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年風月舊相知(上)

初冬的陰郁天色浸沒了整個房間,紹桢遲疑了一瞬,屈起食指沉沉敲在門上。

他不想讓她難堪。不管門後是他最壞的預期,還是杞人憂天的鬧劇,他出現在這裏,都會叫她覺得難堪吧?

他靜靜站在門外,凝神等着裏頭的動靜。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既沒有困惑地質問,也沒有雞飛狗跳地慌亂。

卧室裏無聲無息,仿佛根本就沒有人。

呵……虞紹桢挑了挑眉,他人都進來了,她還能不理不睬?就算默認是酒店的服務生,她也該問一句吧?

”晏晏?“他索性直接叫她。

門那邊仍然沒有回應。

難道她不在房裏?抑或是,他回頭望了一眼斜躺在沙發扶手上的短鬥篷,總不成是霍毓寧給她出的馊主意,叫她來學《西游記》裏的女妖精?

虞紹桢搖搖頭,掌心一壓,淡笑着推開了房門。

沒有開燈的房間,寧靜如深海,連空氣都在一瞬間被抽離。

他想,今天的事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她盤膝坐在雪白豐軟的king size大床上,拼着白色衣領的黑絲絨連身裙上,大顆的锆石衣扣閃爍着熠熠光芒——那光芒來自床鋪對面的熒光屏幕,突兀的藍白色光束打在她專注又驚撼的面容上。

她對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反應有些遲緩,連她手裏吃剩下的半客焦糖布丁都像是用慢動作軟軟跌在床單上的。然而随着一聲尖叫,她突然就變成了一只因為發條上得太緊而爆開了彈簧的鐵皮玩具。

他眼睜睜看着她尖叫着扔開頭上的耳機,爬下床時絆翻了身前銀光铮亮的餐盤,點綴着溫室草莓的奶油蛋糕和咖啡壺一起翻倒在糊了布丁的床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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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狼狽又敏捷地撲到電視機前,一邊擋住屏幕上翻滾起伏的袒裼肉體,一邊伸長了手臂去夠電線插頭;而躺在一片狼籍中的耳機,猶自若無其事地在她身後低低送出恣肆的媚笑和單調的“對白”。

她必須說點什麽遮住這聲音:“你……你想幹嘛?你怎麽進來的?你……你出去!”

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把她從這場胡亂中解脫出來,比如一句化解尴尬的玩笑,比如像個紳士一樣關門走人,比如準确地幫她按掉電視機的開關……

但他都沒有,他只是壓抑掉所有可能的表情,靜靜站在那裏看着她。

畢竟,今天的事他這輩子恐怕再不會遇見了。

他該要珍惜一點。

最初的一瞬,他只是覺得好笑。但很快,便有異樣的悸動在他血管裏蔓延。

她撩到膝蓋的絲絨裙子拼了乖巧的彼得潘衣領,秀麗又端莊黑白拼色叫人想起被禁閉了青春的小修女,然而她在做的事,卻俨然一篇《十日談》。

她沒有如他臆測的那樣奉出刻意的妖嬈姿态,卻依舊不聲不響地挑撥着他的欲念。

愈純潔,愈媚惑;愈禁忌,愈熾熱。

他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如一只發條玩具般地慌亂爆發也讓他松了口氣。

他終于偏過臉去,掩唇一笑,事情比他想得好多了。

可轉眼間,溫柔勾起的唇角又半途而廢:約她來“學習”的人,真是處心積慮啊!

虞紹桢冷恻恻地走到晏晏身邊,扯着她馬上就要夠到插頭的手臂,把她從屏幕上拉開:“人呢?”

近在咫尺的屏幕變幻着讓她分心的光束,她茫然望着他,眼角的餘光卻仍然做賊心虛地瞥着身畔的驚人影像,腦海裏仿佛也打翻了一碗黏糊糊的布丁,磕磕巴巴道:

“……什麽人?”

