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尾聲
官道上, 程惜惜騎着磚塊向京城疾馳而去。
行駛了一陣之後, 在前面的小河灘處,程惜惜翻身下馬,放開缰繩任由馬去飲水吃草歇息,她也累得癱倒在地,仰頭望着碧藍的天際,初春的風吹拂臉龐, 輕柔撫慰。
阿爹幼時總愛捏她胖乎乎的臉頰, 初時她會咯咯笑,後來會生氣大哭, 阿爹總會拿出各種各樣的稀奇玩意來哄她。
她最喜歡的, 還是甜甜的糖塊, 此時天邊那團漫卷的雲,像極了大大的冬瓜霜糖。
程惜惜舔舔嘴唇, 閉了閉眼睛,再一鼓作氣爬起來,過去整理了下馬鞍, 準備再繼續前行。
“汪汪汪。”
隐隐約約的狗叫聲傳了過來, 然後是噠噠噠的腳步聲, 她側耳聆聽, 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意。
來就來吧,一家人齊齊整整,再也不要分開。
渾身髒兮兮的肥狗撲到她腳下,張着嘴直哈哈喘息, 又擡頭滿臉委屈的直嗚嗚。
程惜惜揉着程憐憐的狗頭,笑着抱怨道:“好了好了,帶你一起走便是,不過你這麽髒,又沒有背筐,我嫌棄你啊。”
她站起來,手叉着腰大聲喊道:“都給我出來!”
不一會,周邊林子裏悉悉索索走出來幾人,為首的壯實黑衣護衛沉默着上前。
程惜惜仔細打量着他,對他展顏一笑,“大叔,咱們又相遇了。一次勞你搬高幾,一次得你出手救命,兩次相幫都還沒來得及感謝你,現在又要勞煩你了。”
黑衣護衛惜字如金回到:“無須謝。你說便是。”
程惜惜笑着指了指程憐憐,“我的狗狗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京城,勞煩大叔将它一并帶走吧。”
黑衣護衛視線順着她的指點看去,見一坨黑乎乎的胖狗蹲在地上,昂着頭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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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
他大步走過去,彎腰伸手就要撈起程憐憐,它弓着身子喉嚨裏嗬嗬低鳴,眼見就要彈起撕咬,程惜惜呵斥道:“程憐憐。”
程憐憐霎時萎了,嗚嗚兩聲乖巧的任由黑衣護衛将它抱起來,用布巾捆在了身後。
黑衣護衛說道:“再行些路,就換馬車前行。”
“無須。”程惜惜學着他那般言簡意赅的說道:“急行軍進京。”
黑衣護衛意外的看她一眼,解釋道:“聖上吩咐了,不急。”
程惜惜笑眯眯的看着他,對他眨了眨眼睛,說道:“我急,急着見你的聖上。”
黑衣護衛又愣了一愣,片刻後對她叉手施禮,手指放進嘴裏急促一吹,一匹黑色駿馬奔到他面前,
“好威風的馬啊。”程惜惜目光眼饞的繞着馬轉了轉,又嘆息着說道:“算了算了,我還是騎我的磚塊吧,不過大叔,前面可要備好換騎的馬,我的磚塊跟你們的馬腳力不能比,跑不到半日就得歇息。”
黑衣護衛點頭應下,一揮手沉聲道:“走。”
程惜惜也翻身上馬,一路疾行只稍作換馬歇息,眼見再不過小半日就即将到京城。
來到京郊附近的鎮子,她勒住馬從馬背上滑下來,彎着身子直叫喚,“不行了不行了,我騎不動啦,大叔,我要歇息沐浴吃肉喝酒,你快快去安排。”
程惜惜一路跟着他們鐵血衛急行軍,半點不見小娘子的嬌氣,不叫苦不叫累,每次停下來下馬走路雙腿都像螃蟹般歪歪扭扭,可一旦歇一陣,他們起身離開時,她也會咬牙起身,歪歪斜斜跟上來。
就連她的肥狗,就算在他身後被颠得直嗚嗚,可每次将它綁在身後時,也從不掙紮,老老實實溫順得像是只小羊羔。
黑衣護衛眼裏不禁浮起一絲笑意,點頭道:“好。”
進去驿站,程惜惜雙眼雙腿都發直,沖進客房趴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程憐憐也噠噠的跟了進去,躺在了她床腳。
黑衣護衛沉默半晌,招來人送去熱水吃食,悄悄帶上了門離去。
程惜惜耳朵動了動,起身稍作洗漱,拿起吃食與程憐憐狼吞虎咽分食了,又爬上了床。
晨曦中,一人一狗悄無聲息來到馬廄,牽起磚塊離開了驿站。
黑衣壯漢一夜好眠,他再睜眼,燦爛的日光透過窗棂照過來,使得他不由擡手擋了擋,突然,他心裏一驚,翻身坐起來手伸向床頭一摸,那裏空空如也,他的衣衫不見了。
不僅僅是衣衫,他随身的包裹長刀令牌皆不翼而飛。
他顧不得其他,匆忙跳下床來到程惜惜房前,擡腳踢開房門,裏面一個眼生的小丫鬟正伺候着個小娘子解衣,被房門的動靜吓得回過頭,皆花顏失色驚聲尖叫。
“我的嬌嬌,出什麽事了?”
