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楚女腰肢越女腮(下)

晏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不管和誰講話,她的視線都會很快掃回禮堂的兩個入口。下一秒他就會來,下一秒就會!

這念頭在她胸腔裏急匆匆地奔跑,卻被銅光铮亮的鐘擺追得越來越累。

每一個環節都不可思議地又簡又短,連出名啰嗦的訓導主任都放過了大家的耳朵。

樂隊就位,她身邊最後一個女伴也走開了,晏晏不敢再盯着門廊,怕任何一個她熟悉卻并不期待的身影闖進眼簾,告訴她,她等的人不會來了。

她寧願他不來!

她想象着自己一個人在翩翩起舞的人群外,遺世獨立,壯烈地沉默成一塊墓碑——祭奠她繁盛青春的一道瘡疤。

她寧願要個壯烈的傷口,也不願意要一個平庸的遷就。

她寧願他不來。

可她從來沒想過他真的會不來。

他不來,她的故事該怎麽開始呢?

她忽然發覺自己根本維系不了一個“遺世獨立”的冷漠表情,落在她身上的訝異目光讓她尴尬地想逃。這下好了,畢業班的所有人都會記得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舞伴的學生。

難得穿禮服長裙的導師都帶着極親切的笑容朝她走過來了:

“晏晏,還在等人啊?”

她僵僵地笑:“我哥哥有事,要晚一點來。”

“要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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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他馬上就到。”

導師點點頭,替她理了下劉海,笑笑走開了。

樂隊悠悠起了前奏,熟悉的旋律優美又憂傷,她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幫忙選歌單,就是為了讓這一晚完全合乎她的期望。

她盡力讓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可最重要的那件事卻不由她來決定。

潮熱的淚意瞬間鋪滿了眼眶,她一面竭力睜大眼睛,免得眼淚流出來花了妝;一面撐着嘴角,讓發顫的笑容多留一秒在臉上。

他居然會不來,可他總要見到她的呀!等回頭見了面,她一句話也不同他講,她眼角都不要瞟到他,看他怎麽辦!

她傷心又忿然,就算将來他們順理成章地相愛,就算将來他們也會滿頭白發握着手守在爐火旁,她還是會記得這一晚——

這一晚,他沒有來。

柔和明亮的燈光下,姍姍搖曳的人影像浮動在水面上的花朵,被她眼裏薄薄的淚光一映,越發美得像個夢。她好想這是個夢,在最急迫窘迫的時候醒來,頂着一額頭的汗珠,一邊回想着郁郁的心事,一邊慶幸還好還好,只是個夢。

她好想這是個夢。

可在她做過的夢裏,他總會在最恰到好處的時候出現,一身奪目光彩,滿眼笑意溫存,把她的名字念得特別好聽,就像現在她幻想的一樣,溫柔又莊重:

“晏晏——”

“晏晏?”

這聲音太逼真,逼真得不像是個夢。

晏晏怔怔地回過頭,恰撞上笑意溫存的一雙眼:

”溫晏晏小姐,能不能請你跳支舞?“

她沒有說好,她來不及說好,她下意識地把手交給他,一直繃緊了發條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撞上了他的胸口:

“你現在才來?我都以為你不來了!”

虞紹桢不慌不忙地把她攬起來,笑吟吟打量着她道:

“Better Late Than Never。”

晏晏仰起臉,忿忿然瞪他:“你……你為什麽現在才來?”

