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若垂楊千萬縷(下)

晏晏見毓寧把車開進了百貨公司的停車場,靜靜笑道:“你不會是騙我來陪你逛街的吧?”

毓寧見她還同自己說笑,總算放了心,“人在呢,我們就看人;人不在呢,我們就逛街。”

晏晏下了車,挽住毓寧的手臂,忽地一陣膽怯,悄聲道:“什麽人啊?”

毓寧眨了眨眼睛:“見到你就知道了。”

晏晏随着她漫步走進去,毓寧倒當真像是來逛街的,一雙眼睛只掃在四周的店鋪裏,嘴裏不時念叨兩句:“這麽醜的包也放在櫥窗裏,這牌子完了。”

晏晏正想提醒她辦“正事”,卻被毓寧輕輕一拍:“人在呢!”

“啊?”晏晏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卻是一間頂有名氣的男裝店,“在哪兒啊?”

毓寧悄聲道:“櫃臺左邊那個瘦瘦的,短頭發的……看見沒?”說着,便拉了她往裏走:“進去看啊。”

晏晏心神不定地跟了她進去,目光只想去尋毓寧指給她的那個女子,卻又不大敢真的去看,店員過來招呼,她也不理,只木木然跟着毓寧走。

毓寧見晏晏這般神态,再望望櫃臺那邊的人,既覺得好笑,又不免擔心。這樣的情形她不大遇到過,轉念間想到倘若這時候虞紹桢突然來了,會是怎樣一番狀況,竟忍不住笑出聲來,惡作劇的念頭一起,便對晏晏道:

“我們去買對袖扣送給紹桢,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挽着晏晏走到櫃臺邊上,随手一指:“這個給我看一下。”

晏晏的目光跟着那雙纖細柔白的手探進玻璃櫃臺,取了東西,再擱上來。毓寧怎麽跟人挑剔東西,她全然聽不到,只小心翼翼地把視線一分一寸往上擡,黑色暗紋的絲質西裝上別了金色鑲邊的姓名牌,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英文名字:Rachel。

她慢慢擡起眼,然後,就看見了一張光潔柔潤,眉目淡婉的臉。

她忽然明白了毓寧說的“迂回”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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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開在秋江上。

好婉轉的一個女人,連眼神都是袅娜的。

他們店裏很有幾個樣貌出衆的女孩子,被人打量是常事,可是被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盯着瞧,還是頭一回。

瑞秋含笑應酬着毓寧,說話間也朝晏晏點頭一笑——這女孩子看着她的神情,有一種認真的迷惘,仿佛是在辨認什麽曾經在畫冊上見過,而今才撞到實物的花鳥魚蟲……

瑞秋看着,心裏暗暗好奇。

若是旁人這般盯着自己,就算面上不露,心裏也早就惱了,可是眼前這個女孩子,一雙稀罕的翡翠色眼眸,癡純绮麗,稚氣猶存,薄軟的橘粉色襯衫籠着吹彈可破的肌膚,一如東風盡處的婪尾春——只擎了花苞出來,那明媚的飽滿嫩豔便搶去了紅塵紫陌百種芳菲。

給她看一看,總不至于覺得吃虧。

晏晏一味半低着頭,佯裝在參詳毓寧選的東西,以為自己的窺視不會被人察覺;不料瑞秋竟忽然對她笑了笑!

她的眉目唇舌都不由自主地僵了一瞬,像是第一次作案便被人按住了手的小偷。等瑞秋移開目光,她才省悟就算她被發覺了,人家也不會知道她是為什麽來的。想到這兒,晏晏才松了口氣,忍不住要替自己開脫,想了想,道:“你的耳釘很別致。”

瑞秋一聽便知她是心虛掩飾,更覺得這小女孩天真。轉眼見她兩頰漲紅,像是快熟破了皮的蜜桃,嫣然一笑,順着她的話敷衍:

“前兩年的樣式了,現在是少見一些。”

晏晏自覺掩飾得恰到好處,毓寧卻吸着兩腮忍笑,故作猶疑道:“哪個好呢?”

瑞秋柔柔道:“看您是送什麽人了——紅色這對出挑一點,有些挑人;這對暗藍色砂金石的,穩重些,好搭衣裳。”

毓寧聽着,碰了碰晏晏:“你覺得他喜歡什麽?”

晏晏微微一驚,脫口道:“我……我不知道。”

瑞秋順勢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笑容可掬地問道:“是送給長輩,還是年輕人?”

晏晏忙道:“不是我,你問她!”仿佛多說一句,便會洩露了心機,惶惶然對毓寧道:“你挑吧,我出去等你。”

說罷,急匆匆便躲了出去。

毓寧看着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搖頭笑道:“我這個小妹妹是要買禮物給男朋友的,別人越問,她越不好意思。”

瑞秋了然一笑,仔細相了相毓寧選出來的幾對,道:“那這對珠母貝的也好,清新一點。”

毓寧一笑,随手點了幾對吩咐她包好,劃卡簽過賬單便去尋晏晏。

瑞秋笑吟吟同她道別,回過頭來又看了看單據上的簽名,心裏一動。

晏晏見毓寧拎了紙袋出來,訝然道:“你買這麽多?”

