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鞍白馬誰家宿(下)
芭蕉 開花
夜夜春夢 由得它
唇邊 說話
管她話真 或說假
發膚 以下
那點香豔 偷到嗎
巫山 雨大
少年郎 俗世呀
——《俗世呀》
牌桌上的一班人見他們三個過來,皆笑鬧着給阮秋荻讓座,一圈牌叫下來,到了下注的時候,虞紹桢掏了自己的火機放在桌上,卻被阮秋荻撥了回去。
坐在她左手的一個年輕人按着牌笑道:“我們一向優待女士,小姐不用押東西,萬一輸了,一個kiss就行。”
阮秋荻聞言,秋波一凝,那年輕人被她神色端然地盯了一眼,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沒再說話,卻見她不聲不響摘了手上的戒指,輕輕撂在了桌上。同她打牌的三人看了,都是一怔:一則她那枚戒指鑽光耀人,看來價值不菲;二則她摘的竟像是枚婚戒。
虞紹桢見狀,不無嘲意地笑道:“我看你們還好意思拿墨鏡糊弄。”
方才去邀他們的年輕人一聽,立時解了腕表扣在桌上:“他們倆的算我的。”
兩圈牌發過,阮秋荻次次都要,虞紹桢心知她手裏的牌已然爆了,大約是故意要輸了這戒指。果然,底牌一開,周圍一片訝然唏噓,阮秋荻卻不動聲色,閑閑站起身道:“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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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鳳眼的年輕人本是贏家,拈起她丢下的那枚鑽戒看了看,對虞紹桢道:“什麽人啊?”
虞紹桢晃着酒輕笑:“不認識,路邊碰上的。”
那人皺眉道:“胡扯!我怎麽沒碰上呢?”
“那是你人品不好。”虞紹桢笑得愈發厲害,“真是路邊碰上的,不信你去問她。”
那人将信将疑地審視着虞紹桢:“真的跟你沒關系?”
虞紹桢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揉了揉眉頭,“反正目前為止還沒有。”
那年輕人聞言一笑,“那以後也不會有了。”
說着,站起身來把戒指輕輕一抛又收回手心,在一衆哄笑裏徑自去吧臺同阮秋荻搭話。
不多時,便見他請了阮秋荻到酒吧另一端的空闊處跳舞。
虞紹桢靠在牌桌邊上慢慢呷着酒看人打牌。
也許是”工作性質“使然,不管什麽時候什麽任務,上了天就會有風險,空軍出意外的可能性似乎總是比別人大。于是,每一次離別都有成為“訣別”的可能,這些人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嚴謹又最及時行樂的一班矛盾體。
沒有人比他們更熱愛生命,也沒有人比他們更不以為然。
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和這些人泡在一起,很快就會覺得刻意尋死是一件多麽無聊的事。
他慢慢呷着酒,視線落在遠處舞動的人影上,他發現,阮秋荻舞跳得很好,她和人跳恰恰,這樣誘惑又輕浮的雙人舞,她跳起來偏偏很端莊,雪白的緞子裙擺翻起一片清明月色,可越端莊,越叫人覺得有一種清冷的妩媚在她泠泠的笑意裏。
虞紹桢拎着空杯子去吧臺續酒,那邊阮秋荻跳完一曲又換了個舞伴,牌桌上的人心思漸漸也不放在了牌上。酒保斜睨着遠處跳舞的人,對虞紹桢道:“你有沒有聞到一點荷爾蒙的味道?” 她見虞紹桢笑而不答,不由皺了皺眉:“你這不是送羊進狼窩嗎?”
虞紹桢一哂:”你天天在狼窩裏,也沒見有人吃了你。“
酒保眉眼輕飛,盈盈一笑:“得罪我的人,沒酒喝。”
虞紹桢點頭笑道:“嗯嗯,你看我一直都有這個覺悟。”
阮秋荻連跳了兩支曲子,有人遞酒給她,她随手接過,一口喝幹,周圍一班人轟然叫好。贏了她戒指的那個年輕人和她說了幾句,便興高采烈地沖吧臺打響指比手勢。酒保見狀,倒滿了一打小酒盅擱在托盤裏送過去——兩人竟是要拼酒。
轉眼間,托盤裏的酒便喝了一半,酒保遠遠看着,欣然吹了聲口哨,轉過臉來對虞紹桢道:“喝得這麽兇,你不去看看?”
