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谷莺語軟花邊過(上)
虞紹桢停了車,搖下車窗打量貝家的宅邸。
到底是做酒店生意的,房子也修得時髦,翻新過的老洋房簡約通透,底樓的一大半都換了落地窗,樹影婆娑中隐見人影綽綽。
他大咧咧在人家門口停了車,不多時便有門房出來探看:“先生,您有什麽事嗎?”
虞紹桢摘了軍帽,微微一笑:“請問,是貝琢如先生府上嗎?”
“哦,是我們家少爺,您是?”
“鄙姓虞,是來拜訪府上少夫人的。”
那門房一愣,遲疑道:“您之前跟少奶奶有約?”
虞紹桢像是渾然不覺對方的尴尬,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妥之處:
“ 哦,沒有,我正好路過。”
“呃……”門房隔着半開的車窗只能望見他擱在副駕上的白色軍帽和藏藍的外套衣領,吃不準這人是什麽來歷,正猶疑間,只見虞紹桢挑眉一笑:“兄臺,麻煩通報一聲?”
那門房被他一言點醒,忙道:“您稍等。”
不多時,貝宅的雕花鐵門便緩緩敞開了。
虞紹桢沿着車道徑直開到樓前,便見一個穿着三件套黑西服的中年人趕過來替他拉車門,态度安詳恭謹:“不知道是虞少爺,怠慢了。鄙人方秉德,是貝府的管家,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在下。”
虞紹桢解了大衣往他手裏一遞,灑然笑道:“說起來我們跟府上也算是親戚,只是走動得少,生疏了。”
“是,是。”方秉德陪笑點頭,讓着他往偏廳去,“您稍坐,少夫人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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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虞紹桢也不推辭,笑眯眯在絲絨沙發上坐了,就去揪果盤裏的白沙枇杷吃。
方秉德一邊吩咐人奉茶,一邊俯身相詢:“不知道虞少爺今天有什麽事?有需要在下去辦的嗎?”
虞紹桢咬着枇杷果,輕聲笑道:“暫時沒有。”
方秉德聽了,面上愈發地笑容可掬:“其實家裏也好,外頭的事也好,在下就可以處理,不需要勞動我們少夫人。”
虞紹桢眉眼彎彎地沖他一笑,“多謝了。不過,我的事別人幫不了,非少夫人不可。”
方秉德謙恭地點道:“虞少爺說笑。”
虞紹桢笑意一斂,丢開手裏的枇杷核,白了他一眼,道:“我沒有跟你說笑,我認真的。”
方秉德見他毫無征兆就變了臉色,正想着如何替自己圓場,忽見虞紹桢抖擻起身,彬彬有禮地朝他身後颔首一笑:“嫂夫人別來無恙?”
方秉德聞言回身,果見阮秋荻儀态翩然地走了進來,黑色連衣裙上錯落着柔白的馬蹄蓮印花,燈籠袖攏到手肘,十分端麗。方秉德見狀,忙叫了一聲“少奶奶”,垂手退到一旁。
“三少爺客氣。”阮秋荻淡然一笑,擡手讓了讓虞紹桢,理着裙擺欠身落座:“勞你的大駕,登門拜訪,什麽事?”
虞紹桢離她不遠不近坐了,“我是有點私事……想請嫂夫人幫忙。”說着,瞟了一眼邊上低眉斂目的方秉德。
阮秋荻便道:“老方,你打個電話去酒店,問問少爺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是。”方秉德點頭應了,卻只走到門口,叫了個婢女去問,自己又折了回來。
虞紹桢一見,涼涼笑道:“府上的人還真有意思,這是聽不懂話呢?還是特意要抓我的把柄呢?”
阮秋荻歉然笑道:“三少爺別誤會,我們家裏規矩大,這不是盯着您,是為了看着我。”
方秉德聽着,臉色一變,躬了躬身,不聲不響退了出去。
“果然是虞少爺面子大。”阮秋荻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回過頭來索然一笑:“你找到這兒來,要做什麽?”
虞紹桢輕笑着又拈了顆枇杷,閑閑道:“三少爺來找三少奶奶,還能做什麽?”
阮秋荻薄薄一笑,“三少爺要是來尋消遣的,我就不陪了。”說着,便要起身。
虞紹桢連忙拉住她的腕子:“姐姐,我開玩笑的,你別生氣。“
阮秋荻不動聲色地抽開了手,低低道:”你不要以為老方走了,就沒人盯着。那天……你就當沒有見過我,你走吧。“
虞紹桢淘氣地一笑,“我偏不走。”
阮秋荻蹙眉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幹嘛?”
