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未知心在阿誰邊

“我以前也考過這個藝術團的,可惜沒選上。”

“我就是玩玩兒,晏晏你呢?“

”我小時候覺得裙子好看就去學了。“

同晏晏一同練舞的女孩子都是應屆新生,這晚恰逢國中最負盛名的芭蕾舞團公演《天鵝湖》,四人便一早約好去看,其中一個女孩子極喜歡裏頭的“天鵝公主”:

“這個喬樂菲可厲害了,聽說馬上要到英國的芭蕾舞團去了。”

“她前年在歐洲比賽拿了獎呢。”

“待會兒我找她簽名去!”

“哎,我有一次聽我們老師跟人聊天,說她之前為了男朋友自殺過……”

“真的啊?”

”小聲點,別一驚一乍的。“

“什麽男人哪?這麽壞。”

”就是,有多刻骨銘心啊?犯得着自殺。“

“別說了。“晏晏忽然插口道:”我們來看人家跳舞的,又不是來講人家八卦的。走啦走啦,可以進去了。”

拉着她的女孩子笑道:“你平時也挺八卦的呀。”

《天鵝湖》這樣的經典劇,學舞的女孩子都是看熟的,一時劇終落幕,幾個人一邊起立鼓掌,一邊讨論方才劇中舞者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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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我們要簽名去。”手裏拿着一沓海報的女孩子興沖沖地招呼同伴。

晏晏卻搖頭道:“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去嘛!多一個人多一雙眼,你們還能幫我盯着看看喬樂菲到底從哪兒出來,喏,每人一張,誰看見她就請她簽一下。拜托啦!待會兒我請你們吃宵夜。”那女孩子說着,自作主張地給三個同伴分了工。

晏晏推脫不過,只得也拿過一張,鑒于她最不積極,便被“分派”到了最後一環:去劇院的內部停車場“碰運氣”。

劇院的正面輝煌如宮殿,背後則幽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形若玉蘭的路燈投下溫和的淡黃色光暈,不遠處的喧嘩人聲仿佛守着一條隐形的界限,落潮般漸退漸遠。晏晏不情不願地握着海報,慢悠悠往停車場走,這時候舞劇小腿上忽然一陣瘙癢,她俯身輕輕抓了兩下,知道是被蚊子叮了,心裏愈發不樂意幹這份差事。

喬樂菲,就是連累紹桢被父親一頓痛揍,又扔出國去的那一位嘛!

要是沒有那件事,他還能多在家裏待一年。

紹桢也從那之後出了名,連她父親和繼母都當笑話講:“三少爺真是不得了!總長當年算是江寧最出名的風流公子了吧?十幾歲的時候怕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喬樂菲,她才不要追着她求簽名呢!

可是答應了同學,又不好食言,萬一恰好就是自己碰上了呢?

晏晏想了一陣,幹脆選了視線最不好的一角,把海報鋪在花壇邊上,坐下來等。她在心裏默默數數,數夠六十才睜開眼睛往停車場那邊瞄一眼,看見看不見……就全靠天意吧!

然而數了沒兩回她就煩了,在看了六次腕表,經過了兩撥疑似演員,自己脖子上又給蚊子叮了一下之後,那位“天鵝公主”沒出現,另外三個同伴也沒來。

說好了在這兒集合去吃宵夜,不等也得等了。

她怕再被蚊子叮上,卷起海報在身畔揮了揮,一擡眼,卻愣住了。

仿佛晴朗的夏夜忽然劃過一道閃電。

喬樂菲身姿窈窕,走路時有一種特別的韻律感,很是引人注目。

但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人。

她不知道別人看見他的時候會不會有和她一樣的感覺,無論是陽光下抑或夜色中,他一笑,總像是有烨烨光華照亮了她的眼。

那樣好的笑容,蓄滿了春風月色,從迫人的英氣裏洩露出欲說還休的悱恻溫柔。

她假期裏偷懶,到了最後兩天趕功課,一下子要寫出兩個月的周記來,他仿着她的字替她編,她在邊上挖着冰淇淋聽他念,他編不下去揉她頭發的時候,就笑得這樣好。

可現在,他的笑容卻不是給她的。

如果不是她自己親眼所見,任誰來說她都不會相信。

挽着喬樂菲談笑自若的人會是虞紹桢!