虞紹桢倚在吧臺上悠悠然一笑:“沒事,她敢喝,就不怕醉。”
十二個小酒盅都見了底,立刻有人又來端了一打,三杯入喉,同阮秋荻拼酒的那人已不大笑得出來了,滿臉通紅地靠在牆上,阮秋荻卻不見醉态,只是頰上擦傷似的泛起兩抹潮紅。
虞紹桢笑嘻嘻地踱過來,便見她淡笑着去端第四杯,那倚牆而立的年輕人卻不大敢走過來,怕是一失了支撐就要軟倒。
阮秋荻這一杯喝得極慢,接着,平伸着手臂把晶瑩剔透的小酒盅在那年輕人眼前輕輕一翻,穩穩放了回去。
虞紹桢在一片掌聲和口哨裏走到她身邊,柔聲道:“你喝好了?”
阮秋荻轉過臉來,疏疏落落的笑意灑了他一身:“我對酒精不是太敏感,不過……”她喉嚨抽動了兩下,靜靜道:“我可能喝得有點多,我要走了。”
她說着,在他臂上撐了一下,便緊了緊衣襟往外走。
那同她拼酒的年輕人緊跟着追了兩步,身子一歪,整個人都倒在了地上,圍觀諸人哄笑着去扶他。虞紹桢搖頭一笑,從皮夾裏抽出幾張紙鈔擱在了吧臺上。
阮秋荻修長秀拔的背影在夜幕中當真像是一莖荻竹,虞紹桢趕上去端詳着她道:“你真的沒事?”
“還可以。”阮秋荻微微鼓着兩腮呼了口氣:“我也是第一次喝這麽多。”
虞紹桢半贊半嘆地搖了搖頭,“我實在是不太明白,像你這樣的女人,有什麽理由去尋死呢?”
阮秋荻擡起頭看他,融了酒意的秋波愈發澄亮,“你覺得我是個不得丈夫歡心的棄婦,所以了無生趣。你帶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讓我看見會有很多人願意跟我搭讪,獻殷勤請我跳舞,讓我覺得自己沒那麽慘——在你看來,能讓男人感興趣就足夠成為一個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虞紹桢聞言莞爾,沉吟着點頭道:“是有這麽點兒意思,不過被你一說,怎麽就這麽不中聽呢?”他說着,忽然“啧”了一聲:“嗳,喝了這麽多酒,腦子還這麽清楚的女人,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阮秋荻不以為然地道:“你不能把‘女’字去掉嗎?”
虞紹桢樂道:“因為我真的見過酒量比你還好的男人。”
阮秋荻寂然一笑,沒有作聲。
虞紹桢見她壓着衣襟的手在胃上按了按,忙道:“你不舒服?”
阮秋荻阖了下眼簾,低低道:“看來是喝得有點多。”
“上車吧,別再吹風了。”虞紹桢說着,便伸手攬她。
阮秋荻按着胸口道:“你還想帶我去哪兒?”
虞紹桢面色一變,陰森森笑出兩排白牙:“去酒店,開房間。”
阮秋荻阖了眼靠在副駕上,“不要去鉑曼。”
虞紹桢訝然看了他一眼:“為什麽?”
阮秋荻倦倦道:“不喜歡他們大廳的吊燈。”
車子在空曠的街道上疾馳了半個鐘頭,終于減速。
阮秋荻擡起眼簾看了看窗外,路旁皆是樹影高秀的水杉,并不見有高樓敞軒,一路上去唯見前頭的丁字路口立着一棟通體皆由玻璃搭成的洋房,明亮通透宛如黑絲絨裏托着顆流光溢彩的寶石,“這是哪裏?”
虞紹桢笑道:“酒店。”
“什麽酒店?”
“反正是酒店。”虞紹桢說着,在那玻璃洋房門前停了車,果然有個門僮模樣的年輕人快步趕了過來,替他拉開車門。虞紹桢回頭說了句“稍等”,便獨自下了車。回來時,手裏已多了一串綴着黑流蘇和銅質銘牌的鑰匙。
阮秋荻這才省悟原來這棟玻璃洋房便是酒店的前臺,“這間酒店叫什麽?”
“我也不知道,還沒正經開業呢。”虞紹桢重又發動車子,開過一段樹影婆娑,路旁忽地閃出一泊水面,星光下隐見細波粼粼,沿湖錯落着幾幢姿态大同小異的洋房,阮秋荻打量着道:“這個位置,我怎麽不記得有湖?”
