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紅顏暗與流年換(上)

紹桢同晏晏笑鬧了一陣,見她面上憂色盡解,稍覺安心:“好了,你也該睡了,明早我再來看你。”

晏晏卻轉着那個小遙控不答話。

“小姑娘,你得多睡覺,骨頭才長得快,我走啦?”紹桢說着便起身要走。

晏晏忽然冒出一句:“你怎麽跟喬樂菲那麽好?”

虞紹桢一聽,詫笑着坐了回來:“你聽誰說的?”

“我自己看見的。”晏晏歪着頭,輕飄飄一笑,仿佛不大在乎的樣子,“我和同學去看她演出,想找‘天鵝公主’給海報簽名,沒想到有人比我們這些醜小鴨還殷勤。”

紹桢聽了,坦然一笑:“我是去給人道歉的——以前的事,是我過分了。她要去英國跳舞,當年的事還被雜志拎出來含沙射影地寫一筆,人家一個女孩子,總是要面子的。”

“你就只是跟她道歉?”

“是啊,我跟她說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事,惡作劇起來沒分寸,很對不起她。”

晏晏聽了,仍是狐疑:“那她就原諒你了?”

“是啊,現在都是大人了,當然會講道理。”

“可是你去劇院接她,就不怕被人見到,又亂說嗎……”

虞紹桢莞爾道:“我故意給人看見的。”

“為什麽?”

“別人看見我去接她,就不會再說她那時候是失戀尋死。我說了嘛,女孩子總是要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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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沒有跟她在一起咯?”

“我就跟她吃過一次飯罷了,再說,她馬上就走了,你就別瞎操心了。”紹桢一邊說,一邊放平枕頭,服侍她躺好。

晏晏滿意地嘟哝道:“我才沒亂想呢!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她的,她又不美。”

紹桢笑微微地附和:“嗯嗯,全江寧最好看的女孩子就在我們家呢!我哪會那麽瞎?”

晏晏躺在枕上抿唇一笑:“是嗎?”

紹桢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啊,我姐啊。”說罷,不等晏晏變臉,趕緊按滅了臺燈。

黑暗中,他噙了笑推開門要走,忽聽晏晏嬌柔的聲音在他身後追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過幾天就要去青琅了?”

他遲疑了一瞬,回頭笑道:“沒有啊,我準備賴在國防部,天天回家來給我爸添堵。”

晏晏的足踝漸漸消了腫,但傷處愈合仍需時日。雖然她外出不便,只偶爾在花園裏消遣,但學校裏的同學和霍毓寧一班人都來探她,日子反倒比平時還熱鬧,紹桢更是變着法子給她解悶兒……若不是傷處作痛,這幾天簡直是她兩年來最快活的時日了。

這日她算着虞紹桢怎麽也該到家了,便遣侍女去問“三少爺回來了嗎?”

那侍女轉眼就來回話:“早回來了,被先生叫去了。”

晏晏聽了,想起之前他說要給父親“添堵”的玩笑,不免有幾分擔心。

她在虞家長大, 深知虞家三位少爺雖然一母同胞,性情卻相去甚遠。紹桢的大哥穩重妥帖,除了前兩年突然娶了他老師的遺孀,惹過一番閑話之外,從來沒有半點行差踏錯讓家裏人煩心。紹桢的小弟還在少年,乖巧腼腆,最得虞夫人喜愛。只有紹桢一貫地惹事生非,在學校裏三天兩頭被老師告狀,回到家也不肯安分,有一回跟毓寧的哥哥打架,官邸裏的侍從都拉不開;人大了,又常常惹出些莺莺燕燕的事……旁人都說這位三少爺最像他父親當年,可偏偏他父子二人最不對盤。紹桢越大越是事事逆着父親,挨打也是家常便飯,今日被特意叫去,恐怕不是好事。

晏晏暗自擔心,紹桢卻是意料之中,幾天來一直在等着父親“傳召”。

他一進書房,見父親正坐在書案後摩挲着一支檀木馬鞭,背上就是一緊。

他忖度着往父親最不順手的地方站了,畢恭畢敬地道:

“爸,您叫我。”

虞浩霆一言不發地撐了撐手裏的鞭子,紹桢自忖躲不過這一遭,不如自己主動一點,便笑道:“您這鞭子我看着眼生啊。”

虞浩霆靠在椅背上,審視着他點了點頭:“新的,也不知道趁不趁手。”

紹桢聽了,暗抽了口冷氣,一咬牙,順着書案的遠角跪下:“我幫您試試?”