幾間屋子房門接連打開,雍容華貴的婦人被仆婦丫環擁簇着急急奔出來,見到只着中衣的黑衣壯漢立在門口,吓得瞪大眼後退一步,高聲叫道:“來人呀,給我抓住這個大膽賊子!”
驿丞聽到動靜也奔了過來,不住的點頭哈腰賠罪,這裏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誰也惹不起。
黑衣壯漢冷着臉揮開撲上來抓他的小厮,氣急敗壞的來到其他護衛的門前,踢門進去,見他們亦如自己一般,打着呼嚕睡得正香,屋內的随身物品皆沒了蹤影。
他上前一把拎起護衛,對被驚醒還在迷茫中的護衛低聲道:“人跑了,給我追。”
護衛大驚,正要找衣衫,卻四處找不着,見黑衣壯漢也如他一般衣着,一咬牙也跟了過去。
黑衣壯漢來到馬廄,看着馬廄裏一群趴在地上有氣無力的馬,臉頓時黑如鍋底。
一群小厮們手持棍棒圍了過來,嘴裏叫嚣道:“兀那賊子,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在驿站行兇撒野,也不瞧瞧我家郎君是誰,給我綁起來送官!”
黑衣壯漢對護衛們一打呼哨,擡腿狂奔而逃。
城門口進城如尋常般随意,出城卻守衛森嚴,由京畿大營重兵把守,想要出城難如登天。
程惜惜心沉下去,京城出大事了。
她垂着頭小心謹慎避開行人,付了銀子将馬寄存在城外的茶寮裏,賃了架馬車進城,給足銀子讓車夫在城裏繞來繞去,待天黑之後才在一條僻靜巷子了下車,趁着蒙蒙的夜色,帶着程憐憐沿着小巷牆根摸到了老許的小院。
院子靜悄悄的,她前腳一落地驀地頓住,空氣中絲絲血腥味鑽進鼻尖,随即收回腳飛轉身而逃。
“殿下。”身後有溫和而恭敬的聲音傳來。
她渾身一震,硬着頭皮回轉過身,見賈相一身細布長衫,微躬身站在廊檐下,燈籠的光照在他身上,看起來謙遜又恭敬。
“原來是賈相。”
賈相叉手施禮,“臣在大梁,乃是中書舍人。”
程惜惜笑着走進去,程憐憐跟在她身邊狂躁不安的轉動,她低斥道:“程憐憐,不許動來動去。”
程憐憐嗚嗚悲鳴,她的心愈發沉重,腼腆的對賈相笑笑,“它不喜血腥味,這裏誰受傷了嗎”
賈相側身讓過程惜惜,笑着說道:“裏面請。”
程憐憐越過程惜惜,狂叫着沖進去,她臉色大變也跑過去,到了屋門口停下腳步,鼻子發酸眼眶一紅,再也無法上前一步。
程放的臉慘白中泛着青灰,月白的長衫上紅痕斑斑,像是潑上了褪色的胭脂。他半躺在軟塌上,目光溫柔至極看着她,嘴角努力的扯出了一絲笑意。
他手動了動想擡起來,卻又無力垂了下去。
“惜惜,阿爹沒力氣了,你過來。”
“嗯。”程惜惜拖着腿慢慢上前,靠着程憐憐蹲在塌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修長白皙的手心布滿薄繭,有血浸入指甲內,她輕聲笑道:“阿爹,你是男人,簪花敷粉也就算了,怎麽還染起了指甲。”
程放也輕笑,“你是小娘子,不梳妝打扮也就算了,還有臉嘲笑阿爹。”
程惜惜對他做了個鬼臉,他翻了個白眼,嫌棄的說道:“難看。”
說完,他低頭咳了起來,鮮血慢慢從嘴角流出來,胸前的衣衫上紅痕層層暈開,染紅了她的眼。
程惜惜恨極,一疊聲激動的說道:“阿爹,你說過,要好好活着的,騙子,你就是個大騙子,從小時就一直騙我,到現在還騙我!”