虞紹桢笑吟吟觑着她道:“剛才我只跟門房說姓虞,你怎麽就知道是我?……你跟人打聽我?”
“三少爺還需要打聽嗎?”阮秋荻垂着眼不去看他,“之前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用再記着,更別有什麽……”她神色鎮定,耳廓卻微微一紅,沒有再說。
虞紹桢聽了,正色道:“姐姐,你別誤會,只是那天你在江邊吹了風,我怕我不學無術,開的方子治标不治本,反倒讓你辛苦。”他說着,從衣袋裏摸出枚鑽光璀璨的戒指,正是阮秋荻打牌輸掉的那只:”這是那天你丢的。當時我也沒覺得要緊,後來想想,掉了這樣的東西,恐怕不好跟家裏交待。“
阮秋荻卻搖了搖頭,淡淡道:”沒關系的。什麽都能欠,嫖資賭債不能欠。“
她亭亭坐在他身邊,端麗典靜,“嫖資賭債”這種話說出來,也仿佛濾了風塵,添了妩媚。
虞紹桢莞爾一笑:“那我就還回去,便宜他們了。” 說着,收起鑽戒道:“姐姐,我瞧着府上這個架勢,你這少奶奶當得也不怎麽稱心,不如算了。如今這年月,離婚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要是想嫁人,你家裏的門檻都得被踩平了。我去要戒指,那幫小空軍緊着問你的事呢!”
阮秋荻澀澀勾了勾唇角,低語如嘆:“多謝你挂心了。我的事,你還是不要管了。離不掉的,就算……”
她一語未盡,忽聽廳外方秉德恭穩的聲音道:
“少爺回來了,少奶奶在見客。”
虞紹桢聽着,撲哧一笑,輕咳着站起身,便見一個二十八九歲年紀,穿着深咖色格紋西裝的年輕人,含笑走了進來。
虞紹桢笑容可掬地寒暄道:“貝世兄,幸會。”
貝琢如亦春風拂面,連道“久仰”。
虞紹桢卻忽道:“不知道世兄久仰我什麽?”
貝琢如一愣,旋即笑道:“自然是久仰世兄一表人才,人中龍鳳。”他原是随口寒暄,不料虞紹桢聽罷,竟訝然看了看阮秋荻,故作謙遜地道:“嫂夫人過譽了。”
阮秋荻見他做張做致,忽然懶得圓場,偏過臉去掩唇一笑。
貝琢如面色微僵,笑意也淡了,“不知兄臺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虞紹桢坦然道:“哦,我是特來拜會嫂夫人的。”
“兄臺來找拙荊,是什麽事呢?”
虞紹桢眼波流轉,密長的睫毛向上一翻,笑得又甜又滑:“世兄見諒,是我的一點私事。”
貝琢如冷然一笑,面露愠色:“兄臺的私事,跟拙荊有什麽關系?”
“是這樣,上次霍小姐在悅廬開萬聖節派對,嫂夫人喬裝了一位‘美人魚’,高貴冷豔,叫人一見忘俗,小弟印象十分深刻。下個月我們海軍部也有一場聖誕晚會,我想請嫂夫人賞臉做個抽獎嘉賓。貿然登門,實在冒昧得很,還望世兄和嫂夫人見諒。”
虞紹桢從容自若,侃侃而談,縱然貝琢如明知他是信口胡诹,一時也尋不出他話裏有什麽纰漏,只好裝出一副和顏悅色,點頭道:
“原來如此……只是拙荊性情安靜,恐怕不便在這樣的場合抛頭露面。不如這樣,我們酒店有幾位長期合作的當紅影星,如果需要,我可以請她們幫個忙。”說着,淡淡瞥了阮秋荻一眼,“一定比拙荊勝任。”
虞紹桢聽了,連連點頭:“是是是,嫂夫人也是這麽說。所以剛才我們商量過了,人從我們外事處選,不必嫂夫人登臺,只請她去幫忙指點一下造型就可以了。世兄,不介意吧?”
“呃……”貝琢如一時語塞,正斟酌該如何答話。
虞紹桢欣然笑道:“既然世兄不介意,那我們這就過去,早去早回嘛!”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貝琢如負手而立,默然片刻,對阮秋荻道:“好,你早去早回。”說罷,回頭吩咐道:“老方,少奶奶要出門,叫人給少奶奶拿大衣。”
阮秋荻靜靜瞥了他一眼:“你倒不問問我答應了沒有?”
