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鞍白馬誰家宿(上)
蘇菜館子裏的評彈唱得人軟糯糯的,院子裏銀桂葉綠花繁開得正好,縷縷甜香送着一個素衣姍姍的身影挑簾而入。紹桢慢慢啜了口酒,起身笑道:
“我還想着你沒空呢。”一邊說,一邊拉開了身邊的椅子。
“我本來是沒空的。”瑞秋理了理旗袍的下擺,笑吟吟坐下,“可是三少爺人緣好,玫寶肯跟我換班。”
虞紹桢待她坐定,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方才贊道:
“嗯,旗袍還是要你這樣的女孩子穿起來才好看。”
瑞秋嫣然一笑,“你是想說我溜肩凹腰,還是想說我不合時宜?”
紹桢搖頭笑道:“許久不見你,我連誇人的話都不會說了。”
瑞秋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奇道:“你一向愛吃西菜的,怎麽今天約我到這兒來?菜也點得這麽清淡。”
紹桢苦笑在自己唇邊指了指:“不小心咬了一下。”
瑞秋訝然失笑:“不要緊吧?”
紹桢委委屈屈地嘆了口氣:“好多事做不了了。”說罷,又叫了侍應來加菜。
瑞秋點過單,吃了兩箸,卻見虞紹桢并不動筷,只是支頤看着自己慢慢呷酒,“你怎麽不吃?”
紹桢又點了點自己下唇,輕輕搖頭。
瑞秋忍笑道:“那你幹嘛叫我出來吃飯?”
“我看着你吃,也開心嘛。”紹桢托着腮笑道:“嗳,你跟那位範知行範先生戀愛談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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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筷尖的蝦仁一滑,正落在碟子裏,她垂着眼笑道:“吃飯看戲,還能怎麽樣?”
“不中意啊?”紹桢微微一笑:“不中意就換一個,我們中國一大好處就是人多。”
瑞秋笑靥輕閃:“沒有,他人蠻好的。”
“人蠻好的……”紹桢別有意味地探看着她:“那就是有別的不好了?不是因為我的事吧?”
瑞秋抿了口酒,柔柔笑道:“大概是他從別處聽到些什麽。”
“他說什麽?”
“也沒有什麽,就是問我是不是跟你認識。”
紹桢輕笑着道:“那你怎麽說?”
“我說‘是啊’。”
“你就說‘是啊?’”
“那你要我說什麽?難不成說你是我們店裏的VIP?”
“你該說——我這個人極讨厭的,常常到你們店裏借着買東西的由頭去約你。”
瑞秋蹙眉淺笑:“我也不想騙他。”
“這怎麽叫騙呢?句句都是真話。”虞紹桢眉峰一挑,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他交過幾個女朋友,每一個都是怎麽認識怎麽分手的,難道都一五一十講給你聽?”
瑞秋攪着碗裏的莼菜羹,低低道:“我又沒問他。”
虞紹桢笑嘆了一聲,思忖片刻,道:“你這幾天跟他有約沒有?“
“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就說有沒有吧。”
“他約了我明天去天鵝宮看《六月新娘》。”瑞秋遲疑道:“你想幹嘛?”