“因為現在還來得及啊。”

他所答非所問,一雙眼笑得風光明媚,轉身把她帶進了翩然起舞的人群。

他比她記憶裏還要高,曾經皙白的肌膚曬成了麥色,如畫的眉目愈發飛揚鋒銳,她的心倏然被什麽東西溢滿了,汩汩地還在往外冒。剛才的惱怒一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她顧不得再“審”他,連惱他的心思都沒有了。她在心裏悄聲呵斥自己:溫晏晏,你好沒出息!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晏晏覺得自己該跟紹桢說點什麽,可腦海裏紛至沓來的念頭越多,她越是拎不出最恰如其分的那個,又怕自己選的話題不夠漂亮,破壞掉了她恨不得鑲起鏡框永遠保留下來的這一刻。

她剛才沖口而出的埋怨就很不漂亮,好像她一直在擔心他不會來似的,她應該表現得篤定一點,哪怕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也好啊!她對着他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很糟糕,大概是因為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沒有表現好吧?

她這輩子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每次想起來都有抓起手邊最近的東西蒙住臉的沖動——那年,她四歲,對小男孩這種生物又害怕又讨厭的四歲,他摸了摸她的辮子,她便憂心忡忡地問:

“你要欺負我嗎?”

她方才還惱,轉眼就笑得眉目彎彎。

經年不見,晏晏沒有比他一路上猜度得更美——自他第一次見她,訝異怎麽會有比洋娃娃還嬌豔的小女孩之後,無論她怎麽嬌怎麽豔,他都不會覺得意外——晏晏就該這樣美。

她卷翹的睫,漆黑的發,泛着翡翠光澤的眼眸……讓人信服每一個long long ago,far far away的故事,為着這樣的唇這樣的眼,才會有勇士願意翻山越海,去斬巨龍鬥惡魔。

舞步并不快,但周遭的一切卻都成了虛化的背景,只有她愈發燦爛鮮明。

她眼裏滿溢的笑意陽光般灑在他身上,他忽然有些慶幸,幸好他來了!緊接着,卻是一嘆:他最怕她不開心,可她期望的,他怕是一定要辜負了。

她甜美的翠色眼眸閃爍着回憶的柔光,像碎金粼粼的澄澈海灣,讓他擱淺在時光的起點。

一眼望不到邊的漫長暑假,他百無聊賴地經過花園,看見花園邊的長椅上,母親的侍女正在給一個生面孔的小姑娘紮辮子。她穿着白色大翻領的海軍衫和一條短短的藏藍色百褶裙,露在衣裳外面的奶油色皮膚配着光亮的紅皮鞋,像個做工精致的大號娃娃。

他好奇地晃過去,想要問問她是誰,見她半邊臉頰遮在頭發裏,就好心幫她撩開了:“你是誰家的孩子?”

他嘴裏問着,人卻一驚,那小女孩仿佛被吓到似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不僅大,而且綠,就像被陽光照透的樹葉。

她回話的聲音也有點慌:“……你要欺負我嗎?”

他皺了皺眉,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才不欺負你們小孩呢。”

小姑娘聽了,認真地看了他片刻,才道:“你也是小孩啊。”

“我比你大多了,你幾歲了?”

“四歲。”

“才四歲……我八歲了。你會數數嗎?兩個四加起來才是八,我是兩個你那麽大。”他擡了擡下颌,得意地拎起她剛綁好的辮子,卻聽給她梳頭的侍女“撲哧”一笑,他假裝沒有留意,笑眯眯地繼續問:

“我叫虞紹桢,你叫什麽?”

“我叫溫晏晏,我今年四歲,我爸爸叫溫志禹,我媽媽叫Michelle。”

小姑娘忽閃着晶瑩剔透的眸子,一板一眼背書似地答完,虞紹桢用手指繞着她柔黑的辮梢,笑道:“溫燕燕,小燕子的‘燕’嗎?”

晏晏想了想,猶猶豫豫地搖頭:”不是小燕子的‘燕’。我爸爸說,是‘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

嫩甜的聲音聽得紹桢一愣,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太龐大了一點,大得他都解釋不好,大得簡直不像一個小姑娘的名字,卻讓他火火躁躁的心倏然一靜,待在邊上一聲不響地等她梳好頭發:

“你喜歡玩兒什麽?我帶你去吃冰淇淩吧。”

晏晏剛點了一下頭,卻又遲疑:“你會欺負我嗎?”

