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若垂楊千萬縷(上)
只要我長大,就可以愛你嗎?
你教我認得愛 卻不能碰它
我最初臉紅 現在雙眼通紅
再幼稚還是覺得 戀愛如夢
——《只要我長大》
“晏晏——” 他剛喚一聲,電話便斷了,紹桢回過頭來苦笑:“不跟我說話了。”
端木無奈道:“你擺明了騙人家,她當然生氣了。”
“我哪兒騙她了?”紹桢低聲嘟哝了一句,“我也沒說我不在青琅啊。”
“狡辯。”
“我真是為了她好。”虞紹桢嘆道:“一來她那個後媽是個厲害角色,晏晏在家裏待着別扭;二來她現在是大姑娘了,要是整天在這兒跟着我,別人瞧着算怎麽回事呢?”
端木見他一臉坦誠,也只好點頭:“你說的也是道理。”
紹桢思量了一陣,觑着端木道:“要不然……你去看看她?”
端木詫異道:“我去有什麽用?”
“她現在不開心嘛!你現在去陪陪她,哄她高興,更顯得我薄情寡義,說不定她就變心了。”
端木沒好氣地甩開了虞紹桢慫恿的目光,“我沒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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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桢卻隔着闊大的書案盯住他不放:“你真不喜歡晏晏?”
端木澈搖了搖頭,道:“晏晏這麽漂亮,從來沒人追,為什麽?因為人人都知道她喜歡你。”他頓了頓,眸光漸沉,緩緩道:
“晏晏喜歡你,就像是人家蓋房子起地基往下埋的泰山石,如今樓都蓋起來了,你叫人去挖,不怕塌下來砸死人麽?”
紹桢聽着,雙手撐住下颌上下端詳了他一遍:“那她要是不喜歡我呢?你喜歡她嗎?”
端木仍是搖頭,紹桢自顧自地笑了笑:“你不認算了,自己兄弟,我是有什麽說說什麽,反正我覺得你看晏晏——眼神不太一樣。”
端木神色一凜,急要辯白,紹桢卻搶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吧!将來我這個寶貝妹妹要是被別人給搶去了,你可別後悔。”說罷,擰着眉頭嘆了口氣,起身道:
“我還是回去看看她。”
端木有些驚訝,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你這麽緊趕着回去,不是前功盡棄嗎?”
紹桢笑意更苦:“她要是罵我,那還是沒什麽,這回連話都不跟我說,就是真生氣了,我也怕樓塌了砸死人。晏晏看着嬌,脾氣蠻擰的,你記不記得楊鵬跟楊翼那對兒活寶逗她那回?”
楊鵬和楊翼是邺南警備司令家的一對雙胞胎兒子,長得一模一樣,淘起來也一個比一個不省心,仗着旁人等閑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哥哥闖了禍賴給弟弟,弟弟捅了漏子賴給哥哥,後來家裏大人也懶得分辨了,只要學校告狀告到家裏,不管“真兇”是誰,都兩個人抓過來一起揍。
那年晏晏六歲,在虞家時間久了,習慣了給紹桢當小尾巴;然而一班男孩子玩兒在一起,誰也不肯給她一個女孩子攪在裏頭。他不趕她,卻也不好意思拖着個貓咪似的小姑娘;偏晏晏不識趣,被人笑了也不走。
楊家這對活寶兄弟正是半大小子人嫌狗憎的年紀,不知道從哪兒抓了條手指粗的小青蛇,敲了牙纏在手上玩兒。晏晏怕蛇,躲得最遠。楊家兄弟倆發覺了便去逗她,顯擺着那小蛇道:“你要是敢把它挂在脖子上,就算我們一夥的,以後我們都帶你玩兒。你要是不敢,再也別跟着我們了!”