紹桢眼中流光一閃,促狹笑道:“我幫你驗驗他的成色。”
到了翌日下午,瑞秋時不時便要掃一眼店裏的挂鐘。
昨天她再三追問,虞紹桢只是笑而不答,她素知這位三少爺行事作風常常出人意表,也不知他要怎麽去“驗”人,更不知道她是想要那個人“驗”得過,還是“驗”不過。
差五分鐘下班的時候,範知行準時踏進了店門,玫寶一見,竊笑着按住了瑞秋面前的臺賬:“我來對吧,明天你請我吃飯。”
瑞秋唇角噙着一勾淺笑:“就兩行了,不差這一會兒,你招呼客人。”
玫寶低聲唧哝道:“人家是來要人的,不是來買東西的。”
瑞秋擡起眼朝範知行婉然一笑,把賬本放進抽屜裏鎖好,又叮囑了玫寶幾句,這才去休息室裏補妝換衫。
一時出來,卻是換了件玫瑰灰的旗袍,洗過水的香雲紗料子熟軟服帖,柔柔淨淨的籠着她的人。
範知行見了,笑贊道:“沒想到你穿旗袍這麽好看。”
瑞秋挽了他笑道:“你要在‘旗袍’後頭加個‘也’字,還算是誇我。”
範知行順着她的話想了一想,赧然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兩人剛走出華新百貨,便聽近旁一個極清朗的男聲喚道:”Rachel!“
範知行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穿着深灰色西服套裝的年輕人已經踱到了他們面前,那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敞開的外套露出裏頭裁剪貼身的緞面背心,手裏一束晃着水珠的白鈴蘭卻不及他的人姿儀清美,風流蘊藉——只是這人看他的目光,矜傲中帶着挑釁。
瑞秋不必看也知道是虞紹桢,此時見了他這般态度,初初一怔,轉瞬間便明白了他的心意,端然一笑,颔首道:“三少爺。”
範知行聞言,一邊打量着虞紹桢,一邊不自覺地蹙了眉。虞紹桢卻不看他,只把目光擱在瑞秋身上,眉眼間盡是溫柔喜色:“Rachel,晚上有沒有空?”
瑞秋避過他的眼神,挽了挽範知行的手臂,柔柔笑道:“不好意思,我約了人吃飯。”
虞紹桢瞥了範知行一眼,不以為然地笑道:“我不介意多一個人一起啊。”
瑞秋局促地看了看範知行,範知行見狀,冷然看着虞紹桢道:
“這位先生,您該先問問別人介不介意吧?”
虞紹桢仍是只盯着瑞秋:“Rachel,我在楓丹白露訂了位子。”
瑞秋垂眸道:“三少爺,真的不好意思。”
虞紹桢又上前半步,凝眸看着她道:“我還不夠有誠意嗎?”
他深切的眼神扣得瑞秋心頭一顫,明知道他在做戲,卻仍是一個恍惚怔在那裏。範知行見瑞秋不開口,只以為她是被這人糾纏得無計可施,厭惡地掃了虞紹桢一眼,挽了瑞秋便走。
瑞秋恍過神來,心事忐忑間不由攥緊了他。
範知行察覺臂上一緊,見瑞秋面上一縷郁色淡淡浮浮,眉目間愈發楚楚,趕忙撫着她的手低聲安慰道:“這種無聊的人,不用理他。”
瑞秋強笑着點了點頭,偏了偏臉,總算忍住了沒有回頭。
因為要趕八點鐘的電影,他二人在天鵝宮邊上一間老字號的茶餐廳吃了點心,菠蘿包裏香甜滑膩的牛油仿佛化開了一塊塗在瑞秋心上,甜甜黏黏,偏又有些堵,笑容心事都有些木木的,同範知行談笑的那個人仿佛并不是她。
一餐飯吃完,她方才好了些,誰知兩個人攜着手下樓,一走出店面,竟又見虞紹桢等在門口。
瑞秋下意識地站住,愣愣看着虞紹桢徑直朝她走過來:
“Rachel,我有話跟你說。”
範知行見狀也沉了臉色,擡手按在他肩上:“三少爺,這就沒意思了吧?”
虞紹桢冷然斜睨着他:“你誰呀?有你什麽事?”
範知行微一猶豫,冷着臉道:“敝姓範,是Rachel 的未婚夫。”
虞紹桢一怔,對瑞秋道:“就是他?”
