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嘩變

聖上極力要掩下縱火之事, 此次的十幾戶受損傷小官卻前所未有的強硬, 攜老扶幼在皇宮前一跪不起。

無數的百姓圍上來,對着他們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那是翰林院許翰林,阿爹被燒沒了。唉,你看人家還是官,還不是冤死無門可告?”

“這京城啊,最不缺的就是大官權貴, 肯定是貴不可及的人下的手, 不然怎麽上面一聲不吭?”

“這天啊,說變就變喽, 咱們這些賤命, 怕是更不值一提。”

“哎, 你看前面。”

衆人望過去,禦街前, 一群身着國子監服飾的讀書人,浩浩蕩蕩的走了前來,沉默着跪坐在了小官之後。

寒風刺骨, 青石地面上還帶着些許的刨冰, 這些年少的讀書人卻仿若坐在寬敞明亮的學堂內, 随意灑脫。

“哎喲, 造孽哦。這些小郎君平時淘氣惹事,這時倒有些讀書人的風骨,張家的,你家不是有熱面湯嗎?我家有餅, 給這些小郎們拿些來,暖暖身子。”

“好咧,就盼着日後我惹上了權貴,還有人出來替我吆喝一聲,我這就去拿。”

百姓自發推着熱湯熱食而來,胡椒放得多多的肉湯一碗碗遞過去,讀書人們也不拒絕,叉手施禮後接過去喝了後,又端坐在地。

禁軍們握住手中的兵器,虎視眈眈的盯着面前的人群,見他們進退有度,次序井然,說話客氣有禮,連高聲吵鬧都無。

這般的情形,才讓人更心神不寧。

官道上,身着軍服的小兵騎馬狂奔,突然馬前腿跪下絆倒在地,小兵也被甩了出去。

待他暈暈乎乎爬起來,見馬被一個大石絆倒,忍不住罵罵咧咧,馬傷了一腿,他無法只得牽着馬,走得腿都細了一圈,才走到前面驿站換了馬,往京城趕去。

“急報,急報,臨安廂軍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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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朝禦街沖來,馬上的小兵手舉着急報,高喊着奔到宮門前,翻身下馬,卻一下累得癱倒在地。

禁軍守衛趕上前去,小兵掙紮了幾下,試圖翻身起來卻又倒了下去,“這位大哥,勞你扶我一把,我要進宮報信,臨安廂軍打起來了,死了好多人,快,一定不能耽誤啊。”

小兵的聲音急切,宮門前的讀書人與百姓聽得清清楚楚,神色各異,低聲議論起來。

“臨安廂軍不是承恩公家的許大郎許凜領兵麽?上次西北也是他領兵,裏面的兵打了起來,這次又打了起來,哎喲真是巧啊。”

“上次不是說是許凜貪污了軍饷,當兵的連飯都吃不飽,還怎麽上戰場殺敵啊。這次不會又是貪污吧?”

禁軍連忙上前制止驅趕,“去去去,別擋在這裏。”

衆人後退,有人高聲尖叫,“快跑,禁軍都是達官貴人的子弟才當得上,說不定他們有許家的人,殺了我們出氣呢。”

禁軍焦頭爛額,不敢動手又百口莫辯。

小兵跪在殿上,面聖的緊張讓他忍不住發抖,卻還是斷斷續續講清楚了事情的緣由。

“吃到肉與白面饅頭的兵說,吃不到的兵平時不巴結許将軍,不惟許将軍馬首是瞻,就該多做事,當先頭兵去送死。吃不到的兵當然不幹了,說我們是天子的兵,又不是許将軍的兵,大家都是一樣的小兵,憑什麽我們連馊飯都吃不飽,你們還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小兵累得歇了歇,偷瞄了眼高坐的聖上,有些害怕的說道:“那些養得白白胖胖的兵說,天高皇帝遠,聖上算什麽,許将軍就是廂軍皇帝,不聽的話就去死。于是雙方就打了起來。”

朝堂之上落針可聞。

聖上眼中閃現着濃烈的殺意,臉色鐵青,憤然起身拂袖而去。

驿站換馬的小兵,急急趕路京城附近的城鎮稍作歇息,在驿站卻聽到四處皆可聞的議論聲,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還未來得及上報,臨安廂軍之事怎麽已經抵達了聖前?

