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谷莺語軟花邊過(下)
虞紹桢用描金的小骨瓷碟盛了塊小巧的司康餅,遞到祖母面前:“奶奶,這都是我自己烤的,您嘗嘗看,是喜歡甜的還是喜歡鹹的?”
虞老夫人接過來嘗了一口,冷眼瞥着他道:“又到我這兒來躲你父親?”
紹桢嬉皮笑臉地往祖母身邊挨了挨:“我來陪您,讓您開心;父親看不見我,心裏也舒服;我這是兩份孝心呢。”
老夫人沒好氣地道:“吃完飯就回你家去,是該讓你父親好好管教你一下了。”
“奶奶。”紹桢嬌聲喚道:“你別聽人瞎說。”
“你一個禮拜到人家府上去了三回,還帶着人到我這兒來釣魚,你想幹什麽?”
“我沒想幹什麽呀。”虞紹桢一臉無辜地道:“毓寧的一個朋友拍電影,找不到滿意的女二號,我覺得貝家那位少奶奶特別合适,推薦她去試個鏡而已。”
老夫人扶了扶新配的眼鏡,愠道:“讓貝家的少奶奶去拍電影,虧你想得出來。”
紹桢正色道:“真的特別合适,回頭片子拍出來,您看了就知道了。”說着,又促狹一笑:“父親當年也很喜歡捧女明星的,您沒好好管管他?”
“真是你父親揍得你少。”老夫人皺着眉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奶奶可有言在先,你不要想着再學你哥哥,這一回我是絕不會答應的。”
“奶奶,您這不是偏心嗎?”紹桢擠着滿臉的委屈道:“您就別管我的事了,您看小四差不多也要交女朋友了,他從小就聽話,您有什麽好姑娘就介紹給他……”
老夫人聽着,不禁冷笑出聲:“你們這是商量過的嗎?你哥哥當初就是這麽跟我說的:他一個人不好而已,弟弟們一定都是好的。”
紹桢一聽,抽了抽鼻翼,嘟哝道:“我哥太雞賊了吧,這麽不仗義?”
“總而言之,你說什麽都沒用。”老夫人品着碟子裏的司康餅道:“就算你挑唆着那女人離了婚,也別想把她弄到家裏來,我看看你們海軍部有誰……誰敢批你的結婚申請。”
虞紹桢連忙甜笑着道:“奶奶,您放一萬個心,我保證不會讓您生氣!我頂多挑唆着她離了婚,絕不把她弄到我們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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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一怔,“那你是什麽意思?”
紹桢笑眯眯道:“我是就閑的。”
“少奶奶,虞少爺來了。”
貝家的婢女戰戰兢兢地帶着虞紹桢上樓,下巴恨不得低到胸口,走到房門口顫聲通報了一句,不等阮秋荻反應,轉身便走。
阮秋荻放下手裏的劇本,訝然看着門外的人:“你怎麽自己就上來了?”
“她說要上來叫你,我說不用了,我跟你很熟的,她就帶我來了。”虞紹桢若無其事地挂了大衣,笑吟吟道:“反正我也是常客了。”
阮秋荻啼笑皆非地站起身,倒了杯茶給他:“你來幹嘛?”
“我來看看有沒有人欺負你啊。”虞紹桢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他先前幾次來都只在樓下客廳裏小坐,接了人便走,進到阮秋荻的卧房還是第一次。這房間的裝飾也精致清淡,寥寥幾道裝飾線的牆面一體刷了灰調,淡金色的壁燈明亮纖細,地上鋪了咖白相間的整張羊皮毯,整個屋子最吸人視線的便是床頭挂着的一大幅黑白的雪景照片。
阮秋荻見他打量那照片,便道:“貝家每年都贊助攝影展,也收藏了不少好東西,這張是個芬蘭攝影師在俄國拍的,人雖然不算有名,但我很喜歡。”
虞紹桢點點頭,“回頭你們離婚的時候,別忘了帶走。”
阮秋荻婉轉一笑,“那倒沒必要。”
虞紹桢順手在鋪疊齊整的床上按了一按,一轉身,竟大剌剌躺了上去。
阮秋荻詫笑道:“你幹嘛?”