瑞秋僵着身子點了點頭,虞紹桢寂寂然一笑:“我還以為你騙我的。”
瑞秋低着頭不敢看他,只死命握了握範知行的手,範知行面無表情地對虞紹桢道:“三少爺,麻煩你讓一下。”
虞紹桢沒有退也沒有動,瑞秋被範知行牽着,從他身畔擦肩而過,眼尾的餘光亦死死忍住不敢落在他身上。
她怕她只要看他一眼,所有的戲都會穿幫。
電影散場,範知行又提議去吃宵夜,瑞秋見他興致很好,也只得點頭。回到家來已是午夜,這一晚百味雜陳千般思緒,壓得心裏密不透風,喉嚨裏也澀澀的。
她從手袋裏揀出鑰匙,正要去對鎖孔,不防門卻自己開了!虞紹桢英氣中帶着豔意的笑容沖進了她的眼簾:“我正想着你是不是不回來了。”
瑞秋訝然怔住,面上慢慢凝結出一抹凄清的嬌怨,密不透風的心田裏先抽出一腔委屈,一個哽咽撞進了他懷裏。
紹桢關上門攬她進來,抹着她頰邊的眼淚,柔聲道:“我當你是感動的啊。”
瑞秋回過神來,止住了淚意,”你怎麽來了?“
虞紹桢觑着她笑道:“我以為你想見我呢。”
瑞秋咬着唇,輕愁薄嗔的秋波在他面上迤逦而過,幽幽道:“你來多久了?”
虞紹桢笑而不答,轉身去廚房開了冰箱,端出一個雪白的骨瓷盤擱在茶幾上,裏頭竟堆滿了晶紅剔透的石榴籽,“我剝了三個,一顆也沒吃,都給你留着呢。”說着,指了指癱在沙發上的小貓:“喏,妹妹可以作證。”
瑞秋聞言,果然見他襯衫袖口和西裝背心上都濺了星星點點的石榴汁,忍不住含涕而笑:“你這又何苦來?”
虞紹桢拿了支湯匙放在盤邊,“你是說這個,還是說今晚?”
瑞秋舀了一匙石榴籽含在口裏,不言聲。
虞紹桢撫着她的頭發笑道:“男人嘛……有些事情說不在意,未必真就不在意。他不問也就算了,他既然問了,難免心裏有根刺,一雙兩好的時候沒什麽,萬一将來有什麽不好了,再想起來就是加倍得不好。”
他說的,她也想過,所以範知行這件事,她心裏到底存着點猶疑。口裏的石榴籽皮破汁溢,甜潤傾喉,留下的核,一顆一顆卻是澀的。
“要是你交個別的男朋友也就罷了,只是我名聲不怎麽好,帶累你。說出去別人不覺得是你喜歡我,只覺得你喜歡‘三少爺’。”
他淡淡笑,淡淡說,将她心底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一纖一毫都挑了出來。
瑞秋偏過臉,吐了口裏的果核:“你想要他覺得我選他不選你嗎?”
“難道不是啊?”紹桢笑得像個十餘歲的清暖少年,話裏卻盡是紅塵風月,“男人大多都有這麽一宗毛病:不管是人還是東西,越是有人搶,就越覺得好。幼稚到家,沒辦法。”
瑞秋聽得苦笑,範知行對她很有幾分殷勤,兩個人說笑間也有過談婚論嫁的意思,卻并沒有挑明。反倒今晚電影散了場,他就着評點片子忽然就問她:“歐美人結婚都喜歡選六月,中國人好像喜歡五月,要是我們結婚,你覺得什麽時間好呢?”
她低了頭清淺而笑,是恰到好處的柔婉可人。
就算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人心,不過如此。
她凝睇看着虞紹桢,一笑如月影幽浮。
他說得對,算得準,可人心幽微處的細枝末節,說穿了,總叫人心生涼意。
瑞秋點點頭,柔靜的笑意變得恬然:“我過幾天找了房子就搬出去。”
虞紹桢奇道:“你這麽快就要結婚嗎?”
瑞秋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虞紹桢莞爾一笑:“這也算是你家,搬什麽?”