毓寧笑道:“送我爸一對,送我哥一對,喏,這個你拿去送給紹桢,剩下的……我自己留着玩兒。”

晏晏卻搖頭道:“你送給他吧,又不是我買的。”

毓寧也不強求,把盒子塞回紙袋,挽了她道:“你跑出來幹嘛?她又不知道你是誰。”

晏晏讪讪道:“我覺得怪怪的。她……真的認識紹桢啊?”

“認識是肯定認識啦,至于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他說他沒有女朋友。”

毓寧見她滿眼急切,直覺這種事還是不解釋為好,便道:“那就不是了,三少爺在這種事上倒不會騙人,你放心好了。”

晏晏聽了也想放心,可一顆心擱下,卻是放在了水面上,仿佛平平穩穩,卻怕涼風吹過,皺了一池春水,“你怎麽知道她認識紹桢呢?”

晏晏年紀小,又極天真,毓寧不好意思同她說這女人根本就是虞紹桢養的,只好避重就輕:“我碰到過紹桢跟她吃飯。”

“什麽時候啊?”晏晏追問。

“就是前一陣子呗。”毓寧滿不在乎地答了,看着她眼底洩露無疑的惶然忐忑,一縷憐惜油然而起:“晏晏,你要是真的喜歡紹桢,現在別老粘着他,等你長大一點再說。就算你現在跟他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

晏晏聽着,茫茫然道:“那要是沒等到我……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呢?”

毓寧心裏嘆了一聲“孺子不可教也”,嘴上卻只能鼓勵她:“那也沒關系,要是萬一真有了,你就給他攪和散了呗!”一邊說,一邊拍了拍晏晏的肩:“你現在雖然成事不足,但敗事肯定有餘。”

晏晏聽着她的話,怎麽都不像是誇自己,蹙着眉道:“那不太好吧?”

毓寧樂道:“有什麽不好的?他早先還撬了我哥一個女朋友呢!到現在兩個人還整天不對付。要是有朝一日你替我哥報了這‘一箭之仇’,我替我哥謝你。”

房門一開,便有一束豔黃耀眼的蝴蝶蘭遞到瑞秋面前,然而她的目光卻盡數落在一枚嵌了珠母貝的精鋼袖扣上:

“……真是送給你的。”

虞紹桢笑道:“什麽?”

瑞秋娟然一笑,撫弄着手上的豔黃花朵,“沒什麽。”

“你不老實。”虞紹桢掩了門,進來便攬她。

瑞秋一轉身子躲開去拿花瓶,一邊換着花一邊回眸笑道:“你想說,我聽着;你不想說,我又何必問呢?”

虞紹桢輕輕一笑,自去倒酒:“那兩個小姑娘,又俏又傲的那個是我表妹。”

瑞秋理着花枝笑道:“霍小姐麽——我在雜志上見過,真人比照片還漂亮。”

“年紀小的那個……”紹桢微微一頓,道:“也是我妹妹。“

瑞秋把花瓶放回原處,轉身倚着邊櫃,眉目含笑,柔藍的連身裙剛好及膝,不緊不慢地托出窈窕腰身,半舊的棉布料子柔軟熨貼,淡淡的妩媚,一點鋒芒也無,思忖着道:“就是上一回叫你去畢業舞會的那個吧。”

“嗯。”紹桢低頭一笑,舔了下嘴唇。

瑞秋掩唇笑道:“怪不得。”

“什麽怪不得?”

“很可愛啊,怪不得你怕她傷心。”瑞秋笑意漾漾地凝眸看他:“要是我,就算被人拿繩子綁着,我也要去的。”

紹桢靠在沙發上,一手掩了額角,閉目笑嘆:“你們女孩子,真是難應付。”

他想起昨日,毓寧避着人一臉詭笑地坐到他對面,從手包裏摸出個小巧的禮品盒子塞給他:“嗳,送你的。”

他接過來拆了,掃了眼牌子就是一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毓寧笑得更促狹,拉了拉寬邊遮陽帽,小狐貍似地咬着嘴唇:“我跟晏晏一起買的。”

他一怔,毓寧“嚯”了一聲,眨着眼道:“你是擔心晏晏,還是擔心那位Rachel小姐啊?”

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毓寧長輩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那位Rachel小姐又不知道我們是誰;晏晏嘛……我跟她說見過你們吃飯罷了。”

紹桢擡眼看了看天,俯到她耳邊悄聲道:“你再跟我搗亂,我就把你不讓我說的那些事全都告訴令堂我姑媽。”

毓寧眼中的笑意倏然一散,瞪着他道:“你幹什麽?我還不是為你好?”