程放喘息着擡起頭,努力地開口說道:“最後一次啦,以後再也不騙你了。惜惜,我替阿櫻報了仇,殺了那老毒婆。”
“我就知道。”程惜惜喃喃說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麽做。可是你們總是抛下我,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
“傻子,你還有程憐憐啊,還有個比你更傻的大傻子。”
程放又張大嘴努力的喘息,片刻之後他輕輕的說道:“我活夠了,我早就想去找阿櫻,去晚了我怕再也找不到她了。當年是我對不住她,她說,謝子歸,我等了又等卻沒等到你,晚了,我要嫁人了。”
程惜惜的眼淚滴落下來,濺到他手上,他瑟縮了一下,長長的呼出口氣,嘆道:“惜惜,我是世間第一大混賬,做錯了許多事,你不要為阿爹哭,我不值得。”
“可是你始終是我的阿爹。”程惜惜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你混賬,沒辦法,我也只有這麽一個混賬阿爹,從小欺負我,騙我,給我梳難看的包包頭,教我坑蒙拐騙教我讀書習字的阿爹。世人說要講究孝道,我又有什麽法子。”
程放神情悵然似在回憶,漸漸他臉上溢滿笑意,說道:“那是沒辦法,我沒當過阿爹不太熟練,你就将就點。惜惜,不要恨阿爹,好好活着,要孝順聽話,我去找阿櫻啦,你将我燒了,像她那般燒掉.....”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嘴角帶着笑意閉上了眼睛。
程憐憐蹭着程惜惜,不安的嗚咽。
她怔怔握住程放冰冷的手,良久之後将他手輕輕放到胸前,取出帕子仔細擦拭着他嘴角邊的血漬,又理了理他的頭發。
然後跪在地上,恭敬的叩首。
“殿下。”賈相上前,輕聲的叫她,“謝先生已歸去,臣會為他操辦後事,你且莫太過傷心,身子要緊。”
程惜惜站起來,對賈相勉強笑了下,說道:“多謝賈相。”
“臣乃中書舍人。”
“好,賈舍人。”程惜惜也不争辯,走到旁邊的圈椅上坐下,又指了指她對面的圈椅,說道:“坐吧。”
賈相施禮謝過,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嘆息着說道:“謝先生天縱奇才,将殿下教得很好。可這些年他也将殿下藏得很好,要是早日将殿下的事告知我們,又豈會落得今日的局面?”
程惜惜謙虛的笑笑,點點頭說道:“這些年也有勞賈舍人了,不知賈舍人接下來意欲如何?”
賈相呵呵笑了起來,說道:“殿下說笑了,殿下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
“唉,我就是太有主意了,不過我的主意做不得數,總要聽聽你們的主意。”程惜惜無奈的垂下頭,“再說我的主意不合你們意,你們也不會聽我的啊。”
賈相撫着胡須,眼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贊嘆道:“殿下遠比先帝聰明。”
程惜惜微笑不語,唉,就是太聰明太有主意了,你們才會步步緊逼。
她好奇的問道:“要是沒有我,你們會推誰出頭?”
“殿下說笑了。”賈相仍舊溫和有禮,“大梁皇室雖然人丁凋零,要認真找找,還是能找出幾個的。不過現在不是有殿下了麽?”
“我不是不聽話麽?”
“殿下從進京起就引起了衆人關注,我當時就在想,是何人才能養出這樣的奇女子,可惜啊。”賈相搖搖頭,惋惜的說道:“可惜殿下志不在此,心更不在此。妾願為藤蘿,臣又何不是如此。”
程惜惜慢慢起身,在程放遺體前站住,哀哀的看着他的臉,又轉身踱步到賈相身邊,突地手疾如閃電一翻,雪亮的匕首抵上了他的脖子。
賈相瞳孔驀地飛散,喉嚨嗬嗬直抽,他嘴唇顫抖哆嗦,鮮血飛濺。
程惜惜搖搖頭,嘆道;“賈舍人,你還是沒看清楚,從我進京起,只要我不願意的事,誰能逼迫得了我?你可以前來問我的,你也可以跟我講道理,我不是不講道理之人。”
她将匕首切得更深些,“你埋伏在此殺了我阿爹。院子裏血腥味那麽重,你事先清掃過吧?角落裏那棵櫻花樹,樹下落花被掃得幹幹淨淨,你的護衛們太認真了。”
賈相的臉如金紙般枯黃,他耷拉下頭,手指曲起。
“你還想殺了我吧?你明知道我不想要回大梁,可是你想要啊,就算你為百官之首,還是不能滿足你的野心啊。當年那個衣不蔽體的賈牛兒去哪裏了?