“你跟誰來的?”他端出了嚴厲而僵硬的表情。

“沒,沒誰啊。”晏晏慢慢回過神,仰望他的姿态就像一只暴雨澆透了翅膀的小鳥,縮在屋檐下驚恐地看着閃電。

他剛要追問,她突然又是一聲驚叫,用剛才沖過來時一樣的速度,沖回了最遠的床頭,整個人投水似地撲在床上,把枕頭壓在了腦後。

她現在什麽都不需要,除了一條地縫。

虞紹桢訝然失笑,瞄了一眼屏幕上猶自俯仰承歡的纖腰豐臀,按下錄像機的“off”鍵,退出了尚在發熱的帶子。看着遠處埋首在鵝絨枕裏的小“鴕鳥”,他覺得自己有些太過嚴厲了。這樣的事被人撞破,她自己都要把自己吓壞了,他還兇巴巴“審”她。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輕聲喚她:“晏晏?” 卻見她縮着肩膀又往枕頭底下鑽了鑽。

“好了,別掩耳盜鈴了。”他柔聲笑道:“起來了。”

一邊說,一邊去挪她身上的枕頭,晏晏卻揪緊了不肯松手,他想要攔腰撈了她起身,然而目光不經意間從她身上劃過,他立刻改了主意。

她緊拽着枕頭的雙手扯高了裙裾,潔白細膩的肌膚從黑色的絲絨裙擺和羊毛長襪間裸露出來,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裏蕩起一片讓他觸目驚心的暧昧。

他只好用那盤依稀還有餘溫的錄像帶,輕輕敲了敲的她的肩胛,“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又不會告訴別人,快起來。”

他輕描淡寫地戲谑口吻和保守秘密的表态,松動了她的逃避。

晏晏腦後的枕頭彈開了一邊,她秋蟲似的聲音仿佛來自某個深邃洞穴:“……真的?”

虞紹桢順勢去拿她的枕頭,晏晏不大堅決地抵抗了一下,便松開了手。她怯生生坐起身,背脊緊靠着床板:“你保證不告訴別人?”

虞紹桢用手指理了理她蹭亂的長發,溫言道:“我問你什麽,你老實跟我說了,我就不告訴別人。”

“你想問什麽?”晏晏警惕地盯了眼,旋即便低了頭。

“你今天一個人來的?”

“嗯。”

“真的?”

晏晏蹙着眉擡起頭,他懷疑的語氣讓她困惑又着惱:“我幹嘛要騙你?”

“你今天出門的時候怎麽跟我說的?”虞紹桢好整以暇地審視着她:“你這是哪一科的小組作業啊?”

晏晏語塞,滿臉通紅地僵在那裏,面孔繃得緊緊的,眼裏亮閃閃得像是要哭。

虞紹桢連忙打趣道:“好了好了,你騙我也是為我好,怕毒害我純潔的心靈嘛。”

晏晏聽了,鼻翼一顫,眼淚嘩地淌了下來,無比委屈地“控訴”道:

“……你……這個你肯定看過……你還說我?你還跟着我……你……你故意的……“

虞紹桢莞爾道:”小姑奶奶,你這’惡人先告狀’還挺爐火純青啊!“說着,拿了手帕遞給她,”我又沒說你什麽,我就問問你是自己來的,還是跟別人一起來的。“

”哪有人會跟別人一起……看這個?”晏晏擦着眼淚,斷斷續續道。

虞紹桢心道,這種事可真是很難說了,面上卻只能點頭附和:“也是。”見她眼淚擦得差不多了,才又道:“那你跟我說,這是誰給你的?”

晏晏抿着唇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同學?”

“我不能說。”

“那我沒收了啊。”紹桢說着,把拿帶子在晏晏面前晃了晃。

晏晏紅着臉移開了眼,“你拿走吧。”

紹桢聞言一笑,“霍毓寧給你的吧?”

晏晏一怔,脫口道:“你怎麽知道?”

紹桢笑道:“你想想我怎麽會知道你在這兒?”

“毓寧姐姐告訴你的?”