車子開出貝家,虞紹桢便收起了方才一心尋釁滋事的嘴臉,十分由衷地贊道:“貝先生真是好涵養。”
“不是他好涵養,是因為你姓虞。”阮秋荻懶懶道。
紹桢聽了,赧然舔舔嘴唇,“原來做我父親的兒子還有這種好處。不過,仗勢欺人的感覺……也還不錯哦。”
阮秋荻笑道:“難道你這是第一回 嗎?”
“你看不出來啊?我可緊張了,我怕他打我。”虞紹桢說得眉花眼笑,“要是我捱不住動了手,你家裏人去跟我父親告狀,我這條小命少說也得葬送一半。”
“那你還叫我出來?”
“沒辦法。”虞紹桢搖頭嘆道:“男人就是這樣,看見絕世佳人淪落風塵,不管喜不喜歡,有沒有本事,都忍不住要救她出火坑。”
阮秋荻卻不以為然:”不對吧?男人看見絕世佳人淪落風塵,不該是趁機占點便宜嗎?“
紹桢一哂:”那不是男人, 那是賤人。“
阮秋荻嫣然一笑,低低道:”所以你覺着,我是淪落風塵?“
虞紹桢谄媚地觑了她一眼,“哪裏哪裏,我覺着你是絕世佳人。”說罷,淡去了戲谑之色,“剛才我問你幹嘛不離婚?你說‘離不掉’。‘離不掉’是想而不得,我就好奇,現在這年頭還有什麽婚是離不掉的?”
阮秋荻轉眼看着窗外,沒有答話。
“你六歲的時候,令尊和令堂車禍身故,你是被你阿姨養大的,你姨丈在婺州有幾間廠子和貿易公司,做紡織的,貝家是他的大客戶——你家裏欠他們錢嗎?”
虞紹桢侃侃而言,阮秋荻初時驚異了一瞬,很快平靜下來:‘沒有你想的那麽壞,貝家确實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過,我阿姨和姨丈待我很好,并沒有因為生意的事逼我什麽……人是我自己選的,婚也是我自己要結的,他們樂見其成而已。“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時候就是想離開家,結婚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吧?正好這位貝少爺例行公事替他父親來查驗供商,他斯斯文文的,好風度,好品味,好家世……現在說起來,也蠻不錯哦。”
虞紹桢附和着點了點頭,“不錯到他那什麽……你也不計較了?”
阮秋荻蹙眉笑道:“那時候怎麽會談這種事?”
“他不告訴你嗎?”
“這種事男人更不願意說吧。”
“胡扯!這不就是坑人嗎?”
“他也有他的難處。”阮秋荻低低柔柔的聲音,帶着深秋的肅潔涼意,“他家裏并不知道,只是催着他結婚,他一直在看大夫,以為結了婚會好。”
虞紹桢聽着,又甩出一句“胡扯”。
阮秋荻不惱也不燥,淡淡一笑,道:“事情沒到你身上,你體諒不到別人的為難。”
虞紹桢抿着唇,搖頭道:“姐姐,我覺得你挺聰明的,幹嘛非要把爛人當好人呢?”
阮秋荻笑道:“我也把你當好人呢。”
“那我貨真價實嘛。”虞紹桢嘴上玩笑,心裏卻愈添疑窦,阮秋荻這番無謂态度并不像是強裝出來的,可是這樣淡漠自持的一個人,植物般自給自足,能為了什麽事要去尋死呢?
“你這又是要去哪兒?”阮秋荻見他一徑開車出城,道路兩旁高樹遠巒,野趣漸濃,不由好奇。
虞紹桢一本正經地道:“這裏往前再開一陣子就到我祖母家了。”
阮秋荻一愣:“為什麽去你祖母家?”
“當然不能去見我奶奶了!我要是帶你去她那裏蹭飯,她得查你家三代。”虞紹桢提起祖母,面上便浮出幾分撒嬌的意味:“這附近有個釣魚的好地方,但是我這人沒什麽耐心,待會兒你幫我看着魚竿,釣幾條上來,我烤給你吃。”
阮秋荻像含了塊糖似的,吸着腮笑:“你要釣魚,何必非到你祖母家這邊來?”
虞紹桢笑吟吟瞟了她一眼,“萬一我們釣不到魚,或者我烤得不好,也有個地方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