殺許凜,太後絕不會善罷甘休,這是逼迫我與大周為敵,我可以遠走高飛,可阿爹不行啊,你知道他放不下,引阿爹來京城殺太後,也是引我來,再一并殺了我們。哦對了,你別做夢了,臨安府廂軍中投靠了你的人馬,都已經死了。”
程惜惜收回匕首,在他衣衫上慢條斯理的擦幹淨血跡,又敲了敲他曲起的手指,撇了撇嘴,“你很厲害,一環扣一環,可是我比你更厲害。你的指令發不出去了。”
她凝神聽了聽,手指伸在唇上,對睜大眼睛嗬嗬喘氣的他噓了噓,“你聽,外面整齊的腳步聲馬蹄聲,大周京畿營的兵來了。你快死吧,我沒功夫跟你多說啦。”
賈相癱倒在圈椅裏,猛一抽搐後,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程惜惜低喝道:“程憐憐,快來幫我。”
程憐憐趴在程放的身邊,恹恹毫無生氣,聽到程惜惜的吆喝,不情不願的站起來,咬着賈相的衣衫,幫着她将屍體往門外拖。
院外刀劍碰撞聲,打鬥聲,淩亂的腳步聲穿過小院,破門而入。
程惜惜将賈相随意扔在院中,抱起房屋角落老許做馬廄棚子時刷油布用的桐油壇,揭開壇蓋将桐油傾倒在程放身邊,拿出火折子吹開扔了上去。
火苗升騰,将程放席卷其中。
程惜惜的雙眼在火光中紅得似要滴血,全身被火苗炙烤得滾燙,她輕輕踢了踢程憐憐,低聲道:“走吧。”
程憐憐無精打采的跟在程憐憐身後走出去,院外打鬥聲停歇,院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聖上背着手,沉着眼看向她。
程惜惜視若無睹,邁着步子越過他就要往外而去。
“程惜惜!”聖上眼疾手快捉住她,冷聲道:“你給我站住!”
程惜惜誇張的瞪大眼,訝異的說道:“原來是聖上啊,晚上看不太清,你臉又如夜色一般黑,我還以為沒人呢。”
聖上擡眼望了一眼院子,熊熊的大火卷上了屋頂,院子裏只躺着賈相,他厲聲問道:“謝子歸呢?”
程惜惜回頭指了指大火,微笑着說道:“在裏面。我阿娘當年就是這樣被你阿娘燒死的。”
聖上臉色一沉,手上用力握緊她的手臂,狠聲道:“大膽!”
程惜惜手臂吃痛,不管不顧擡腳踢向聖上的小腿,他側身避開,近衛呼的一下拔刀圍了上來。
“滾開!”聖上咬牙切齒的罵,近衛又低下頭慌忙退下。
程憐憐見狀,呲牙想撲上來,程惜惜叫道:“程憐憐,不要動。”
見程憐憐嗚嗚不滿的閃開,她才擡頭,揚眉不遜看着聖上,“你待如何?要打架嗎?”
院門口越來越熱,近侍急得頭頂冷汗直冒,見狀鼓起勇氣上前躬身說道:“聖上,此處危險,不宜久留。”
聖上冷眼橫過,近侍霎時背上直冒冷汗,小腿肚子都打顫快站立不穩,幸得聽到頭頂聲音傳來,“走。”
程惜惜被聖上拖着走到寬大的馬車前,提着她的手臂将她塞進馬車,待他扶着車門正要上來時,被她擡腿當胸踢了過來。
聖上只得一手抓住門側身閃避,腳下卻一滑掉下了馬車。
“程惜惜!”聖上眼裏淬着火吼道:“你大爺的是不是想死?”
周圍近侍近衛皆呼啦散開,垂頭不敢直視。
程惜惜擡擡下巴,看起來趾高氣揚又欠扁至極,“我不習慣與人同坐一輛馬車,你去坐別的。”
“這是我的車!”
