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鞍白馬誰家宿(中)
淩晨的秋夜輕寒漠漠,街面上幾乎人車絕跡,江風吹進車窗,拂得人心神俱清。
虞紹桢沿着挹江路兜了一陣,剛拐上雲津橋,忽見前頭鋼梁架起的橋欄外依稀像是挂着一抹人影!他胸中一腔離情別緒頓時一掃而空,趕忙踩了剎車細看,卻是個衣袂飄飛的女子。一動不動背靠着橋欄,身上裹着件淺色的長風衣,發髻淩亂,看不清樣貌。一眼望過去,是生是死也摸不大準。
虞紹桢停車熄火,趴在方向盤上張望,心說這要是死了被人挂上去的,那就是離奇命案都市怪譚,明早一準得把晨起遛彎兒的爺爺奶奶給吓出病來;這要是準備尋死……如果是個男人,就沖這份兒沒出息的勁頭,他很是想助人為樂踹上一腳幫他下去,可現下瞧着卻是個伶伶仃仃的女子,那……她今天可就死不了了!
他一邊琢磨一邊下車,關門的時候刻意重了一點弄出些聲響,免得真是個活人,自己貿貿然過去吓到人家,失手摔下去就罪過了。
車門開合的聲音在靜夜裏十分突兀,但那人影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虞紹桢探看着踱過來,走到離“它”三米遠的地方停住腳步細一打量,又往前走了幾步,不覺一笑,那橋欄外的“人影”不但是個活人,而且……
飄飛的發絲裏露出一張蒼白淨素的側顏,看上去約莫二十二三歲的樣子,眉睫輕垂,凝視江面的眼眸一片空靜,長過小腿的咔叽色風衣包裹出修長身段,衣擺下的裙裾随江風時卷時落,仿若一枝秀韌的葦影。
蒹葭采采,在水之湄。
虞紹桢掩唇輕咳了一聲,那女子仍是置若罔聞,毫無動搖。他又試探着走近了一點,朗聲道:“小姐,打擾一下,麻煩問個路。這邊過了橋,去栖霞路,該怎麽走?”
那女子依然盯着江面,目光一瞬不移:“直行,第二個路口右轉。”
“哦,多謝了。”虞紹桢聽了,心中暗道有戲。只是這女子面上既無淚痕,眼中亦不見哀色,連答話的聲音也意外的沉靜,倒讓他疑心人家或許只是有什麽特別的嗜好?可就算是看風景,這個架勢也太危險了。橋欄外除了勉強可以站人的水泥沿之外,再無防護,稍有差池,人便要直堕江中,看風景絕沒有這個看法。
但他同這女子素昧平生不知根底,一句勸得不好,反是催命。什麽“以後的日子還長”、“要替家人着想”都是屁話,萬一人家就是跟家裏人鬧翻的,聽到這一句,還不立馬下去?
他思忖片刻,徑直扶住了身畔的橋欄,二話不說,雙臂一撐便翻了過去。
那女子一驚,總算轉過臉來看他:“你幹什麽?”
虞紹桢同她一樣雙手背扣住橋欄,顫巍巍道:“小姐,冒……冒昧多問一句,您是想跳下去,還是就站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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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皺了皺眉,又別過臉去:“這沒什麽好玩兒的,你快走吧。”
虞紹桢小心翼翼地往她身邊挪了挪,怯怯道:“……不行,我腿軟。”
那女子看了看他,眼中一抹蕭瑟的笑意轉瞬即逝,如落葉飄入秋江:“多謝你了。”
虞紹桢一聽不好,眼看她要松手,疾忙探手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兩人身形皆是一晃,那女子驚呼道:“你別動!”