“人工開的,接了外面泠湖的水系。”
阮秋荻把目光移到虞紹桢面上,端然道:“你是什麽人?”
虞紹桢矜持地理了理制服的衣領,“水兵。”
二樓的房間臨湖一面皆是落地明窗,燈光溫軟,簾帷輕垂,虞紹桢笑微微觑着阮秋荻道:“你睡這裏,我睡樓下。”
阮秋荻憑窗而立,擡手解散了自己發髻,“你同人上酒店開房間,一向都是這樣嗎?”
虞紹桢笑道:“你有什麽更好的建議?”
阮秋荻袅袅轉身,在床沿上輕輕撫了一下,低低道:“你睡這裏,我睡樓下。”言罷,便要下樓。
“也好。”虞紹桢口中答着,等她從自己身邊經過時,卻伸臂一撈,攔住了她的腰。
“你幹什麽?”
虞紹桢一笑松手:“這種時候,為了表示尊重,我總該主動一點,試一試。”
阮秋荻擡手沿着他的領口一線劃下,輕聲道:“你主動得不夠。”
她踮起腳尖,踢開鞋子,酒樽似的鞋跟鳥喙般啄在栗色的地板上。虞紹桢噙着笑,抽開了她風衣的腰帶,指尖描着纖細的睡袍吊帶緩緩向上,掌心直貼到她頸邊。
象牙色的肌膚像被夜露浸染過,清涼,潤澤,血管的脈動在指間清晰可辨。無論是拒是迎,她的目光都有些太過淡定。虞紹桢握住她颀秀的頸子,含笑的唇從她眉間逡巡而下,卻避開了她微微翕動的唇,齒尖在她鎖骨上輕輕一齧:
“不如我們一起從樓上睡到樓下,這樣公平一點。”
阮秋荻身子一顫,月色般的緞面睡袍自上而下蕩出一波漣漪。
他抄起她橫放在床上,不由分說壓住了她的唇,她的唇也很潤,唇瓣清涼,舌尖溫軟,片刻遲疑之後,便任他掠去了她的呼吸。
她的手扶在他肩上,沒有羞怯的推拒,也沒有熱切的逢迎,只是在他每一分的碰觸下,或輕或疾,陣陣顫栗。
他的諸般試探将一簇簇野火燃進她的發膚,她的身體陡然炙熱起來,壓抑的呻吟仿佛跳動的燭焰,燎過一原荒草。
他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際:“跳橋好玩兒,還是這個好玩兒,嗯?”
她答不出話,他也不需要她答。
他的動作突然變得強硬,剎那間沖進她的身體,她像被剖了一刀的魚,抽搐低呼,水霧迷離的秋波被凜冽的痛楚凍住了。
“你……”虞紹桢亦覺得異樣,然而這個時候任何讨論都未免太煞風景,他用唇指撫慰着她驟然僵住的身體,她眉尖緊蹙,卻仍然合作地打開自己,胸口的豐腴溫膩随着起伏不定的喘息摩挲着他,帶來不可言說的觸感。
嵌在她身體裏的痛楚慢慢滋生出詭麗的誘惑,她猶疑着想要躲避,卻只能在他的掌握中搖搖欲墜。
他細細研磨着她的身體,一寸寸銷蝕着她的理智,漸漸激越的動作将她逼進了滟滪橫絕的湍流。她傾覆其中,于海浪驚濤間揪緊了眼前唯一一片浮木,“不……不行……會死的。”
他撫着她的臉,笑容甘美蠱惑,身體的逼迫卻一刻不停:“……那還不好?正了卻你一樁心願。”
她漩渦裏越陷越深,得到的每一分歡愉都像飲鸩止渴,灼熱的眼淚無法遏制地洶湧而出,她仿佛聽見了自己炸裂的心跳!
劫後餘生的呼吸危若累卵,她搭在他肩頭的小腿脫了力,脫線木偶般落到了臂彎,他輕輕一笑,順着她的淚痕吮上來,從眉睫吻到耳廓:
“你想不想真的死一次?”