程惜惜作勢要跳下車,說道:“哦,這樣啊,那我不坐好了。”
聖上咬牙吸氣,低喝道:“牽馬過來!”
近侍簡直快要暈倒,近衛也忙着重新布防,兵荒馬亂之中,程惜惜悠閑的對程憐憐招了招手,“上來。”
聖上見那只髒兮兮的肥狗居然上了自己的馬車,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讓牽着缰繩的近侍瑟瑟發抖。
“走。”聖上看了半晌,終是冷着臉翻身上馬。
馬車穩穩前行,程惜惜神色淡下來,回頭向小院的方向望了望,手按了按胸口,緊緊抱住程憐憐,将頭放在了它的身上。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程惜惜下車一瞧,原來到了上次躲避聞二來過的院子。
聖上大步向前,程惜惜帶着程憐憐在後面慢悠悠的跟着,惹得他不時回頭怒目而視。
程惜惜不理不睬,現在自己什麽都不怕,活着不怕,死了也不怕。
聖上強忍住自己的怒意,由着程惜惜進了屋子,随意的在軟塌上坐下來,見自己的手上沾着血跡,又掀起衣衫認真的擦拭。
他揚了揚手,近侍退下去,不大一會下人端着熱水,手托着帕子澡豆進屋。
程惜惜點點頭,“嗯,還算不錯,有眼見力。”
聖上背着手冷眼瞧着程惜惜洗幹淨手,又拿帕子擦幹後,挖了一塊香脂抹在手上,将手湊到鼻下聞了聞,嫌棄的皺起了眉頭。
“難聞。”
“哼。”聖上一聲冷哼,“鬧夠了沒有?”
“周三郎?”程惜惜側頭看向聖上,思索片刻後又放棄,幹脆說道:“我不知你的名字,就叫你周三吧。”
聖上不錯眼的盯着她,緩緩的說道:“周恕,字渙之。你對我直呼其名,是你要反了麽?”
程惜惜嗤笑出聲,“你這是什麽話,周家不同樣是造反得來的天下麽?只許你造反,不許我搶回元家天下啊?”
聖上驀然一笑,“也對,你有本事就搶回去吧。”
“唉,我就是沒本事。”程惜惜一臉的惋惜,不過她又飛快的否認道:“我不是沒本事,只是沒有你們母子的心狠,元家受了天下百姓幾百年的供養,我雖然倒黴什麽都沒有享受到,可沒法子,誰叫我是元家後人,祖債後人償,讓百姓過幾天安穩日子,就把天下讓給你好了。”
“謝子歸殺了我母後。”聖上眼裏浮起殺意,“你叫他阿爹,他的債是不是要由你來償?”
程惜惜冷笑,“周恕,你真要跟我算嗎?”
聖上已有多年未曾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此刻聽到感覺既陌生,心底又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強壓住心底的情緒,緊抿着嘴不做聲,目光沉沉盯着她。
“許家是一團爛泥,許凜是爛泥中稍微不那麽臭的,卻也不算枉死,雖然不是我殺的,不過我替你将殺他的賈相殺了。”
程惜惜掰着手指頭,跟聖上一一算道:“你封我為文慧公主,或是你想讓我進宮為妃,你這是在打我的臉,不管如何我是元家人,你我有殺父母雙親的生死大仇,我再接受你的冊封,我怕元家祖宗半夜會從棺材裏跳起來掐死我。”
聖上眼神複雜至極,看着她說道:“不管哪樣,我都是真心的。”
程惜惜撇撇嘴,不情不願的說道:“我知道。你還算個不錯的帝王,眼裏有天下百姓,心胸還算寬廣,所以我才會在坐在這裏跟你說話。我無意于與你争奪天下,你做你的天子,我做我的小民,各自互不相幹。好了,我的話說完了,就此別過。”
聖上眼裏閃着光,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閑閑的說道:“想得美。”
程惜惜瞪大眼,失聲高呼道:“不會吧,你還是想殺了我?”
“不殺你,也不會放你走。”
程惜惜挽着袖子,氣咻咻的說道:“周恕,你是不是欠揍?硬要逼着我揍你麽?”