他心裏隐隐約約知道,自己的急報被人捷足先登送進了宮,究竟為何原因卻不敢去深究,趁人不備悄悄溜走了。

在急報遞到聖上案前不久,承恩公拖着病體,狀告賈相教子不嚴,縱子行兇。其身不正,族人賈通貪污不過是受其指使,眼見事情即将敗露,便滅其滿門,心狠手辣喪心病狂,不配為百官之首。

京城風聲空前緊張起來,稍微精明的人家都大門緊閉,生怕被卷進了是非官司。

聖上獨坐在案前,參揍賈相與承恩公的折子堆滿了案幾。

他喘着粗氣,猛地擡手一掀,案幾砰的砸在地上,奏折四下散落。

殿內死寂一片,無人敢上前。他哈哈哈仰天大笑,孤家寡人麽,歷朝歷代君主莫不如是。

近侍強忍住懼意上前躬身禀報:“聖上,太後娘娘來了。”

聖上木然擡眼瞧去,太後娘娘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朦朦胧胧灰撲撲的,仿似怎麽都看不清楚。

“三郎。”太後娘娘仔細盯着聖上,眼裏突然迸發出狂熱,“她來了。她來複仇了。”

“誰來了?”

“程惜惜。”太後突然大笑起來,搖搖頭啧啧感嘆,“真是命大啊,兩場大火都未燒死她。”

聖上臉色慘白,心似被針刺了一下隐隐作疼,他啞聲問道:“母後是說程惜惜?”

太後在軟塌上坐下來,眯眼長長的舒了口氣。

“是啊,就是她。這些年來,我有時候也想,要是她沒死呢?可不應該啊,殿裏之人一個都未逃出來,全部化成了灰。”

聖上按捺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問道:“母後這是在說聞後麽?當年的火是你放的?

“聞後,哈哈聞後。”太後娘娘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你看,這麽些年,連仇人的兒子都要稱她為一聲聞後。要是她不死,生下個一子半子的,別說這帝位,你們連活下來都難!”

太後突然眼神一凜,厲聲道:“臨安城廂軍嘩變,這個時機把握得真是好。當年西北軍嘩變裏面就有鬼,過了些年居然又來了一次。三郎,你高高在上,可與你的骨肉血親有幾人?許家的人一個個被陷害,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你我母子三人了?”

聖上只覺得腦仁跳來跳去的疼,這些他不是沒有想過,可稍一不慎,牽一發就要動搖朝堂根基。

皇宮前那些跪地不起的官員與讀書人,他不能忽視也無法忽視。

他曾瞧不起元氏拉攏士子之心,可輪到了自己,還是一樣得拉攏。

“聞櫻當年可生了個女兒,元氏當成了個寶,連上朝都抱在了手裏。”太後冷聲道:“老四得了福前朝鐘大家的字,在我面前獻過幾回寶,我沒理會他,如今我想了起來,仔細問了他,他說那副字是程惜惜在萬姓交易淘到的。”

聖上微一思索,便想到了一個人,脫口而出道:“謝子歸?”

“除了他還能有誰?神出鬼沒詭計多端,他可是為了聞櫻敢在朝堂之上指着元氏鼻子罵的人。要天下士子歸心,要天下百姓歸心,真的是可笑,在前朝他們活得豬狗不如,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開始哭起了以前,這就是一群欲壑難填的禿鹫!”

太後拔高聲音,眼裏恨意濃烈,“他們要的是什麽?要的是世卿世祿,生生世世的榮華富貴,這把高椅上,坐的是誰又與他們有什麽相幹?”

聖上又何嘗不知,江山絕不能容忍觊觎,自己的母族已人丁凋零,要是許凜也倒下,許家就徹底完了。

程惜惜,你真是來複仇的麽?

他心沉甸甸的,痛意恨意交織。

太後離去之後,聖上獨坐許久,下旨召來了和舫。

“你是不是早就知曉了?”

和舫神情平靜又坦然,“臨安廂軍嘩變之事出來之後,才猜到了些。”

聖上面色鐵青,咬牙切齒道:“好,你們都知道,卻在一旁袖手看戲。好一個左右臂膀肱股之臣!”