“不會啊。”紹桢肅然道:“我要是欺負你,我爸會打我的。”

邊上的侍女聽了,也笑着幫他打保票:“對對對,我們家三少爺從來不欺負女孩子的。”

晏晏見那侍女起身跟在後面,這才放心拉着他走,虞紹桢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奇道:“老有人欺負你嗎?”

“嗯。”

“誰呀?”

“壞孩子。”

“他們為什麽欺負你?”

晏晏低了頭,聲音也低到了喉嚨裏:“他們說我是貓精。”

“嗯?什麽……精?”

晏晏難為情地擡起頭,馬上就要哭的神氣:“貓……”

她水汪汪一對翡翠色眼眸嵌在圓鼓鼓的奶油色小臉上,确實像只小波斯貓,紹桢忍不住笑起來:“是有點像。”

晏晏一聽,臉色立刻變了,紹桢忙道:“這是說你漂亮啊,小貓咪都很漂亮的。”

晏晏抿着嘴搖頭,眼淚漫過了一半眼眶:”……他們笑我,還讓我去抓老鼠。“

”那你就別跟他們玩兒呗。”

“我在幼兒園,我都在教室裏不出去,我出去玩,他們就欺負我。”

“你告訴你們老師呀。”

“老師走了,他們還欺負我。”

“讓你媽媽找他們家去,哎,幹脆讓你爸去揍他們!”

“我爸爸總不在家,我媽媽也總不在家。”

紹桢撇了撇嘴,果斷道:“那下次再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們。”

晏晏仰着頭看他,“你為什麽不欺負我呢?”

“我本來就不欺負小孩兒。”紹桢轉了轉眼珠,笑道:“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晏晏攥着他的手邁了一級臺階,晶瑩的眸子退了潮,仿佛盛滿了明亮的夏日陽光:“謝謝。”

“這有什麽好謝的?欺負小孩兒本來就不對。”

“我媽媽說,別人誇我漂亮就要說謝謝。”

“你是漂亮嘛。”

“謝謝。”

舞曲過半,她明媚的笑容漸漸坦然,卻發覺身畔衣香鬓影的回旋交錯間,總有興味盎然的窺探視線落在他們身上——确切地說,是落在紹桢身上。

舞會上的男生都穿着大同小異的黑禮服,只他一個例外,雪白筆挺的海軍制服掩映在翩然起伏的人群中,如晴夜的月光落于海面。

她察覺的,他自然也知道,卻毫不在意。他當然習以為常,引人注目于他而言從來都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晏晏看着他泰然自若的笑容,忽然有些郁郁:

為什麽所有的故事都是把美貌公主藏于深山密林迷宮高塔,等着王子去發現?難道一個漂亮的王子就不值得被藏起來嗎?

她該有個秘密的兔子洞,他在那裏,只有她一個人才知道。

那樣多好!

“晏晏,想什麽呢?” 紹桢看她不言不笑,想心事想得入了神,不由好奇。

“我在想,為什麽故事裏面都是把公主藏起來讓別人找?為什麽不能反過來,把王子藏起來呢?”

虞紹桢聽着,幾乎想要揉揉她的頂發,一邊暗笑她小孩子心思爛漫,一邊正色道:“因為找人這種事比較辛苦,辛苦的事當然要男人來做比較合适。”

晏晏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等人才辛苦呢!”

紹桢贊同地點頭,“所以,睡美人最開心。待會兒你玩好了,早點回家睡覺啊。”

晏晏一怔 :“你要去哪兒?”

“我……” 紹桢本想說“去見女朋友”,但話到嘴邊,微一猶豫,改口道:“約了朋友。” 他來是想讓她開心的,就算要撇清兩個人的事,也不必非要在這個時候惹小姑娘傷心。

“你不是剛回來嗎?”