卻見他父親薄薄一笑,手裏的鞭子虛點了他一下:“你再跪過來一點。”

紹桢忍不住垂死掙紮道:“要不……您吃完飯再試?您有力氣打,我也有力氣挨。”

虞浩霆笑道:“你還惦記着吃飯呢?”

紹桢見父親不怒反笑,更覺得不妙,忙道:“不是,我怕母親那邊一會兒開飯,找不到我……是沒什麽,找不到您就……要不您跟她說一聲,免得一會兒有人過來,攪了您的‘雅興’。”

他只想着盡量拖時間拖到母親知道,少挨一下是一下,不料他父親卻不愠不火地道:

“你放心,你母親不在家。”

紹桢聞言,心裏一苦。怪不得他還想着這件事父親早該知道了,何以一直沒有動靜?原來是要撿着母親不在的時候收拾他。今天既是在劫難逃,索性橫了心認栽,膝行着往前跪了跪:“您真是深謀遠慮。”

說完,梗了脖子等着父親動手。

虞浩霆卻擱下鞭子,啜了口茶:“我給你個狡辯的機會,你自己說吧。”

紹桢低着頭道:”我也沒什麽可說的。“

虞浩霆聞言冷笑:”沒什麽可說的?調令下了幾天了,你去叫人改 ?!你是個什麽東西?軍令由得你改?念海軍學校是你自己選的,這個家裏沒有人逼你,不想幹脫了軍裝給我滾!“

虞紹桢仍舊低着頭:“這件事是我不對,要打要罰您随意。”

“這件事是你不對——倒像是其它的事你都對似的,你打量着你在外頭那些事我都不知道?”

紹桢擡眼窺了窺父親的臉色,卻摸不準自己還有什麽事犯了他的忌諱。

虞浩霆見兒子不甚服氣的樣子,“哼”了一聲,道:“跟南苑的小空軍賭錢,揣走人家六副墨鏡,還學人在外頭養女人……吃喝嫖賭,你是唯恐少了一條。”

紹桢聽父親說起這些,愈發不服氣了,“我沒賭錢,打牌總要有個彩頭,就是因為不能賭錢,我才拿他們墨鏡的。”說着,晃了晃身子,觑着他父親道:

“女人麽……”

他微一猶豫,想着今天橫豎要挨打,幹脆豁出去了:“您的手筆可比我大多了,聽說當年您的女朋友不是‘電影皇後’,就是一等一的’名伶’。我這點把戲,難怪您看不上眼。”

他飛快地說完,滿不在乎地挑了挑下颌,預備着挨鞭子,誰知他父親起身踱到他面前,居高臨下撥了撥他的肩章,悠悠然道:

“你但凡熬個準将出來,我由得你折騰。”

一杯冰水淋得虞紹桢氣餒起來,轉念想想,父親這話十分得不公平,時移世易,倘若父親和他掉個個兒,他就不信他二十幾歲能搏出個将星。然而父親畢竟是平戎萬裏,勒石記功的人,講得起大話。他一個新人小中尉,連海盜都沒見過一個,說什麽都沒用,只顯得自己小器。

紹桢一時沒了話,虞浩霆卻不放過他,按着他的肩道:“你也不用挑着我抽你,我揍了你,你更得意。”說着,聳肩一笑,搖頭嘆道:

“人人都說你們兄弟三個,只有你最像我,恕我眼拙,真是看不出來你哪一點像我?”

紹桢跪在地上,聽得心裏一刺,父親卻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不用怕,我也懶得跟你生氣,我看不起你。”

言罷,把手裏的鞭子往桌上一撂,轉身而去。

紹桢一動不動跪在原地,撐了幾回才把眼底的濕熱壓了回去。

長夏将盡,午後的微風裏含着初開木樨的清爽甜香,明媚依舊的陽光照得人渾身犯懶,晏晏伏在桌上翻了兩頁課本,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在一旁的虞紹桢:“你跟虞伯伯真的沒事啊?”