虞紹桢扯緊了她上臂,長出了口氣,“你別動。”
那女子胸口起伏,緩緩回手握住了橋欄,寂然道:“你松手吧。”
虞紹桢卻搖了搖頭,苦笑着道:“姐姐,我今年剛從軍校畢業,一心報效國家,我上有父母,下……”他喘了口氣,接着道:“還沒結婚。我是真不想死。您看……這回能不能先通融一下?今天就算了,改天你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不從這兒過,你再來。“
那女子見他攥着自己不肯放松,若是硬掙,當真要兩人一起跌下去。她遲疑了一瞬,哀哀一嘆,道:“好,你放手吧。”
虞紹桢聞言一笑,卻并不松手:“姐姐,不是我信不過你,可人命關天的事,我得買個保險,你可千萬別動。”
他說着,卻是松開了自己拉着橋欄的那只手。
那女子面色一變,攥住橋欄的手果然比方才更加用力,卻見虞紹桢探手在衣袋裏摸了件東西出來,夜色中金光一閃,她還沒看清楚是什麽,他便把那東西丢進了她風衣的側袋:“姐姐,這是我家的鑰匙,上頭還有我母親從喇嘛廟裏給我求的護身符,萬萬丢不得的,麻煩你幫我揣一會兒。”
他說着,也不等她表态,就握住橋欄翻了回去,人一落地,便又趕緊拉住了她,釋然笑道:“姐姐,你也上來吧。”
那女子回眸一瞥,唇角牽起一抹極清苦的笑意:“你以為是幫我?”
虞紹桢垂眸笑道:“我是麻煩你幫我。姐姐,你一看就是個明事理的人,要是我費了這麽多工夫還救不了你,我得難過好一陣子。”
那女子聽了,轉身踩住橋欄,虞紹桢見狀,握了她的腰往上一擎,便幫她翻了過來。
那女子甫一站定,便解了衣袋上的紐扣,探手進去一摸,拿出來的卻是個金光燦然的打火機。
虞紹桢接在手裏,赧然一笑:“抽煙的時候沒有火,也很要命的。”
那女子毫無笑意地牽了牽唇角:“我知道你是好人。”說罷,轉身便走。
虞紹桢連忙跟上去道:“你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吧?”
那女子神色一凜:“你怎麽知道?”
虞紹桢的目光在她風衣領口微微一挑:“你要是能正大光明的出門,就算是尋死,也不會穿件睡衣出來。”
那女子蒼白的兩頰微紅了紅,沒有答話。
虞紹桢斂了笑意,溫言道:“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吧。”
那女子雙手抱肩,搖了搖頭,“我不去哪兒。”
虞紹桢聞言笑道:“你總不好等我我走了,再去跳橋。”
那女子聽了,眉尖微蹙,合了眼簾,無聲無息地滾下一行眼淚來。
虞紹桢待要相勸,卻見她自己用手指飛快地一抹,靜靜道:“你放心,我答應了你,今天就不會再跳了,我在橋邊坐一坐,天亮了,我自己會回去,你走吧。”
虞紹桢想了一想,抿唇一笑:“你只說今天不跳,我可不放心。你要是沒地方去,不如跟我走吧。”
那女子聽他這樣說,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虞紹桢見狀,莞爾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走?”
那女子幽幽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死更讓人不能忍受。”
她容色間的決絕冷峭,看得虞紹桢心頭一涼,繼而笑道:“你知道我是好人嘛!三更半夜的,你一個人在這兒,要是碰到壞人怎麽辦?我帶你去個地方,你去了之後要是還想尋死,我再送你回來跳橋。”
他看着她,翩然一笑:“姐姐,你幫人幫到底嘛。”
那女子坐了副駕,便擡手去拉安全帶,虞紹桢見她左手無名指上一圈鑽光,身上的風衣剪裁精致,衣擺裏露出的雪白緞面睡袍亦質料上乘,便猜她是個出嫁未久的金閨怨婦。只是她縱是尋死,舉手投足一言一颦間,亦別有一番娴雅典靜,這樣的女子卻不大像是在家裏受了委屈便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角色。
他心下好奇,便輕快地笑道:“跟先生吵架啊?”