“就是剛回來,才要跟大家打招呼。”

“反正你這次回來也不急着走,改天再約也沒關系啊。”晏晏喃喃道:“我畢業就這麽一次。”

“怎麽會?你大學還要畢業呢,難道你打算以後永遠考不及格?”

“讨厭。”晏晏秋波怨起,嬌聲低嗔:”你約了誰?“

”朋友啊。“

”阿澈他們嗎?那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呃,不太好。“

”為什麽?“

”因為我要去的地方,它……比較少兒不宜。“

”我才不信呢!阿澈才不會跟你去什麽不好的地方。“

紹桢笑道:”我又沒說我約了他。“

”那你約的誰?攸寧?“

紹桢被她纏不過,随口道:”我約了女朋友。“

晏晏将信将疑地呆了呆,扯出一個生硬笑容:”什麽女朋友啊?“

紹桢見她倏然變了臉色不由追悔,只好道:”普通的女朋友。“

晏晏看他言辭閃爍,神色愈發不好,自語般低低道:

”你一回來就要去見,怎麽會是普通的女朋友?“

她臉龐越來越低,密密匝匝地睫毛顫顫地像在發抖,紹桢唯恐她再擡頭時會漫出眼淚,忙道:“好啦!我不去了,就在這兒聽你差遣,好不好?”

晏晏仍舊垂着頭,刻意矜持的音調卻甜美了一度:“那好吧。”

“晏晏!”舞曲甫停,兩個同班的女同學便撇了舞伴過來找她說話,“這就是你哥啊?”

“嗯。”晏晏敷衍地笑了笑,她很想說不是,可之前別人問起,她都說是叫了哥哥來,這會兒也不好意思改口,只得替她們介紹,面上笑着,心裏卻直覺要糟。

果然,寒暄了沒兩句,其中一個女孩子就十分爽朗地扯了扯她的手臂:“哎,借你哥跳支舞?”

“好啊。”晏晏只好大方地點頭。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貌再普通,也有幾分動人之處,何況今晚來跳舞的女生都是精心打扮過的,一個比一個光彩照人。晏晏看着虞紹桢有說有笑地攬着人跳舞,不禁後悔讓他留下。既然那個不知真假的“女朋友”,他說不去見就不去見,就是一點也不重要。可要是他在這裏跳上兩個鐘頭,還不一定又要認識什麽人呢。

她手裏捧着果汁,視線只陷在舞池裏,連來請她跳舞的人都無暇打量,徑直搖頭推掉了。她納悶兒這曲子怎麽這麽長,而且他和別人跳舞怎麽好像比剛才和她在一起還開心呢?

好容易等到他們跳完,她滿口嚷熱把他拖出了禮堂:“你們剛才聊什麽那麽開心?你又不認識她。”

“跳舞的時候還能聊什麽?我又不認識她。”紹桢說罷,見她默然不語,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臂上的手,柔聲笑道:

“晏晏,我是你哥哥,不是你養的寵物,丢不了,你不用總盯着我。”

晏晏面龐一熱,心口又有點發酸,挨在他臂上,輕聲道:

“你真的覺得我是你妹妹嗎?”

“當然了。”虞紹桢立刻道:“不光是我,大哥和姐姐,就連小四也都把你當妹妹的。”

幽藍的夜色從眼前浸到心上,晚風搖散了玉簪花的淡香,晏晏忽然停住了腳步:“我不想你當我哥哥,我也不想當你妹妹。”

她斬釘截鐵地說完,仰起頭,直直盯住虞紹桢。

她終于說出來了。

她再不說出來,會被自己怄死的。

她猜他早就知道,可現在她當着他的面說出來,他就要她一個答案,而且是她想要的那個答案。他當然會喜歡她,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喜歡——不,沒有人比她更愛他。

可是,他為什麽看起來好像很為難?