雖然前日她眼看着紹桢從父親書房裏出來,衣潔面淨,絕不像遭了“毒手”的樣子;可一連幾天,晏晏總覺得他言笑間仿佛有些消沉,虞紹桢向來是不笑時眉目亦有三分春意,這一回卻是笑也笑得春色将闌了。

有時候,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緒卻像飄得極遠。

“他跟我能有什麽事?小姑娘,你還是操心自己的功課吧。”紹桢懶懶一笑,在她額角彈了一記:“專心看你的書,你再不好好學習,我可不弄點心給你吃了。”說着,作勢要抽開她面前那碟五顏六色的瑪卡龍。

他見晏晏一個人拖着條傷腿在房間裏補功課,怎麽看都覺得可憐。她如今進了大學更是大人了,他在她房間裏耽久了也不大好,便說自己要烤點心,拉她過來在臨花園的小餐廳裏溫書。

晏晏見狀,趕忙攬過碟子,瞥着手邊的一摞課本嘆道:“誰知道每本書都這麽厚,我去不了學校,又沒有老師講,還說都要背下來……”

紹桢笑道:“誰讓你要念法學院呢?讀法律就是這樣,以後要背的東西多着呢。”

晏晏伏在桌上,忿忿道:“不是你說的嗎?我們女孩子太感性,應該去學點邏輯性強的東西。”

“是我說的嗎?”紹桢奇道:“那你不去申請哲學系?學黑格爾。”

“又是你說的學哲學的人容易抑郁。”

紹桢蹙着眉邊想邊笑:“這話像是我說的。”

“就是你說的。”晏晏嗔道:“前年我們老師調查大家升學意向的時候,我給你打過電話,你就是這麽說的。”

紹桢眯着眼睛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頗有幾分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随口說說的,沒想到是這麽認真的事。”

晏晏一聽,把書往他面前一推:“那你說現在怎麽辦?”

紹桢賠着笑把書推回到她面前:“嗳,念法律也挺好的,你學一陣子試試,要是實在不喜歡,下個學年再申請轉系咯。”說着,拈起一枚鵝黃色的瑪卡龍送到她唇邊,“來來來,吃點心。”

晏晏“啊嗚”了一聲,咬過那塊小甜餅,一邊吃,一邊重新端正姿勢攤開了課本。紹桢卻看見虞夫人的侍女一路過來,見到他喂晏晏吃點心,一笑停了腳步,在門口站了站,才上前傳話:“三少爺,晏晏小姐,溫夫人來了,在偏廳跟夫人說話。”

紹桢聽了,同晏晏對視了一眼,點頭道:“知道了,你跟母親說晏晏在做功課,一會兒我就帶她過去。”

那侍女答應着去了,晏晏支頤道:“她是來接我回去的吧。”

紹桢不以為然地笑道:“令後媽也就是說說,你們家裏小猴子好幾只,她還要應酬牌搭子,哪兒顧得上再照顧你一個傷號?礙着面子講講漂亮話就是了。”

晏晏卻道:“我也沒什麽要人照顧的,只是不大方便出門而已。”

“你想回去啊?”

晏晏老實地搖頭:“可我也不能說不回去啊。”

紹桢笑道:“你放心,我跟她說。”

原本他看過了晏晏演出,第二天就該動身去青琅報道的,誰知小姑娘卻受了傷。雖說虞家少不了人照看,但畢竟不是在她自己家裏。如今姐姐不在,小弟跟晏晏一樣是個半大孩子,沒什麽主意,他要是也走了,留她一個人孤伶伶養傷,有什麽事情也無人可說。青琅基地不比別處,他萬一上了船,別說回來看她,就是她打電話去找他,也沒用。想起那天她在他懷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就覺得不能放心,只好去求人撤了調令,繼續在國防部不鹹不淡地混日子。

他扶了晏晏走到花廳,見溫夫人滿眼關切地上前攬人,更覺得自己不該走——這女人嘴上噓寒問暖,可人都傷了一個禮拜了才姍姍來看,哪有放在心上的意思?小姑娘要是這麽被她接回家去,還不定怄成什麽樣呢。

晏晏笑微微挨着繼母坐下,又交待了一遍是怎麽受的傷,溫夫人聽得痛心不已,握着她的手道:“我那天晚上電話裏聽說就吓了一跳,想着晚上過來,偏偏你妹妹也病了,離不開人;昨天看她好了一點,我才脫身過來……我看你氣色還好,是到哪家醫院看的?”