那女子面色又是一凜,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虞紹桢見她不願多說,便也不再追問,笑微微換過話頭:“說了這麽多話,還沒問你怎麽稱呼呢。”
那女子略一遲疑,還是開了口:“我叫阮秋荻。”
虞紹桢聽了,脫口道:“荻花秋瑟瑟,好漂亮的名字。”言罷,見她上了自己的車,卻連自己的身份來歷也不問一問,可見仍是存了死志,便有心同她閑扯:“姐姐,你名字漂亮,姓也好,白居易聽阮,說音色極佳,‘落盤珠歷歷,搖佩玉铮铮’。”
他原是沒話找話,以為那女子多半又不會理他,不料,那阮秋荻卻淡淡一笑:“是啊,‘掩抑複凄清’。”
虞紹桢聞言,自嘲地一笑:”嗨,我原是想讨你高興的,可是讀書有限,馬屁反倒拍在馬蹄子上了。“
阮秋荻無謂地搖搖頭:”你是好人,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虞紹桢眯起眼睛,笑吟吟瞄了她一眼:“你不用一直拿‘好人’的帽子扣我,扣我我也不上當。好人我偶爾做一做罷了,不該做的時候,我絕不會做的。”
阮秋荻聞言一怔,虞紹桢見她絲毫不覺自己話中夾了調戲之意,更覺得這女人奇怪,卻又不像是個小喬初嫁的新婦:
“你真的不問我帶你去哪兒?”
“到了。”虞紹桢在路邊停了車,阮秋荻看着窗外自言自語般問道:“酒吧啊?”神色仍是淡淡的,既沒有笑意,也不見失望。
虞紹桢替她拉開車門:“來過嗎?”
阮秋荻搖搖頭:“這裏酒很好?”
“不是酒好,是人好。”虞紹桢意味深長地一笑。
阮秋荻眼中掠過一絲疑色,攏了攏自己的衣襟,打量那酒吧的門臉并不出色,一行落拓的哥特體舊招牌甚至沒用燈帶裝飾,夜色裏根本看不全,地方倒頗大,一排雕花玻璃有幾扇半開着,輕快的舞曲旋律缭繞而出。
她跟着虞紹桢走到門口,見他輕笑着擡了擡手臂,便随手挽了,同他一道推門而入。
虞紹桢似乎是常客,一進來就熟門熟路直奔吧臺。酒保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短發及耳,白襯衫系着黑領結,問也不問便倒了小小一盅給他,微微一笑,轉過臉問阮秋荻:
“小姐喝什麽?”
阮秋荻掃了一眼琳琅滿目的酒櫃:“随便吧。”
虞紹桢笑道:“跟我一樣。”說着,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面前:“伏特加,借酒澆愁最好用,哪兒喝哪兒了,就算今天喝死過去,明早起來也不會頭疼。”
阮秋荻端起杯子在鼻端嗅了嗅,除了一股凜冽的酒香別無它味,她正遲疑,便見虞紹桢端起酒保又倒來的那盅,一仰頭喝了個幹淨,翻手把那小酒杯倒扣在了厚實的吧臺上,眼中流麗的笑意星芒閃爍。
阮秋荻眉睫輕垂,薄薄一層笑意拂過脂粉不沾的鵝蛋臉,亦學着他的樣子,下颌一揚,一盅酒盡數傾進口中!熱辣的酒液在舌上燃起一團火焰,瞬間霸占了她的全部呼吸,突如其來的熱辣激得她忍不住低呼,卻聽虞紹桢擊掌而笑,贊了聲“好”。
阮秋荻吮了一口他遞來的果汁,一邊平複呼吸一邊環顧這酒吧裏的客人。此時已近淩晨兩點,這裏熱鬧得讓人有些意外,兩個年輕人伏在吧臺的另一端纏着酒保說笑,靠牆的八人桌打牌看牌的人圍了一圈,遠處還有個穿着吊帶魚尾裙的女孩子在同人跳恰恰,光潔的蜜色肌膚在燈光下仿佛撒了一層閃粉。
阮秋荻很快就發覺了其中的特別之處,酒吧裏的這班年輕人年紀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六七歲,大多都套着有肩章的迷彩夾克,另有兩個穿襯衫的也搭了同樣的深藍色制服長褲。
阮秋荻轉回頭來又打量了一遍虞紹桢,疑道:“這兒是個空軍的酒吧?”