“你打不過我。”聖上斜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滴漏,起身站起來說道:“我走了,你安分點,這裏有鐵血衛把守,要是敢跑他們會直接打斷你的腿。”
程惜惜氣得将手裏的茶杯砸過去,聖上輕描淡寫的抄手接住,彎腰放在案幾上,突然他頓了一下,眉心緊皺。
“周恕,你少來這套,啊,不要過來。”
程惜惜微笑着踢翻案幾,嘴裏高聲大喊,撲上前去接住倒下來的聖上,在他的怒視中對他燦然一笑,将他輕放在地,蹲下來低聲說道:“手不要亂拿東西,亂接也不行,沒有人教過你嗎?”
聖上氣得胸口不斷起伏,口不能言,眼底淬滿殺意狠狠的盯着她。
“吶吶吶。”程惜惜小手拍着他的臉,“都這樣了,還敢瞪我,挖掉你眼珠子你信不信?”
她恍然大悟般輕笑起來:“忘了你不能開口說話了,都是我的錯,你再等等啊,等等就能說話了,你放心,我才沒那麽殘忍,不會挖你眼珠子的。”
程惜惜站起身,踮起腳尖走到門邊聆聽一陣,然後輕快的跳了回來,使出全身的力氣将他扶起來,嘀咕抱怨:“重死了。”
聖上轉動着眼珠,靠在她身上被拖向門口,靜待片刻,門轟然被近衛撞開,她笑着說道:“不勞煩你們,我扶着他就好。”
近衛大駭,聖上的腰上,赫然抵着一把閃着幽藍光芒的匕首。
“你去,讓人把大門打開,所有人都不許動。”
近衛猶豫,匕首往裏刺破了衣衫,他忙點頭說道:“我這就去這就去。”
“這才對嘛。”
程惜惜笑起來,見近衛跑了出去,不一會院門被打開,急急的腳步聲之後,老許進了屋子,接過她肩上的聖上,笑着說道:“我來我來,外面都安排好了,走吧。”
“走喽。”程惜惜招呼着程憐憐,輕快的邁着步子出去,在虎視眈眈小心翼翼守着的近衛中,瞧見了一臉怒容的黑衣壯漢,對着他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做了個鬼臉。
老許帶來的護衛将聖上扔到馬上,挾持着他一路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官兵見狀要上前查問,後面跟來的近衛揚了揚手上的令牌,官兵吓了一跳忙閃開,手忙腳亂打開了城門。
一行人騎着馬呼嘯而出,後面的近衛綴在其後緊跟不放,才出得城門不久,老許回過頭詭異一笑,不多時近衛的馬腳程慢了下來,直至馬腿一軟轟然倒地。
“前面岔道上換馬,你的磚頭也在。”老許側頭對程惜惜笑着說道,“聞四帶着他姨娘與妹妹來了,聞二不肯來。”
程惜惜笑着說道:“不來就不來吧,随她去。”
打馬前行到了岔道,聞四扶着一個中年婦人,身邊跟着個怯生生的小娘子等在那裏,見到程惜惜,眼睛霎時迸發出了光彩。
程惜惜擡手阻止道:“沒工夫說廢話,快上馬,不會騎馬的護衛帶你們,別亂嚷,敢不聽令者,直接扔掉作數。”
護衛将他們母子三人像拎小雞般拎上馬,一路換馬繞行,到了離京城不過百裏的近海邊,守在岸上焦急張望的人見到前來的人馬,忙奔回去跳腳揚手招呼,幾艘停泊在岸邊的大船徐徐放下了跳板。
程惜惜歡呼一聲,騎着馬直奔上船,勒馬在甲板上轉了幾圈,不住的滿意點頭,然後轉過頭對着老許笑着說道:“老許,将他扔在岸邊吧,他的人估計也快尋來了。”
老許笑着應是,吩咐護衛将聖上放在了岸邊。
“起航喽。”程惜惜擡手下令,船上繩索攪動,跳板又徐徐收了回來。
突地岸上傳來了陣陣馬蹄聲,有人揚聲大喊:“程惜惜!”
程惜惜擡頭望去,笑容一點點爬滿了臉頰,她手一揚,跳板又放了回去。
和舫騎馬帶着他阿娘在前,初一身前帶着周泰,初二初三初四緊跟其後,初一翻身下馬抱下周泰,将他放在聖上身邊,笑看着渾身都散發着濃濃喜悅的郎君翻身下馬,顧不得還在馬上的夫人,奔跑着沖上船将程惜惜緊緊擁在了懷裏。
初一眼角潤濕,扶着趙夫人下馬,與初二他們幾人相視一笑,邁着輕快的步伐跟了過去。
大船起錨揚帆,駛向了大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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