和舫叉手深深施禮,“聖上,西北軍嘩變之事,乃是事實,許将軍算不得冤枉。程惜惜與許二娘子之事,你亦清楚,她從未主動去招惹任何人。我身邊的小厮初二醒來了,他告知要殺他之人,進退有度,都是不要命的死士。”

聖上黯然,他又何嘗不清楚,只是內心疲憊不堪。

“你去吧,将她帶回來,她要活着,要自在,我都給她。”他停頓半晌,“這是周家欠她的。”

和舫微楞,施禮後退了下去。

自從元宵起,天際就一直零星飄着雪花,怎麽都見不到春日的跡象。

賈相與承恩公對簿公堂,抛出當年西北軍嘩變後,死亡軍士名冊,并且指出其府上的護衛,乃是報了病亡的兵丁。

朝堂上下議論聲四起,聖上快刀斬亂麻,許沖受傷乃是賈文之過,責令賈相在家反省思過,賈文被杖責五十大板。

責令樞密使派人前去,将将許凜押至京城受審。

聖上下了罪己诏,元宵大火乃是上天對他不敬士人的懲罰,并且親臨宮門前,對讀書人與火災官員叉手深深施禮。

這一禮,讀書人震動,官員們也偃旗息鼓相繼離開,京城百姓口中也開始念起聖上的好來,瓦子裏更有那說書的,将他說成了禮賢下士的千古名君。

碧峰山。

程惜惜一夜好睡,直到午飯時才起身,洗漱用完飯,又袖着手,晃悠着來到程放的屋子,他擡起頭對她一笑,随意的将紙張投入炭盆裏。

“阿爹,毀屍滅跡啊。”

程放幹笑,“嘿嘿,被你看出來了。”

“京城那邊如何了?”

“原本亂成一團,周三估計焦頭爛額,老妖婆可真夠狠的,幹脆利落殺掉了許沖博同情,臨安廂軍嘩變之後,又狀告賈相,抛出賈通被殺之事,意欲攪渾朝堂上下這潭水。周三定會袖手旁觀,看誰會跳出來,殺幫手,然後施恩于你。”

程放捏着鼻子憤憤的道:“可惜周三不夠蠢,他比他老子強多了,能屈能伸,居然跟元重光學,向讀書人低了頭。賈相被斥責回家反省,賈文也被五十大板打得半死。現今坊間都在傳他是明君,我呸,他要是明君真是笑掉大牙,他們母子狠着呢,等風波過去之後,肯定會秋後算賬。”

“哎喲真是一環扣一環,幸好我逃得快,不然我真怕鬥不過她。”程惜惜佯裝後怕拍拍胸口,又笑嘻嘻的問道:“阿爹,賈相可是我們這一邊的人?小青山那裏,你們究竟在弄什麽啊?”

“賈相當年家貧如洗,元重光偷偷溜出宮去玩,無意撞見他拖着病重的阿娘在醫館面前求醫,因沒有銀子被醫館趕了出來,便發了善心給了他一錠金子,讓他去救他阿娘。”

程放撇撇嘴,十分不屑的說道:“元重光盡會亂發善心,只瞧得見眼前的苦難,腦子從來不肯多轉半分,怎麽不去想想,為什麽京城那麽多百姓吃不上飯,看不起病。可他就是有狗屎運,救了一個只比我蠢那麽一點點的人。後來賈相考上進士,在殿試時得知搭救他之人乃是天子,從此甘願為他賣命。”

程惜惜哈哈笑起來,“就因為這啊,賈相究竟有幾條命啊,賣給了大梁天子又賣給了大周天子。”

程放也笑,“他一心想複國,文人造反,簡直無異于癡人說夢。”

“那你們為什麽殺賈通?”

“惜惜啊,這人吶,只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賈通嘗到了富貴權勢,早就起了異心,我見他十分不像話,太過貪婪,就替臨安城百姓将他殺了。”

“不是因為他發現了小青山裏的事?”

程放讪笑,“還是糊弄不了你。算了算了,反正什麽都告訴你了,也不差這一件,小青山那裏有适合制船的硬木,不遠處又有河流,順着支河行船,即可到入海口的大河。”

他向她眨了眨眼,“大周的稅銀太少了,又太重不好搬,真是可惜。”

程惜惜眯眼,“就這些?”