“空軍怎麽能開酒吧呢?這兒離他們基地近,休假的小空軍經常來而已,這酒吧有故事的。”
阮秋荻微微一笑,”生意好的酒吧都有故事,沒有也要編幾個。“
虞紹桢深以為然地點頭笑道:”據說二十多年前,有個女孩子和一個空軍飛官在這兒一見鐘情,後來男的執行任務連人帶飛機都失了蹤,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大家都覺得是摔飛機死了,可那女孩子不死心,每天都來等。等了兩年,人沒等到,酒吧倒要關門了……“話到此處,他嘆了口氣,停下來喝酒。
阮秋荻追問道:”就這樣?“
“要是就這樣,那酒吧就真的倒了。”虞紹桢莞爾笑道:“那女孩子是個千金小姐,家裏極有錢的,聽說老板要關張,就央着父母把這酒吧買下來,自己當了老板。她家裏雖然出錢買了這酒吧,可也提了個條件:再等一年,如果還找不到人,就要她死心。結果,到了第三年,人居然真的找到了——說是飛機在邊境中了彈,人彈出來受了傷,被當地的外國友人救了。”
阮秋荻聽着澀澀一笑:“假的吧。”
虞紹桢笑道:“真假我不知道,反正他們這幫小空軍很信,覺得到這兒來會有好運氣。”
“那你怎麽會這麽熟?”
虞紹桢呷着酒笑道:“這地方雖然是空軍愛來,可也沒說海軍不準來啊。”他說着,擡手朝牌桌那邊搖了搖。
阮秋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一個膚色白皙,鳳眼秀逸的年輕人把手裏的牌塞給同伴,斜勾着唇角晃了過來:“三少爺來‘還債’啊?”
虞紹桢擱了酒杯一笑:“是你們欠我的吧?”
那人聳肩“哼”了一聲,“趁我跟我哥都不在,耍我那些哥們兒呢?”
虞紹桢蹙眉笑道:“賭場無父子,別那麽輸不起麽。”
“走吧,我陪你玩兒兩把。”那人口裏說着,目光卻只落在了阮秋荻身上。
“算了吧!”虞紹桢譏诮地一笑:“我拿了你們幾副墨鏡,就有人去上頭告我的黑狀,我可不敢跟你們玩兒了。”
那人聞言,鳳眸一挑:“胡說八道!我們這兒從來沒有這號人。”
虞紹桢撇了撇嘴,默默喝了口酒,沒有答話。
“那你這什麽意思啊?”那年輕人蹙眉道:“故意帶個美人來跟我們顯擺的?”說着,又含笑觑了觑阮秋荻,卻聽虞紹桢笑吟吟道:
“我不敢跟你們玩兒,還不能帶別人來玩兒嗎?”說罷,對阮秋荻道:“21點,會嗎?”
阮秋荻搖搖頭:“會一點,不過,我不賭錢的。”
那年輕人見狀,忽然熱心起來,笑眯眯勸道:“小姐放心,我們不賭錢的,你随便壓什麽都成,大不了……讓這位三少爺替我們洗衣服。”
“那還是賭啊。”阮秋荻輕言細語,淡倦一笑。
虞紹桢笑吟吟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人了,最适合欠債,玩兒嘛,輸了算你的,贏了算我的——就當你報答我剛才的救命之恩了。”
阮秋荻聽得掩唇一笑,只是她容色清冷,縱然兩頰微浮了荔紅的酒意,亦不見嬌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