她連驚惶的力氣也沒有了,眼睜睜看着他輕而易舉地把自己撈了起來。
她的臉頰貼在落地窗的亞麻簾帷上,沁涼的玻璃激得她一陣抖擻,她勉力想要掙紮,卻被他從身後死死锢住。
魚歡水涼,夜霧缭繞的湖面妩媚而叵測,月映波心,照見她絕細的腰肢,很軟,很韌,俯仰如蒲葦臨風。
她一次一次朦朦胧胧有了知覺,又一次一次昏睡過去,他有時在她身邊,有時又不在。她覺得她這一睡,仿佛有一生一世那樣長,然而醒來察看,壁上的挂鐘才剛剛指過九點。
房間裏空無一人,唯有滿地晨光。
綿軟的身體浸沒鋪滿泡沫的浴缸裏,她阖上眼,昨夜種種在腦海中紛至沓來。
忽然,一顆果香清涼的草莓喂到了她唇邊。
阮秋荻張口咬過,睜開了眼睛,只見虞紹桢托着個碩大的白瓷果盤,一邊吃,一邊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怎麽還在這兒?”阮秋荻伸手去拿浴巾,虞紹桢連忙放下手裏的水果,把浴巾遞在她手裏:“你是想看見我,還是不想看見我?”
阮秋荻面上輕飛薄紅:”無所謂。“
虞紹桢莞爾一笑,端着他那盤水果走了出去。
阮秋荻裹了浴袍出來,見虞紹桢正伏在露臺的闌幹上閑看湖景,她擦着頭發走到他身邊,低低道:“我看你不像個水兵。”
“那你看我像什麽?”
阮秋荻笑意低徊,輕吟如嘆:
“袅袅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虞紹桢灑然一笑,回過身來,湊到她耳邊:“你現在還想不想死?”
“我再想想。”阮秋荻說着,轉身要走。
虞紹桢卻一把拉住了她,輕飄飄道:“男人不行,就離婚嘛!犯得着尋死?”
阮秋荻神色一僵,虞紹桢扳過她的左手,輕笑着撚起她的無名指:“你那戒指帶了兩年不止,人卻沒‘洞房’過,你可別跟我說你守的是‘望門寡’。”
阮秋荻聽着,面色一陣青白,不聲不響地輕輕抽回了手。
虞紹桢看她臉色不好,也斂了調笑之态,正色道:“你有什麽事,不妨跟我說說,或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呢?”
轉眼間,阮秋荻已将方才的失态收回了眼底,“我沒有什麽事。”
虞紹桢見她不願多說,便也不再追問,撫了撫她的頭發,溫言笑道:“我得回家去了,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在這兒住幾天,當散散心也好。我跟前臺打過招呼了,你有什麽需要就找他們。”
阮秋荻擡起眼,端詳了他片刻,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虞紹桢笑微微擁過她,柔聲道:“好人。”
虞紹桢回到栖霞,遠遠看見草坪上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在追只小狗。他停了車子,笑眯眯跑過去,拎住那狗按在小男孩面前:
“虞承翊,你今天怎麽不去幼兒園呢?”
那叫承翊的孩子嘟了嘟嘴,低頭摸着小狗不肯說話。
虞紹桢蹲下來捏了捏他的臉:“怎麽了?被老師批評了?”
這時,一個神态安娴的素衣少婦跟了過來,清柔笑道:“承翊,怎麽不叫人呢?”
虞紹桢連忙起身颔首:“大嫂。”
小男孩也站了起來,悶悶地耷着腦袋同他打招呼:“三叔。”
虞紹桢摸着他的頭,對那少婦笑道:“小家夥病了?”
那少婦含笑搖了搖頭,遞了個眼色給他,示意他不要追問,待那孩子拖着小狗跑開了一段,才笑道:“他在幼兒園裏鬧笑話了,不好意思去上學。”
虞紹桢訝然笑道:“怎麽了?”
“昨天在學校裏吃午飯,不知道怎麽回事,坐在他邊上的一個小姑娘……”那少婦欲言且止,又是一笑:“親了他一下。”
“哈!”虞紹桢遠遠看着他侄子,忍俊不禁:“這有什麽?”
“要是就這樣也沒什麽,可是有個平時跟他玩得很好的小姑娘,過來把人家推倒了,在椅子上磕了一下。”
虞紹桢聽着,愈發笑個不住:“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麽厲害了,争風吃醋就直接動手啊?”
那少婦溫婉一笑:“小孩子們哪懂這些?都是鬧着玩兒的。大概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好朋友跟別人玩兒。”
虞紹桢搖頭長嘆了一聲,那少婦笑道:“小孩子的事,你這麽感慨?”
虞紹桢唏噓着笑道:“生不逢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