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一點也不像仇人見面,反而像是……

一對情侶。

喬樂菲淺色的魚尾裙拍打着修長勻美的小腿,桃粉色的高跟鞋在燈光明滅間有一種詭麗的美。

晏晏離得遠,聽不見那細豔尖利的鞋跟是否踏地有聲,但那搖曳生姿的步子,一下,一下,都踏在了她心上。

她看着他拉開車門讓她進去,看着他的車子掉了個頭開進夜色裏。

她手裏攥着皺到一處的海報,一步也不能向前走。

面上一涼,她才驚覺是淚。

日記本寫滿三頁又撕了三頁,怪不得他笑話她是“醜小鴨”,她怎麽比得上專業舞團的“天鵝公主”呢?

她還叫他到學校來看她演出,分明是自取其辱。

可是——

可是喬樂菲又不美。

她就搞不懂,她跳了那麽久的舞,怎麽還能穿一雙那麽高那麽細的鞋子去走路?

她好讨厭那雙桃粉色的高跟鞋,細豔尖利的鞋跟,像把詭麗的錐子,挑釁似的戳在她眼前。

她在日記本上打了個大大的叉號,她不要他去看她演出了!

端木澈聽說有位姓溫的小姐找他,便猜到是晏晏,出了大門一看,撐着雪白陽傘站在樹下的果然是她。

“你是找我,還是找紹桢?”端木的微笑裏有淡淡的打趣。

晏晏窘迫地看了他一眼:“我找你。”

端木頗有些意外,藹然笑道:”什麽事?“

”你下個星期三有事嗎?“

”上班啊。“

”晚上呢?“

”應該沒事。“

”你約下虞紹桢吧。“

端木笑道:“你又不跟他講話了嗎?還要我約他出來?”

“不是我要約他。”晏晏端然道:“星期三我們要演出,我不想讓他去看。”

“你自己怎麽不跟他說?你不許他去,他一定不敢去了。”

晏晏語塞了一瞬,垂了眼道:“……那他又要問我為什麽,我不想跟他說。”

“那是為什麽呢?你們排練得不好?”

晏晏抿緊了唇不作聲,細細的汗珠挂在額邊,端木莫名地有些歉然:“那邊路口有一間開了很久的俄式面包房,奶油冰激淩做得有點名氣,你要不要嘗嘗?”

晏晏驀地擡起頭,眼中閃過一抹倔強:“你不用擔心,我沒事。”

端木笑道:“我不是怕你有事,我怕你熱。”

馥郁的奶油香氣濃厚得仿佛有了重量,滿滿一勺吞在口中,從舌尖到心底都被綿綿軟軟地撫慰了一遍。

“幹嘛不讓他去看啊?”

“他說我是醜小鴨。”

“逗你的。”端木失笑:“這種開玩笑的話你也當真?”

“才不是!”晏晏反駁道:“我就是沒有別人跳得好。”

端木聽她話有所指,奇道:“什麽別人?”

“喬樂菲。”晏晏含着勺子,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點忿然。

“喬樂菲?”端木遲疑道:“那不是好幾年的事了嗎?紹桢跟她早就沒來往了,而且當初也不是……”

“你們都被他騙了!”晏晏惱道:“昨天他們還在一起,很熟的樣子。”

“不可能。”端木笑道:“紹桢有……”

“女朋友”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幸好煞住了。

晏晏卻像嗅到雞湯的小狐貍:“有什麽?”

端木趕忙去喝自己面前的凍咖啡:”沒什麽。“

“他是不是有個女朋友叫什麽Rachel?”晏晏舀着冰淇淋,不怎麽在意地問道。

“嗯……他好像是有個朋友叫Rachel。”臨場扯謊不是端木澈的長項,然而在晏晏面前,他本能地便要替虞紹桢掩飾:“好像就是普通朋友。”

晏晏冷冷淡淡的不作聲,四周突然浮起一種讓人緊張的安靜,端木想不出有什麽話好找補,只好道:“聽說他們這裏酸奶蛋糕也不錯,你要不要嘗嘗?”

晏晏木着臉嘆了口氣:“我爸爸十年前就有一半時間要在海軍總部辦公了,這間店有名的東西我都吃過。”

端木一愣,舔了舔嘴唇笑道:“我忘了。”

晏晏眼中甜美的笑意稍縱即逝:“阿澈,你覺得……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啊?”