晏晏個子矮,正給那小青蛇晃在面前,驚得臉色發白,一邊往後縮一邊去看紹桢。
他直覺應該拉她走開,抑或是扯過那蛇甩在一旁,可不知為什麽,他竟也想看看晏晏到底敢不敢去拿。
就在他一遲疑間,小姑娘竟真的去拿,一只手戰戰兢兢探過去,另一手緊緊背在身後。
那蛇是活物,晏晏伸出手去,尚在猶豫該抓還是該捏,對面的男孩子一抖手腕,小蛇冰涼膩滑的身子便打了個卷,勾在了她臂上,抖了抖腦袋,就蜿蜿蜒蜒往上蹭。
紹桢她居然一動不動任那小蛇在臂上爬,正要贊她膽大,卻見小姑娘毫無征兆地直直朝後倒了下去,整個人摔在地上也雙眼緊閉,一聲不響。
“晏晏!”虞紹桢驚呼了一聲,扯開她臂上的小蛇,就去試她的鼻息。
其他人愣了一瞬,楊翼忽然大喊:“哥,你把晏晏吓死了!”
“蛇是你給她的!”
“是你讓她拿的!”
“那還是你抓的呢!”
……
晏晏生生吓昏了過去,蛇被“就地正法”,楊家兄弟也少不了一頓胖揍。沒人怪罪虞紹桢,他卻盼着父親想起他來也狠狠教訓一頓。
母親守在晏晏房裏,他也眼巴巴挨在一邊。母親看見他失魂落魄地發呆,埋怨了一句:“你這個哥哥怎麽當的?讓他們這麽吓唬晏晏。” 他反倒覺得好受些。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總是想起晏晏怯怯看他的那一眼。
他怎麽就沒攔她呢?
紹桢滾來滾去睡不着,跑去看晏晏,卻被保姆趕了出來。他站在門外想了一陣,扯起家裏的西點師傅教他烤晏晏喜歡吃的杏仁餅幹。
第二天一早,他捧着餅幹去等晏晏起床,小姑娘一見到他,嘴巴就扁了,抽抽噎噎地冒出一句:“我再也不想跟他們玩兒了。”
他拼命點頭。
後來他問晏晏:“你既然害怕幹嘛還聽他們的話?”
晏晏定定看着他:“我以為你想讓我拿,那我就能跟你們一起玩了。”
這是《天鵝湖》裏最歡快的一段曲子,她卻擠不出一點微笑。輕奏着柴可夫斯基的排練廳空曠明亮,輕盈的身體漸旋漸慢,鏡子裏遠遠映出了另一個人。
晏晏眼中泛潮,鏡子裏的人模糊成了水面的倒影,一不小心,眼淚洇沒在了濡濕的汗水裏。
晏晏倏然停住動作,寒霜照面地偏着臉,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來幹什麽?”
虞紹桢抿着唇,低眉順眼地走到她身邊,輕聲道:“我來……負荊請罪。”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走吧。” 晏晏扭過身子,取了毛巾擦汗,把半張臉都悶在了裏頭。
“那我走了。”他說着,竟真的轉身而去。
晏晏想着虞紹桢一向最是能言善辯,只等着他變着法子哄轉自己,不想他居然說走就走。可她還在氣頭上,說出去的話絕不肯再咽回來,幾日來堵在胸口的委屈一起湧到了眼底,卻見虞紹桢走出幾步,又倒了回來:
“我才不走呢!我這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多沒面子。”
晏晏把手裏的毛巾往他身上狠狠一擲,披起外衣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在心裏發了多少次狠,再也不要跟他講話。可見了他,她能想到的最發狠的洩憤也不過是扔條毛巾。
她一時氣他,一時又氣自己,打定了主意怎麽也要到明天才能給他一點好臉色看。
晏晏在副駕坐定,紹桢一邊幫她卡安全帶,一邊稱贊:“沒想到你現在舞跳得這麽好,回頭上臺表演,一定是你跳主角。”
晏晏不假辭色地道:“四個小天鵝都是一樣的,沒有主角。”
紹桢奇道:“沒有一個醜小鴨嗎?”
“《天鵝湖》哪兒來的醜小鴨啊?”