他知道早晚得有這麽一天。

晏晏不再是個有冰激淋吃就開心的小女孩,總有這麽一天,他免不了要讓她傷心,可他不想是今天。

他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察覺她那點小心思的。

有一回她從學校回來,正碰上父親打他,小丫頭哭得昏天黑地,父親只好放他一馬。第二天她猶不放心,逃了一節課偷偷跑回來在家裏等着他,怕這次哭不出來眼淚“震懾”不了父親,還備了瓶紅花油……

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扣緊了她的心弦,她突然覺得害怕,她從來沒想過他也許會給她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可是她不聽也來不及了。

“好吧。”紹桢一臉尴尬地嘆了口氣,艱難地啓齒道:

“……小姐姐?”

晏晏詫然怔住。

紹桢又道:“還不滿意?小姑奶奶?”

“讨厭!”晏晏半羞半怒,帶着驟然湧出的委屈一拳砸在他胸口,“讨厭!” 他這樣的态度叫她氣惱,可她竟沒有勇氣重新拉回他扯開的話題:“讨厭!”

虞紹桢遲疑了一瞬,還是在她額邊輕輕撫了一下:

“就算你讨厭我,我也還是把你當妹妹。“

晏晏一聲不響地垂着頭,紹桢心下忐忑,只怕兩下裏認真起來,小姑娘以後見了他要尴尬,趕忙歪低了身子去看她臉色,”生氣啦?好好好,那你想怎麽樣,你說。“

他柔如春風的一雙眼湊到她面前,晏晏怎麽也沉不住臉色:

”……我不想當你妹妹。“

”好啊。“

晏晏用力咬了咬嘴唇:”我喜歡你。“

紹桢仍是翩翩春風般笑道:“行啊,我又沒說不讓你喜歡我。”

晏晏兩頰通紅,又在他臂上輕砸了一記,心裏像是架着小铫子燒了一汪醋,到處都酸騰騰濕漉漉:“ 那你喜歡我嗎?”

“這還用得着問嗎?”紹桢從容道:“我一直都喜歡你啊。晏晏,我就你這麽一個妹妹,你四歲的時候到我們家來,我就喜歡你了,你又乖又……”

“不是那樣的’喜歡‘!”晏晏焦灼地打斷了他。

“那……你想讓我怎麽喜歡你呢?”

晏晏忸怩了片刻,輕聲道:“就像你大哥喜歡蘇姐姐那樣。”

“那怎麽可能?”

晏晏呆了一霎,不防知他竟答得這般幹脆,喉嚨裏哽了淚意,脫口道:

“為什麽?”

“我不是我大哥,你也不是我大嫂。”紹桢笑道:“要像他們那樣,還挺麻煩的,得等你進了大學,暗戀一下你們哪位老師……”

“你胡攪蠻纏,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虞紹桢連忙截住她的話,正色道:“小孩子長大了,也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一邊說,一邊點她的額角。

晏晏扁着嘴,不知要如何反駁,虞紹桢見她明豔不可方物的容色裏泛着三分嬌怨兩分凄清,不覺心中一蕩,趕忙斂住心神,放軟聲氣央求道:

“晏晏,我就你這麽一個妹妹,你忍心讓我沒有了?”

“我才不是你妹妹呢。”

“小丫頭翻臉比翻書還快!剛才誰跟別人說我是你哥哥的?”虞紹桢屈起食指在她鼻梁上輕刮了一記,端然擺出一副兄長的姿态:

“晏晏,小姑娘常常都會喜歡像哥哥一樣照顧她的人,你還小,認識的人也少,有些東西分不清楚的——不如這樣,等到你二十歲的時候,要是你還喜歡我,我們再談,好不好?”

這是個委婉的拒絕,還是他當真覺得自己沒有成熟到可以談這種“大人的事”?晏晏在他的神色中努力分辨,卻不知道兩者究竟有沒有差別:

“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她每問出一個字都覺得胸口被堵住了一塊,一句話說完,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虞紹桢低頭看着她,只覺得心疼:“沒有。”

“真的?”