他……

她連名字都不必提,聽的人便該知道是誰。

端木躊躇了片刻才道:“漂亮的吧。”

晏晏皺眉:“除了漂亮呢?”

“我也說不好。”

“你跟他最要好了,你怎麽會不知道?”她和紹桢,總有哪裏不大對,像是翻變良久的交線,即便絲絲縷縷都撐在掌間,卻也找不出解脫的繩結。

她天真而執拗的眼神,讓他亦覺得自己有錯,更想要替虞紹桢開解:“你別想太多,都這麽久了,他以前喜歡過未必現在還喜歡。那個喬樂菲……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我不是說她。”晏晏翠色的眸子明光潋滟:

“阿澈,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嗎?”

對着這樣青春恣肆的明豔,除了妥協,別無他法:

“晏晏,你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人會不喜歡。”

難道“不會不喜歡”,就是“喜歡”嗎?

她再傻也知道他是在敷衍,她丢下吃了一半的冰淇淋站起身:

“反正你別讓他來我們演出,我再也不想跟他說話了。”

只在觀衆席上看過演出的人,永遠想象不到後臺會有多亂。

她們的節目在晚會中段,這會兒妝剛上了一半,粉盒忽然不見了,晏晏正急急忙忙要找人借,卻見那三只“小天鵝”和另外兩個女孩子一起擠帷幕後面朝臺下張望。

她跟過去拍了拍其中一個:“看見我的粉盒了嗎?”

“用我的吧。”那女孩子帶着一臉鬼祟的欣喜,轉身過來幫她拿:“你剛才看到沒?下面有個男生特別好看……啊,不是男生,可能是海軍學校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特好看,還拿了……”

她話沒說完,晏晏就兔子一樣跑了過去,透過厚重幕布的一線縫隙,只見兩個穿海軍制服的年輕人坐在大概七八排的位置,雪白的制服在滿座深藍校服的人群裏異常顯眼,其中手上橫着一大捧粉紅色郁金香的,正是虞紹桢。

晏晏遠遠望見,不自覺地翹了唇角。

她明明不要他來的,他幹嘛還來湊熱鬧?老大一束花捧在那兒,唯恐別人看不見呢?

“別看了,別看了,臺下看到你們了。“有老師壓低了聲音過來趕人,一班女孩子笑嘻嘻地作鳥獸散。

晏晏矜着臉色回到鏡前補妝,同伴一邊遞粉盒給她一邊念叨:

“你看到沒?還拿着花來,肯定是誰的男朋友。迎新晚會上來送花,是來警告‘生人勿近’,宣示‘主權’的吧?”

深藍色的微光浸沒了整個舞臺,流雲般浮出一行雪白的身影,纖秀的足尖點在隐有倒影的“湖面”上,仿佛能擊彈出一朵朵歡快的浪花。

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她自己知道。

每一次足尖點地,每一次仰首回眸,都切着拍子,不差分毫。

其實,她并不十分喜歡跳舞,于她而言,這不過是個得體的消遣。

她第一次看舞劇,是被紹桢的母親帶去的,劇目正是《天鵝湖》。

舞臺如夢如幻,女伶宛若精靈。

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學着方才臺上的角色揮臂旋轉,恰好劇院的人到包廂裏來同紹桢的母親寒暄,自然贊她聰穎美麗,像模像樣。虞夫人笑言自己也是這個年紀開始學舞的,接着便問她:“晏晏,你想不想學跳舞?”

她立刻點頭。

跳舞她似懂非懂,但她喜歡紹桢的母親。

她那麽美,笑起來講話的時候,眼睛裏好像落了星星,閑适而華麗,美得好篤定。那樣輕盈的笑容拂過來,就算紹桢闖了禍,他父親也不好意思發火了。

她好希望将來長大了,自己也可以那麽美。

所以,聽見她說小時候學過舞,她立刻就點了頭。

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她看見虞紹桢捧了花坐在臺下,不免有點後悔答應跳四個小天鵝,而不是争取一段獨舞。她不想他上來送花的時候,邊上還有另外三只“小鵝”在傻笑。

接着,又為自己這點自私自利的小念頭覺得心虛——從前她可沒覺得自己這麽虛榮。

她讓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旋律裏,涓流般的興奮從足尖脈動到掌心,她看不見他的眉目,但卻仿佛能觸到他的目光。