紹桢斜坐在母親身旁的沙發扶手上笑道:“阿姨您放心,我們帶晏晏到陸總拍的片子,他們的外科最好。”

溫夫人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這種傷就怕恢複得不好。”又對虞夫人歉然道:“說起來真是不好意思,晏晏在這邊一向麻煩你們。”

虞夫人笑道:“哪有什麽麻煩?你太客氣了。我們家裏就想多幾個女孩子,更何況是晏晏這樣叫人喜歡的孩子。”

“太麻煩府上總是我們不好意思。”溫夫人說着,對晏晏藹然一笑:“晏晏,不如你回家修養幾天,海邊空氣好,在自己家裏也方便。”

晏晏微一猶豫,還沒來得及開口,紹桢便道:“阿姨,晏晏再過一個禮拜差不多就能去上課了,來回折騰一次,路上碰到了反而不好,在我們家也沒什麽不方便的——媽,是吧?”

虞夫人亦含笑點頭:“嗯,晏晏在這邊也好借同學的筆記補功課。”

溫夫人聽了,仍舊笑吟吟觑着晏晏:“晏晏,你說呢?”

晏晏只好笑道:“我都行,回去也好。”

話音未落,便聽虞紹桢笑道:“哼,她當然是願意回家了,回家人人都寵着她這個大小姐,弟弟妹妹都聽她的,沒人督着她補作業。”說到這兒,手指朝晏晏虛點了一下:”你回去吧!期末肯定考不及格。“

衆人聽了皆笑,虞夫人蹙眉掃了兒子一眼,對溫夫人道:“紹桢說得也對,晏晏傷得不重,就是怕碰到,上車下車多份風險——你要是放心我們,就讓她在這兒養着,下個星期也好回學校上課。”

溫夫人聞言,點頭笑道:“那就還是麻煩府上了。”

一時侍女引着溫夫人去晏晏的房間同女兒敘話,虞紹桢笑嘻嘻地坐到母親身邊:“媽媽,你也不想晏晏回去難受吧。”

虞夫人淡淡一笑:“你跟晏晏商量好的吧?”

“大家互相給個臺階而已,她那後媽也不是真想接她回去。”

虞夫人不以為然地笑道:“她家裏想接她回去一陣子倒是真的。”

“不會吧?”

“你背過臉都‘後媽’‘後媽’的挂在嘴上,人家也不願意落個苛待前妻女兒的名聲。平時也就算了,孩子傷到了還住在別人家裏,傳出去很好聽嗎?”

紹桢撇了撇嘴,笑嘻嘻地歪在母親肩上:“那您還幫我說話?”

“我是幫晏晏。”虞夫人冷了臉推開他,低聲道:“你父親那裏,你怎麽也該做個樣子,何必要氣他?”

紹桢聽了,立刻擰出一臉地委屈來:“媽,這麽多年我過的什麽日子您還不知道?我幹什麽他挑不出毛病啊!我跟人玩兒撲克贏幾副墨鏡他都要罵,你問問大哥打牌是多大的輸贏?”

“你哥哥沒到空軍基地去‘聚賭’。”

“是空軍基地附近的‘酒吧’。”紹桢讪笑着“更正”母親,接着臉色一肅,道:“我交女朋友他也管,媽,你說我爸怎麽那麽寬以待己,嚴以律人呢?當年不就是因為他水性楊花,才把你氣走的嗎?”

“你聽誰說的?”

紹桢見母親皺眉,吞吞吐吐道:“我就聽表姑姑她們說的,說父親那時候跟個戲子不清不楚的,還把人請到家裏唱堂會,許是你撞見什麽了,才跟他翻的臉……”

虞夫人聽着,扶額一嘆,悠悠道:“你父親還是揍得你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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