“哦哦哦,是我記岔了。”紹桢“恍然”道:“可是要沒有醜小鴨,那你跳什麽呢?”
晏晏聞言,捏緊了拳頭在他肩上狠捶了一記:“你再說一遍!”
紹桢笑道:“不敢了,不敢了,有你這一拳我就記住了,《天鵝湖》裏沒有醜小鴨。”
有了第一下,再來第二下就容易了。
“你就會欺負我!你騙我……‘”晏晏捶了他兩下尤覺得胸中不平, 一低頭,擱着襯衫往他肩上咬了下去。
紹桢叫了一聲,蹙眉笑道:“我哪兒騙過你?”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在青琅,還騙我走?”
“我們說好的,你回家待幾天我就想法子接你回來,你沒問我在哪兒啊。”
“狡辯!”
“就算是我不對,你打也打了,咬也咬了,該消消氣了吧。”
晏晏嘟着嘴靜了一陣,幽幽道:“你是不是喜歡毓寧姐姐?”
紹桢倒着車子一愣:“啊?”
“我知道你喜歡毓寧姐姐。”晏晏垂着眼,聲音不大,卻十分篤定。
“沒有的事。她是我妹妹,比你還貨真價實呢!”
“你就是喜歡她!我都看見你跟她在一起了!”晏晏驟然提高了聲音,氣惱地轉臉看向窗外。
紹桢蹙眉笑道:“你什麽時候看見我和她在一起了?”
”就是那次惜月姐姐過生日,你……我看見你們倆從虞伯伯書房裏出來,你還……“晏晏兩頰飛紅,手指繞着微潮的發梢咬了咬唇,“還拉着她”幾個字便沒說完。
紹桢約略一想,悶笑了一聲,道:“我還怎麽樣?”
“我怎麽知道?”晏晏氣鼓鼓背對着他,“大概大夏天她還覺得冷,要借你的衣服穿。”
虞紹桢擡手在她頭頂輕彈了一記:“小姑娘你那時候才幾歲啊!都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晏晏忿然轉過頭:“那你們在裏面幹嘛?”
虞紹桢唇角眉梢一縷笑意來來回回:“不告訴你。”
“為什麽?”
“我答應了她,不說的。”
晏晏皺着面孔看了他好一會兒,道:“那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當然不了,她是我表妹呢。”
晏晏的臉色緩了下來,“那你發誓。”
紹桢笑道:“好!我要是喜歡霍毓寧,就讓我回頭一出海就沉了船淹死。”
“你幹嘛說這個!”晏晏聽他說“沉船”,心頭小小一絆,喃喃道:“毓寧姐姐跟你蠻要好的,你也說她是你妹妹了,你怎麽會一點都不喜歡她?”
紹桢見她脾氣還沒發完又調轉了頭替自己擔心,不禁莞爾:“那怎麽辦呢?這也改不了了。”
“你以後別再亂賭咒了。”
“那您以後就能別再逼着人發誓嗎?“
晏晏紅着臉不作聲,等紹桢探手過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像是忽然省起了什麽,低低道:“要是毓寧不是你妹妹,你會喜歡她嗎?”
“這樣啊。”紹桢輕笑着觑了她一眼,“不好說。”
他以為晏晏立時就要翻臉,誰知小姑娘卻沒惱,照舊娴娴靜靜地低着頭,聲音也抿得細細的:“要是你喜歡那樣的女孩子,我也可以變成像毓寧姐姐那樣。”
紹桢只覺得心裏一張薄韌的窗紙被人輕輕一戳,脆裂的微響叫人一動也不敢再動,生怕牽一牽衣角,就會“嘩啦”一聲豁開了整扇窗。
他只作全然不曾聽見,收起了方才頑笑的口吻,随口道:
“你練舞練了這麽久,餓不餓?想吃什麽?”
“海鮮飯。”晏晏答得極快。
“好啊,還有嗎?”