程放攤手笑,“恰好還有個鐵礦。”

“阿爹,你想造反麽?”

“什麽造反?難道不是拿回你該得的麽?”

“可你沒有問過我啊,你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要。”

程放湊近她,眼裏放着光,像是小時候哄騙她有糖吃一般,“那你想不想要呢?做帝王哦,擁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想吃雞腿就吃雞腿,想吃豬肘子就吃豬肘子。”

程惜惜托腮認真思索,然後嘿嘿笑道:“阿爹,我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做過帝王,所以不敢說做帝王沒意思。”

她湊近程放,也學他那般問道:“阿爹,你想做嗎?想喝什麽酒就喝什麽酒,就是不穿衣衫在宮裏跑也沒人敢罵你,還能将你喜歡的紅姐兒全部迎進後宮。”

程放眼神呆滞,臉上帶着意味不明的笑,半晌後也坦然的說道:“我亦不知,我也沒有做過啊。不過我也想問問賈相,想不想做帝王。”

程惜惜微笑不語。

經過這麽些年,那曾士為知己者死的心,還剩下多少呢?

“所以啊,要是想當帝王,阿爹就幹脆助你反了。要是不想做帝王,阿爹就替你報了仇,你坐上大船出海逍遙遨游去。阿爹曾經在海上游蕩過兩年,曾飄到一個島嶼,那裏有花有果,做個島嶼的領主,也快活似神仙。再說了,嘿嘿,順便還可以在海上收船只過海銀。”

程惜惜心裏酸楚難安,她眨回眼裏泛起的淚,“阿爹,不是吧,你太沒出息了,帝王不做,卻只想做土匪強盜。”

程放哈哈大笑,拿起筆敲擊茶杯,清脆的響聲一聲高過一聲,如同戰鼓般激昂澎湃。

程惜惜靠在椅背上,聽得怔怔出神。

她見到陳婆婆忙前前後,替她準備吃食衣物,想到安城的陳婆婆,心下懷念,便随口問起她來。

大小陳婆婆的兒子當年都被征了兵役,死在了戰場上,小陳婆婆的丈夫也一并死了,只留下了個女兒。

“這些年天下太平了,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陳婆婆雙眼空洞,蒼老的臉上是生活留下來的苦難,“這打仗啊,真是人命賤如狗,苦的都是咱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程放見她的神色,面帶着笑意,手裏的敲擊一停,杯子随即碎裂。

押解許凜的官兵,在半道時官兵被死士殺死,許凜被人劫走不見蹤影。

聖上震怒,傳令和舫前去查個究竟,許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程放接到消息,端坐在案前,笑着嘆道:“惜惜啊,你看,有人逼着你反呢。”

程惜惜接過紙條看了,氣得一拍案幾:“這明顯是要嫁禍于你我麽,要殺許凜還不容易,用得着他被押到半道才殺?”

“老子又不能跳出去喊,不是我做的。”程放很是郁悶,嘀咕道:“就算是我跳出去喊了,怕是也沒人信我。”

程惜惜哈哈大笑,“阿爹,是不是覺得活得很失敗?”

程放斜睨着她,“彼此彼此。不過,女婿應該來了吧?”

程惜惜将手裏的茶水潑過去,程放随手抓起案幾上的書一擋,“嘿嘿,沒潑着。”

“啊!鐘大家的真跡,好值銀子的!”

“再寫就是,要多少有多少,我比鐘老頭寫得可好多了,模仿他的字跡那是他的榮幸。”

“阿爹啊,鐘大家晚上會來找你聊天的,定會指着你的鼻子罵,你這個不孝弟子。”

“我先找你聊聊天吧,你這個不孝女。”

“放肆,我可是殿下!”

“呸。”

兩人你來我往的鬥嘴,山下峽谷處,勁裝的黑衣人騎着馬疾馳而來,馬蹄卷起地上的殘雪,峽谷裏天地為之變色。

為首的男子勒馬,擡起手向後示意。

身後的馬停了下來,馬轉了幾圈,他端坐在馬背上,仰起頭向上看去,眼裏神色複雜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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