虞紹桢扭了扭身子,贊道:“床墊不錯啊。”說着,閉目體味了片刻,“比我現在睡得那張好像還紮實一點。嗳,我聽說鉑曼專門做了自己的床墊,只賣給VIP客人的,是不是這個?”
”是啊。“
虞紹桢聽了,翻着身道:“那趁你還沒離婚,先幫我買一張吧。”
阮秋荻笑靥微微,輕掩薄唇:“你自己叫人去買,難道買不到嗎?”
“少奶奶去買,會有折扣的吧?你都不跟他們要贍養費了,他們送你一張也很應該啊。”
阮秋荻笑道:“你還能想到‘折扣’這回事,我真是刮目相看。”
虞紹桢惬意地把手在腦後:“怎麽了?纨绔子弟就不能會過日子嗎?”
阮秋荻輕笑着道:“貝家的人除了談生意,其他時候都不大會談東西的價錢,我那位貝先生就從來不講價,覺得太精打細算……不夠gentleman。”
虞紹桢懶洋洋笑道:“合着gentleman就是冤大頭啊。”說着,拿過個靠墊撐在自己身後,“電影公司的人在幫你找房子呢,你留點神,我瞧着那導演叔叔挺喜歡你的,他每部戲都跟女主角傳緋聞。”
“那邊人人都知道人是你介紹我去試鏡的,哪有人敢觸你虞少爺的黴頭?”阮秋荻笑道:“房子我已經找好了,下個禮拜就搬過去。托你的福,我這筆片酬很夠用些日子了。”
虞紹桢疑道:“這麽快,貝家趕你走嗎?”
阮秋荻垂眸搖了搖頭:“他不肯簽字。我早一點搬出去,等分居滿兩年,就不用跟他們再糾纏了。”
“他不肯簽字,為什麽?綠帽子很襯他臉色嗎?”
“你也太刻薄了。”她的聲音清泠泠的,宛轉的語調卻有一種不愠不火的溫柔,是秋風初起時,溫涼恰好的湖水,便是責備也帶着體諒,熨貼得叫人信服她是為了你好。
紹桢淘氣地笑了笑:“那到底是為什麽?”
“已經有記者到酒店去約采訪了。”阮秋荻娓娓道:“以往都是女明星嫁了人要息影,少有我這樣結了婚又突然出來拍戲的。電影公司的意思是反正我要離婚,幹脆把我說成困在金絲籠裏的畫眉鳥,不願意當豪門花瓶,這樣不會有負面影響,能博觀衆同情,還契合片子的主題。”
“挺好啊。”
“貝家不肯。酒店這一行很在意公衆形象的,尤其這幾年,争取婦女權益的事關注度很高。他母親說,如果我堅持要離婚,他們就跟傳媒講我有外遇……”阮秋荻聳聳肩,委婉而笑:“也沒說錯哦。”
虞紹桢挑眉一笑:“好啊,那你正好講講你為什麽會有外遇呢?”
“他們知道我不會說這個。”
虞紹桢嘆道:“這就是為什麽好人總是輸,壞人總是贏。”
阮秋荻走到床邊,笑着拍了拍他:”你躺夠了沒有?起來吧,門都沒關,叫人看着不像話。“
虞紹桢卻不肯起身,“開着門顯得我光明磊落,關了門才不像話呢。哎,你這床挺舒服的,我再躺會兒。今天一大早我就陪着長官去開會,困得要死,連哈欠都不敢打,後來對面一個處長打了個哈欠,我才敢緊跟着也打了一個……”
阮秋荻忍俊不禁,只好由他抱着枕頭賴在床上,“你這副樣子活脫脫就是四個字:軍備廢弛。你這樣,讓我們這些老百姓怎麽放心呢?”