“炸彈冰淇淋。”
“可以。”
“我不在外頭吃,你去做。”
“行。”
晏晏聽他答得這麽爽快,含着笑往他肩上挨了挨:“你這會兒怎麽這麽好?”
紹桢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今天出來得急沒帶錢,也只能回去吃了。”
“我才不信呢。”晏晏笑嗔了一句,又道:“哎,等下個月開學,你去看我們演出吧。”
“我不一定有空。”
“你肯定有空。”
“這你都知道?”紹桢驚詫地瞟了她一眼:“軍事機密啊,我都不知道。”
“你一個中尉,能機密到哪兒去?”晏晏說着,耷了唇角:“總不成還要我去求我爸爸給你放假……”
紹桢趕忙笑道:“千萬別,我一個中尉,哪敢打擾到次長大人?”
“那說好了哦!”
“我盡量。”
小銀匙攪着奶茶,嬌美的笑意無端端就爬上了唇角,翡翠色的眸子澈如湖水,每一樁心事都粼粼映在水面——毓寧打量着晏晏,支頤笑道:“有什麽開心的事,說來聽聽呀。”
晏晏垂了眼,笑意卻掩抑不住:“沒有啊。”
“他一回來,你就開心成這樣?”
“……不是因為他。”
毓寧聽了,撲哧一笑:“你也不問問我說的是誰?”
晏晏切着碟子裏的朱古力蛋糕,揚了揚下颌:“你笑話我好了,我不在意的。我是喜歡他,喜歡人又不犯法。”
“我不是要取笑你,我是想說你不要表現得這麽明顯,大部分男人都不會喜歡太主動的女孩子。”
綿軟的蛋糕在舌端慢慢化開,晏晏凝眸看着毓寧:“他跟你說的?”
毓寧見她的神色一下子鄭重起來,連忙笑道:“那倒沒有!我說的是‘一般規律’。”
晏晏面上的笑容散淡下來,“那也沒辦法了,我都告訴他了。”
“但是你的表現可以迂回一點嘛。”毓寧“循循善誘”。
“我覺得紹桢不喜歡‘迂回’的女孩子。”晏晏飛快地吐了下舌頭。
毓寧諱莫如深地一笑,“你怎麽知道?”
晏晏紅着臉嗫嚅道:“他大概喜歡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毓寧被口裏的咖啡輕嗆了一下,啼笑皆非地用餐巾點了點唇角:“哈,他喜歡我哥也不喜歡我。”
晏晏聽得一愣,毓寧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說罷,心思一轉,笑容裏多了兩分詭秘:“晏晏,你想不想知道紹桢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什麽……樣的?”晏晏的舌頭忽然打了個結。
“你要是答應我不生氣,我就帶你去瞧瞧。”
“去瞧?”她機械地重複着毓寧的話,心裏蓬蓬塞了一把草。
她當然很想知道他究竟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對,是“什麽樣”的,而不是“什麽人”。她從來沒想過,竟會真有一個這樣的人。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那她算什麽呢?
毓寧見她一臉躊躇惶惑,不由失悔。她同紹桢玩笑打趣慣了,但晏晏不同,尤其是她一心都在那人身上:“哎呀,我也是說着玩兒的,其實他也一陣子一陣子的,誰知道呢。”
晏晏卻聽得恍恍惚惚,心思全不在她後面這些話上,她只在想:他有喜歡的人?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嗎?真真切切的一個,像她,像毓寧這樣,真真切切的一個人?
不,一定不像她。
所以毓寧才會說,他喜歡“迂回”的女孩子。
晏晏費盡力氣攏好了心頭的一蓬草,面上浮出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好啊,你帶我瞧瞧去。”
毓寧狐疑地審視着她,敷衍道:“我都說了,紹桢這人沒個準。不過是他最近偶爾見見面的一個女人,也算不上什麽女朋友,沒什麽稀奇。”
她說得越輕描淡寫,晏晏疑窦越重:“毓寧姐姐,你也騙我。”
毓寧只好道:“好吧,我帶你去瞧瞧,可也未必一定碰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