紹桢訝然幹笑了一聲,“您為我哪點兒好啊?”

毓寧嘟着嘴道:“你不是發愁怎麽讓晏晏不喜歡你嗎?讓她知道你另有意中人,不是最好?”

紹桢一時沒了話,毓寧小小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想讓人家死心,還是怕人家死心?”

紹桢兩手叉在腦後懶洋洋望着網球場裏揮拍擊球的小弟,朗聲指點了兩句,才轉過臉對毓寧道:“總之,我有我的主意,你別瞎摻合。”

毓寧撇了撇嘴,從手包裏拿出張帳單:“喏,我特意去照顧Rachel小姐的生意,麻煩三少爺報銷一下?”

紹桢掃了一眼,道:“數目不對吧?”

毓寧嬌甜一笑:“我還送了我爸跟我哥。”

紹桢又幹笑了一聲,道:“霍叔叔的算我盡份孝心,你哥的就算了吧!”

毓寧眯着眼睛上下掃視了他一遍:“我哥哪兒對不起你了?你這麽嫌棄他。”

虞紹桢慢條斯理地壞笑道:“你哥啊……小青蛙想吃天鵝肉,你讓他趁早死心吧。”

毓寧不以為然地道:“惜月姐姐還沒說什麽呢。”

紹桢笑道:“我姐不說什麽,是給他留面子。”

毓寧歪頭看着他,滿臉浮誇的困惑:“我哥喜歡惜月姐姐,你要管;前兩年有人給晏晏寫情書,你也給人撕了……你是不是變态的?”

紹桢曬着太陽,笑眯眯道:“你的事我就不管,反正你也嫁不出去。”

毓寧聽了,也擠出個笑眯眯的鬼臉給他:“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去跟我爸說,我非你三少爺不嫁,你覺得怎麽樣?”

紹桢在喉嚨裏輕咳了一聲,正色道:“蒙霍小姐垂青呢,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一下,就怕令堂我姑媽給氣出個好歹來。”

他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便見紹桢的小弟打完了一場跑來喝水,毓寧轉了轉眼珠,甜笑着道:“小四,你哥剛才說我沒人喜歡,将來肯定嫁不出去——要不然,我追你吧?你有意見沒?”

她話音未落,便見紹桢的小弟一口水嗆在喉嚨裏,胸前也潑了一片,一邊咳一邊紅着臉道:“毓……毓寧姐姐……”

紹桢趕忙遞了手帕給他,一本正經地對毓寧道:“哎哎哎,有什麽沖我來,別禍害我弟。”

“我們女孩子難應付?”瑞秋輕輕一哂,挨在他身邊坐下,笑贊道:“別人我不知道,三少爺一定處處都應付得好。”

紹桢聽了,蹙眉失笑:“我哪有什麽‘處處’?”

瑞秋扳過他的腕子,端詳着那袖扣道:“你今天是特為給我看這個才來的嗎?”

紹桢撫着她纖秀的背脊,柔聲道:“我知道你升了店長,來替你慶祝的。”

瑞秋細美的眸子星光一閃:“你怎麽知道?”

“你的事我怎麽會不知道?”

“玫寶跟你說的?”

“不告訴你。”紹桢悠悠一笑,“我還知道最近有人常常去約你。”

“玫寶講的?”

紹桢見她肅了臉色,忙道:“你別瞎疑心,我可不會吃這種飛醋。”紹桢說着,攬住了瑞秋的肩:“你這樣的女孩子要是沒有人追,反倒怪了。”

瑞秋順勢伏在他胸前,指尖輕輕劃着他襯衫袖口素白光潤的珠母貝,幽幽道:

“你不是不吃醋,是根本不在意。”

“嗯,旁人我才不在意呢!我只在意你。”紹桢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溫存笑道:“有些話,我說了怕你多心。不說,又怕你犯傻。”

“那你還是不要說了。”瑞秋低言如嘆,心底的一溪碧水忽地被卵石絆住,湍急起來。

“好,那就不說了。”紹桢灑然一笑,起身放開了她。

瑞秋見他往廚房走,便也跟了過來:“你想吃什麽?”

紹桢笑道:“說了是來替你慶祝升職的,總得有份禮物。”

瑞秋見他取了酒杯,又去碎冰,帶着蜜意的笑容直從眉梢一直鋪到了唇角:“哦,一杯酒就算是禮物了。”

紹桢挽着衣袖笑道:“古人說,易求無價寶,難得般若湯——這還算不上禮物?”

瑞秋面上霞影似的嬌紅随着笑意鋪展開來,“這是從哪裏杜撰的話?我讀書少也知道人家說的是‘難得有情郎’。”

紹桢目不轉睛地量着酒,挑眉一笑:“‘有情郎’你還缺嗎?”

他相貌極美,此時含情而笑,叫人只覺得風光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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