虞紹桢阖着眼笑道:“這才說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啊!要是我這樣的閑差都枕戈待旦,連關愛婦女同胞的空也沒有,你就趕快收拾細軟吧。”
阮秋荻抿唇一笑:“講不過你。”
話音未落,忽聽一串腳步聲已然到了門邊,她擡頭一看,卻是貝琢如青着一張臉走了進來,他身上大衣未脫,只掃了一眼房間裏的人,目光沉沉地逼視着虞紹桢道:“這就過分了吧?我和秋荻畢竟還沒有離婚,她仍然是我太太。”
虞紹桢笑眯眯地翻身下床,“貝兄誤會了,我不過是正好想換床墊,試試嫂夫人這張而已。”
貝琢如的聲音像是冰凍了一般:“鉑曼在江寧有三家酒店,兩棟公寓,你想到哪兒去試都可以,不用到我家裏來。虞少爺出身名門,最起碼的禮貌你應該有。”
虞紹桢受訓已久,一站起身來便腰背筆挺,他負手而立,笑微微看了看貝琢如,垂眸道:“阮步兵有鄰家美婦,當垆酤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貝兄生意做得這麽大,反倒不如一個曹魏年間的酒館老板嗎?”他說着,擡眼一笑,眉目間神采熠麗:“禮豈為我輩設耶?”
貝琢如咬牙沒有答話,卻見他轉而對阮秋荻甜笑着道:
“阮姐姐,不知道你家先輩郡望哪裏,說不定真是阮步兵的後人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阮秋荻見貝琢如臉色愈發難看,心有不忍,便圓場道:“我拿張卡片給你,你叫人去酒店訂床墊,真有折扣的。”
虞紹桢點點頭,“那就多謝你了,我到樓下等。” 他一邊說,一邊踱到了貝琢如身邊,溫言道:“你對她要是還有點情分,就簽字吧。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離婚的事,我幫你想個說法,保證府上滿意。”言罷,從衣架上拿了大衣,低低一笑:
“總之,你不為難她,我不為難你。”
虞紹桢吹着口哨進到大廳,恰見晏晏從樓上下來,小姑娘穿着件米白色的短鬥篷外套,手裏拎着平時去學校才拿的挎包,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晏晏,去哪兒啊?”
“嗯。”晏晏看見他,倒像是有點吃驚:“我約了同學一起做小組作業。”
“晚上回來吃飯嗎?”
晏晏搖頭道:“我們說好去吃披薩了。“說着,攥了攥包帶,”我走了?“
虞紹桢笑微微點頭,“你們到哪兒去吃披薩?我去接你?”
”不用了。“晏晏連忙搖頭:”我不會很晚回來的。我走了。“
虞紹桢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總覺得有哪裏異樣,她仿佛不願意跟他多說話似的,急着要從他面前走開。
自那次萬聖節派對之後,他常常有意無意地避着她,這些日子他為了阮秋荻的事,又招惹了許多閑話。他原以為晏晏總要尋個緣故跟他鬧別扭,卻也沒有。是進了大學,多了許多社團活動和新朋友?還是到了期末,她功課重呢?
他看着她的背影,默然一笑,回身上樓。
他房間裏有半面牆攔腰嵌了一行近一米高的魚缸,缤紛瑰麗的慈鲷,小巧嬌豔的花鳉,成群結隊的虎皮……穿行在形形的色色水草、珊瑚和砂石之間,斑斓得像一個夢。
一枝大珊瑚底下不倫不類地擺着個帶風車的紅頂小房子,是裝魚缸那年晏晏丢進去的,說如果魚游累了,可以進去睡覺。後來魚換了幾次,魚缸的造景也改了幾回,這小房子卻一直沒有丢。
或許,他該把它撿出來了?
虞紹桢正看魚看得出神,忽聽身後電話鈴響。
“喂?”
“我呀。”聽筒那邊是霍毓寧嬌亮又頑皮的聲音,“你這麽老實在家裏待着?”
“你找我幹嘛?”
毓寧竊笑着壓低了聲音,“嗳,我問你,晏晏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虞紹桢一愣,“我不知道啊,她沒有跟我說。”
“她天天在你家,你怎麽會不知道?”