“真的。”

她的手揪在自己襟前的玫瑰花苞上,故意擠出一個任性的笑容:“你發誓!”

“好,我發誓。”紹桢依言舉了右手,“要是我騙你,就讓我從今以後一天三頓被父親拿鞭子抽。”

晏晏滿心酸楚中忍不住一笑:“那也要虞伯伯有空管你。”

紹桢亦笑道:“別的也就罷了,這個空他一定有,到時候你可別後悔逼着我發這樣的毒誓。”

“那也是你活該的。”晏晏低低應了一句,鼻尖一酸,驀地伏身靠在了他胸口。

紹桢遲疑了片刻,晏晏便像抱玩偶似的環住了他。,他只好桅杆似地杵在原地,悄聲打趣道:“晏晏,你不怕被同學看到啊?”

晏晏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依着他,喃喃道:

“還有三年我就二十歲了。三年前,我喜歡你;再過三年,我還是喜歡你;就算再過三個三年,十個三年,三十個三年,我也還是喜歡你……”

她的話依依镌在他心上,癡得教他心悸,像一匙鮮豔的果醬,芬芳濃郁,至純至美,他卻擔心太甜,不敢嘗。

紹桢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正色贊道:

“你真是有志氣!我都沒打算能再活三十個三年。”

晏晏不答話,仿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心事,“三年麽,我會等你,可是……你一定不會等我。”

你一定不會等我。

她的聲音細而涼,像花梗上的一根刺,在他指尖紮出了一顆殷紅的小血珠。他忍住那一點猝不及防地微痛,柔聲道:

“晏晏,你還要不要跳舞?要是不想玩兒了,我送你回家?”

晏晏抿了抿唇,把方才那瓣纖柔如落花的傷心變成了壓進辭書的标本,塞到了心房深處。她得做個甜美活潑的可人兒,讓他在她身邊覺得快活才好,哪有人會喜歡一個哀哀自怨的女孩子呢?連她自己都不喜歡。

她揚起一個嬌甜明亮的笑容:“當然要!而且,你也不許走。”

紹桢笑應:“好,我哪兒也不去。”

她挽着他的臂穿過周遭豔羨的目光,玫瑰色的衣裙在他的懷抱中搖曳旋轉,她的唇瓣紅過浮着冰塊的草莓汁,每吮一次都有惬意的微醺順喉而下。

夜色漸沉,曲終人散,她卻一點離愁別緒也沒有,恨不得馬上別起大學的校徽,讓眼前的時光倏忽而過——不,不是眼前,是從明天起。

眼前這一刻,是她最心愛的。

虞家來接晏晏的車很早就到了, 紹桢送她上了車,吩咐司機:“不要跟人說我回來了。”

晏晏見他并不上車,奇道:“你不回家嗎?”

紹桢笑道:“反正也是晚了,我等父親睡了再回去,免得又給他罵。”

“你要去哪兒?”

“不告訴你。”

晏晏推着車門蹙眉道:“我也去。”

紹桢像哄小孩子似地拉開她的手,“乖,到時間睡覺了,快回去啦。” 說罷,關了車門,笑微微地揮了揮手。

晏晏看着他長身玉立的影子閃出車窗,有一瞬間的惘然,仿佛丢了件要緊的東西,卻又想不起來。

瑞秋從貓眼裏望了一眼,粲然一笑,扭開了門鎖:“你怎麽來……”一語未盡,門外的人已經欺身而入,将她壓在了玄關的矮櫃上。

“我怕你睡不着。”虞紹桢說着,慢慢抽開了她睡袍的系帶,牙白的緞帶滑落在深褐淺咖的拼花地板上。

瑞秋的腰肢軟軟搭在他臂上,像呻吟又像嘆息:“你來了我才睡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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