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同樣的潔白紗裙,同樣的羽毛發飾,連下颌揚起的角度都如出一轍的優美嬌俏……然而他遠遠望過去,一眼就認出她來,無需分辨。

水準一流的舞劇他也看過幾次。舞也好,人也好,皆是賞心悅目,美侖美奂;但卻從來沒有一場,看得這般驚心動魄。

變幻的足尖宛如振翅的蝴蝶,仿佛下一秒就會盈盈飛起。

他知道她未必看得見他,但他明白,她是跳給他看的。

陽光依然燦亮的夏日傍晚,輕盈曼妙的少女在闊大鏡面之間恍若臨水搖曳的花枝。

翡翠色的眸子碧波微漾的湖面,薄有汗珠的臉頰像幾乎要熟破皮的蜜桃。

他悄然立在門外,片刻的失神之後,便急急轉身,對着光線斑駁的走廊閉上雙眼。

過于濃烈的美好,常會讓人心生疑慮。

像煙火,像虹霓;

有恰到好處的距離,才能安然欣賞。

她明明在臺上,卻好像越跳越近,直舞到了他眼前來。

他幾乎能望見她頰邊微微浮出的兩點笑靥!

那明媚而摯烈的目光仿佛在拂動金芒閃爍的弓弦,手落弦驚,他遲一刻,便會當胸撞上一箭。

他只覺得胸口一震,猝不及防地轉開臉。

他不能再看。

一直專心看舞的端木突然被一大捧郁金香擋住了視線,訝然對虞紹桢道:“你幹嘛?”

“我出去一下,你把花送給晏晏吧。”

端木連忙拉他卻沒有拉住:“這馬上跳完了,你去哪兒?”

紹桢淡淡一笑:“去洗手間行不行?”

旋律漸入尾聲,面上雖還是不動聲色的“仙女臉”,但她終于敢用眼尾的餘光去搜尋他的身影。

毫不費力,她就看見了他——不單單是因為他筆挺的白色制服太太醒目,更因為滿場觀衆,只有他一個正欠着身子離席而去。

她渾身上下的血管被冰封了一瞬,之後又變得沸熱。

他挺拔而冷峭的背影箭矢般破空而來,穿過她的身軀,擊碎了單薄的羽翼。

練習許久的慣性讓身體默然完成了最後的連串動作,她和同伴牽手謝幕,毫無知覺的笑容僵硬如雕塑,一只膝蓋跪在地上,毫無征兆的眼淚擲地有聲。

謝幕再三,掌聲裏響起了善意的口哨,一束粉紅色的郁金香遞到面前,端木溫悅的聲音頑笑得有些牽強:

“晏晏,祝賀你們演出成功!”

她接住花,唇角刻意翹得老高,眼尾卻一絲笑紋也無。

端木看在眼裏,心頭一陣惴惴,凝視她的目光,溫柔傷感,久久不離。

絲絨般嬌嫩的花朵堆在胸前,面罩似的笑容掩去了所有心潮湧動,剛一走進低垂的帷幕,叽叽喳喳的調笑便像薄利的刀鋒,輕輕劃過她裸露的肩臂:

“原來是送給你的,晏晏,你真能裝!”

“你男朋友啊?”

“哎,剛才他邊上那個——就特別帥的那個,你認識嗎?”

……

晏晏恍恍惚惚聽着,笑意僵停在臉上,面孔幾乎要低進花瓣, 旁人只以為她是害羞。

他為什麽不看完她跳舞就走?

他如果不是來看她的,那為什麽要來?

手中的花束像一個欲蓋彌彰的嘲笑,她拼命忍住眼眶裏的濕熱,只想快點躲到一個沒有人可以看見的地方,渾然忘了舞臺邊上還有五級臺階!

她心不在焉地踏下去,脫口便是一聲驚呼!

颠簸着踩到地面的一只腳沒能撐住身體的平衡,反而激起一陣劇痛。

身後一片驚叫,幾只手伸過來拉她,還有人去撿落在一幫的花束,她跌在地上,一行眼淚随着痛楚潸然滑出,她竟然覺得有一絲慶幸:

這一下,沒人會猜疑她的眼淚了。

她撐着同伴站起來,口裏剛說“沒事”,重又着力的足踝又是一痛,她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氣,難耐的疼痛讓她不敢再動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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