“她天天要去學校上課的好不好?”紹桢敷衍着反問,心頭不期然飄過方才晏晏迥異以往的神色。
”是你太忙了吧?“毓寧微帶譏诮地笑道:”我母親這兩天茶會,一班人說得都是你的事,我聽得都快要笑死了,我表舅媽……“
毓寧說得興起,紹桢卻不耐煩聽她轉述自己的八卦:”你剛才說晏晏怎麽了?“
“啊!差點忘了。”毓寧恍然低呼道:“我剛才跟人在鉑曼的日料店吃飯,碰到晏晏了,跟個男人一起。”
”她跟人去吃日料?“虞紹桢疑道,晏晏從來不跟他撒謊的,她說約了同學一起做小組作業,他便默認是一群女孩子,原來是約了男同學。
“不是吃飯,你看看現在幾點了。”毓寧的口吻忽然暧昧起來,“我在大堂看到她跟人一起進電梯了。”說着,低低笑了兩聲。
紹桢聽着,不覺蹙了眉:”去幾層啊?“
”我哪知道?我又沒跟她進去。“
”你沒問她去酒店幹嘛?“
”哇!碰到人家一男一女去酒店,我還特意跑去跟人打招呼,也太不識趣了吧。“毓寧笑嘻嘻道:“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紹桢一邊聽一邊思量,直覺無論如何就算晏晏真的是交了男朋友,也不至于這就跟人一起去酒店,還這麽巧被毓寧碰上,又特意來告訴自己。
他悄然一笑:“毓寧,你跟晏晏串通好的吧?”
“什麽?”毓寧仿佛是怔了怔,随即涼涼笑道:“虞紹桢,你也太自戀了吧?不信算了,等她回來你自己問她。”
說完,不等他答話,“咔噠”一聲撂了聽筒。
毓寧這番态度當真不像是串通了晏晏來試他,可晏晏交了男朋友不告訴他是情理之中,但這麽快就跟人上酒店,他怎麽都不能相信,除非——是被人哄去的。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熱情又天真,尤其是晏晏,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什麽壞人,中學念的還是女校,大學就不一樣了,學校人多,品流複雜,難免有膽子肥的……
他這麽想着,就要起身出門,然而走到門口,卻又站住了。
就算晏晏真的交了男朋友,出去吃飯約會甚至去酒店,跟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舌尖在齒上輕輕一掠,當然跟他有關系。
她是他妹妹,這種事做哥哥的不管, 還有誰來管呢?
再說,晏晏還有好幾個月才成年呢!
“先生,這真的不合規矩。”大堂經理把為難又抱歉的表情撐足了十分,“那位小姐只登記了一個住客,您不能上去。”
“你保證現在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這……這是客人的隐私。”
“用一下電話。”虞紹桢冷着臉撥了號碼,聽筒那邊的人極為詫異:
“虞少爺,你有何貴幹啊?”
“我有個朋友現在在你們酒店,我擔心她有危險,要進房間看一看,麻煩世兄幫個忙。”
電話那頭靜了靜,貝琢如輕咳了一聲,道:“我叫人去送個客房服務。”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看一下就行。”萬一房間裏真出了什麽事,他可不想讓別人看了晏晏的笑話。要是沒什麽事,他也不想讓人看了自己的笑話。
“你到底要幹嘛?”
虞紹桢冷冷道:”捉奸。“
貝琢如譏诮地輕笑了一聲,“你把電話給經理。”
那經理接過電話,連聲稱是,放下聽筒,便找出一枚鑰匙交給虞紹桢:“1607。”
虞紹桢拿過鑰匙,挑眉道:“行政套房?”
“是的。”
“你們老板跟你說什麽?”
“貝少爺說,您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大不了……就報警。”
居然還是小姑娘自己登記的房間!
虞紹桢進了電梯,臉色愈發難看,最好他們真是在寫作業。
對了,她和他說過學校裏有人在追她,有一個什麽師兄?所以能“指導”她寫作業?
寫作業……圖書館不夠用嗎?用得着寫到酒店裏來?
大學裏的男生,一個一個都荷爾蒙過剩,一多半腦細胞想得都是怎麽把女朋友哄到手。碰到晏晏這樣的可人兒,就算真是來寫作業,也保不齊要出事。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來得太晚。
從晏晏出門到現在已經快三刻鐘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他非常非常不願意繼續再往下想。
深咖色的木門隔音極好,他站在門口,房間裏的聲音聽不到一絲一毫。
他知道自己就這樣開門進去,不大合适,可他沒時間再去籌謀一個萬分妥當的主意。
鑰匙輕輕旋進鎖孔,最細微的聲音也讓虞紹桢覺得刺耳,他深吸了口氣,擰住把手将房門推開一線——
客廳裏沒有人。
他放輕腳步走進來,心裏陡然一顫,晏晏出門時穿的那件米白色的短鬥篷正斜斜搭在沙發扶手上。
對面的卧室房門緊閉,仿佛有人聲傳出,又像是他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