瑞秋仍是低了眉睫,一聲不響,紹桢雙手枕在腦後往沙發上一靠,懶洋洋道:“其實我租的房子是對面那套,這間當初就是用你名字買的,我知道你心裏會別扭一定不肯,就沒告訴你。”他說着,眼中閃過一抹淘氣的笑意:“你還記不記得我給過你一個文件袋,讓你鎖起來?合同文書都在那裏面。”
她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剛一搬進來,他便煞有介事地交了個貼着封條的文件袋給她,說是不方便放在家裏,讓她幫忙收好:“你千萬鎖好了,不要看,軍事機密,我說正經的。”
她當然不信是什麽“軍事機密”,但他叮囑她的事,她一定照辦。從他交給她那天起,她連鎖那文件袋的抽屜都沒開過,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虞紹桢見她怔怔的,不由笑道:“這件事你千萬別犯傻,不要告訴那位範先生。女孩子總要有個自己的住處,将來在家裏吵了架,才好說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随時摔門走人——不這樣,怎麽吓得住他?”
瑞秋撲哧一笑,眼淚跟着便淌了下來,面前那一盤瑩紅的石榴籽模糊成了一團緋紅的影。
她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她到這間百貨公司上班才兩個月,正是剛剛上手處處小心的時候。下午正交班,店裏來了熱熱鬧鬧一大家子人,大人選東西,兩個小孩子不耐煩起來,在店面裏跑來跑去摸東問西。她原可以下班走人的,見了這個情形,便留下來安撫那個哼哼唧唧只是哭鬧的小男孩,那大一點的女孩子活潑得過分,扒在父母身邊不住口地“幫忙”選東西:
“我喜歡這個!”
“媽媽,你看這個,我就喜歡這個!”
見大人都不理會自己的意見,嘟了嘟嘴,伸手一推,盛表的絲絨盒子從櫃臺上翻了下去,好在地毯厚實,盒子裏放在一處作比的三塊表兩塊都沒事,只一塊不巧磕在櫃臺邊上,表蒙子刮花了半個米粒大的一痕。
客人是常客,不好得罪,于是小孩子淘氣不小心可以原諒,店員不小心沒有及時接住就不可原諒了。客人倒也大方,三塊表裏買了兩塊,只不要那塊刮花的。店長照例笑臉送人,回過頭來,換表蒙子的錢還得有人承擔。瑞秋本以為不幹自己的事,誰知一個同事白了她一眼嫌怨道:“看兩個小孩都看不住。”
瑞秋正遲疑要不要辯駁,店長已經開了口:“Rachel,這種事你以後一定要注意。這樣吧,錢從你後面幾個月的薪水裏扣。”
瑞秋聽着,面龐僵地發熱。她眼下這點薪水付房租就要付掉一大半,吃飯的錢都要計較,這麽一扣,她下個月難道喝水過日子麽?然而她三個月的試用期還沒滿,總不能當面同店長争執。她直挺挺地站着,卻覺得自己越縮越矮,胸口直要貼到地毯上。
恰在這時,身後一個很年輕的男聲笑嘻嘻說道:“正好我有塊表蒙子要配塊表,不如賣給我吧。”
她低着頭替他把東西包好,他春江月色似的一雙眼擾得她滿心缭亂。
等她從百貨公司裏走出來,便見路邊一輛香槟色Eldorado的車燈星光般閃了兩閃。
她拉開車門的時候一絲猶豫也沒有。那天恰是她的生日。她知道,他這樣的男人,是不期而遇的午夜昙花,一生只一現。
她倚在他肩上,眼淚洇濕了他的襯衫。
他不是這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然而他為她做的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出。
虞紹桢拍了拍她濡濕的臉頰,眸光溫存地看着她:“你再哭,我變了卦,回頭你結婚的時候,我去禮堂裏砸場子搶人可就不好了。”
瑞秋婉然一笑,什麽話都是多餘了,她擦了擦眼淚,起身道:“你換身衣裳吧。”
虞紹桢想了想,笑道:“你拿套制服給我吧,萬一回去被我父親撞見,我好說我加班了。”
他換了衣裳從卧室裏出來,瑞秋習以為常地來替他系衣扣,虞紹桢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在唇上輕輕一觸,低低道:
“要是你遇見什麽事,一定告訴我,不要傻,知不知道?”
瑞秋抿緊了唇,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