元重光,他只生得比我難看一點,可你。”程放仔細的打量着程惜惜,嘆了口氣道:“我懷疑過很多次,是不是宮裏起火時,我着急忙慌報錯了人。可後來見你腦子算聰明,神态有時很像阿櫻,想是沒有錯。”
程惜惜輕笑,“你将我抱了出來,為什麽不将聞後一起救走?”
“她不願意走,這點她比你傻多了。”程放神色迷惘,透着些許的痛楚,“她知道元重光不會走,會死。她要陪他一起赴死。”
程惜惜明白,有時候活着,遠遠比死難。
所以程放,才從小告訴她,要活着,不管怎麽樣都要努力活下去。
程惜惜輕聲問道:“她真是自己将寝宮點燃的嗎?”
“許家人放的火,許妩那個老妖婆指使,聞家先放許家人進去的。”
程惜惜低喃:“還真是大動幹戈,這麽多人費盡心機去殺一個女子。”
“因為前面老皇帝看上了阿櫻,所以老妖婆恨她。”
程惜惜看向程放,“阿爹,你也看上她了麽?”
他坦然一笑,“她那樣美好的女子,如皎皎朗月,我看上她有什麽奇怪的?”
程惜惜笑。
“你別多想,我與阿櫻可是止乎禮,她一直拿我當師兄看待。”
程放一臉郁悶,“阿櫻生你的時候很難,你生下來時是個胖丫頭,元重光吓得半死,說以後不要讓阿櫻再生孩子,女兒就女兒,以後傳位于你,讓你當女帝就是了。就憑這點,我也得高看元重光那個軟趴趴的鼻涕蟲一眼。”
他悵然嘆息,然後溫聲道:“惜惜,你爹娘,都希望你平安長大,自在開心的活着。這些年我對不住你,沒能實現我當初的承諾。”
前朝皇室留下來的,有個長公主,被先帝封了又封,榮寵無限,賜婚,風光大嫁,然後長公主嫁過去不過半年,便一病去了。
她這個前朝帝王留下來的唯一骨血,要是被世人知曉,除了被當做那些居心叵測之人的傀儡,對大周帝王來說,又不過是另一個長公主。
“阿爹,你帶着我東躲西藏,雖然你有時不太靠得住,可是還是多謝你。”程惜惜躬身深深施禮,“我都明白。”
程放避開,還了半禮。
程惜惜揚起笑臉,“我怎麽這麽倒黴,生在帝王家,卻是亡國帝王。榮華富貴沒有享受到,倒像喪家犬四下躲避。”
她俯下身子,甕聲甕氣的說道:“阿爹,我好難受,且容我哭一哭。”
程放目露溫柔憐憫,看着程惜惜趴在案幾上,肩膀輕輕聳動,無聲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 把悲傷還給悲傷,等待溫柔的眼光。
輕輕環抱我的肩膀,讓我覺得有希望。
《把悲傷還給悲傷》
突然腦子裏想起這首歌,循環了一整天,喜歡的可以去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