虞紹桢不置可否地輕輕一笑,在她鼻尖上刮了一記:“嗳,你是要在這兒繼續學習呢,還是跟我回家呢?”他溫柔而戲谑的口吻,像加了薄荷汁的咖啡,軟化了因窘迫而僵硬的空氣。

晏晏一聲不響地從床上蹭下來,垂着頭不說話。

虞紹桢觑着她灰溜溜的樣子,忍笑道:“怎麽了?我又不會跟別人說。”

晏晏吸了吸鼻子,忽然覺得好沮喪。

他都發現了,她倒是無所謂還有什麽“別人”會知道。

他會怎麽想她呢?覺得她在“變壞”的邪路上越走越遠?還是在暗暗嘲笑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蠢小孩?

她很想做一次那種小說裏寫過、電影裏演過的女人——她們憑一個眼神、一個表情,甚至一個夾煙的手勢,就能鎖死意中人的目光;她們能講一語雙關的調情笑話,對着喜歡的人也可以游刃有餘若即若離欲擒故縱……有時候她忍不住安慰自己,故事裏的故事都是編出來騙人的,可心底總有個聲音在敲打着她的自欺欺人:或許她就是缺了這點天分?

是的,她明明就認得這樣的女人。

毓寧就很厲害。曾經有個男孩子喜歡她很久,終于請到她去他的生日趴,她帶了他寫給她的一大捆情書,當着他的面用煙點了……聽說那男孩子哭得很傷心,可沒過多久,就又跑到學校門口去等她。

這樣的事于她而言,簡直不可想象。

雖然也有男孩子跟她表示過好感,可她覺得她對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有這樣的吸引力,如果她也做了這樣的事,絕不會有人再對她有一點點喜歡。

她是欠了天分,還是學習得不夠?

她更願意相信是後者。

跳舞要學,游泳要學,打網球也要學,調情這種技能總也需要學習吧?

可她剛開始選課,別人就已經修滿了學分。

譬如他們萬聖節那天遇見的那只“美人魚”,連她都會追着要多看她一眼,何況虞紹桢?

她忽然好沮喪。

她意識到自己剛才又犯了個錯,毓寧叫他來,一定不會是為了叫他看見自己像只被狗追的兔子一樣在房間裏驚慌失措地亂蹿。她應該淡定地保持微笑,就像她在看的是一部畫面優美的風光片。

那他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做一點成年人會做的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雙手奉上一個蹩腳的笑柄,灰溜溜地被他拎回家去。

她懊惱地想,毓寧應該先跟她商量一下,她還可以換一件不那麽像女學生的衣裳。

“我知道你想什麽,你想笑就笑吧!”後悔也晚了,她索性破罐破摔地挂掉這一科,她擡起頭,任殺任剮地繃着臉。

他居然真的笑了。

虞紹桢欣羨地看着床單上的狼藉混沌:“我不是笑話你,我是覺得你還挺會享受的。說實話,很少有人看這種片子的時候,會叫下午茶來吃。”

晏晏狐疑地揣度着他的話,“你就是想說我沒有情趣咯?”

“不不不。”紹桢連忙擺手,“我個人覺得這種做法非常有情趣,是我來得不巧,打擾你了。”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往外走:“走吧?”

晏晏心事重重地跟着他出來,喃喃問道:“那你看這種片子的時候吃什麽?”

紹桢拿過沙發上的鬥篷披在她身上,端然道:“我是好孩子,我才不看這種東西呢。”

“你胡說!”晏晏瞪圓了眼睛,愠怒地反駁:“毓寧說你肯定看過。”

“她怎麽知道?她看見我看了?”虞紹桢替她系着衣扣,不以為然地道。

“她……”晏晏一時找不出可靠的理據。

虞紹桢把那盤帶子塞進她那只裝書的郵差包,見裏頭還沉甸甸地放了課本筆記,不由笑道:“僞裝得還挺充分。”

晏晏面上剛剛褪下的灼熱又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搶過去扣上包蓋。

虞紹桢一笑,把書包拎了起來:“你也不嫌沉。”

電梯裏沒有別人,晏晏偷偷擡起眼瞥了瞥虞紹桢,悄聲道:“其實你看過吧。”

“沒有。”

“你肯定看過。”

“沒有。”

“為什麽?”

“那……”她本想說“我都看到了,你怎麽會沒看過?”,轉念一想,改口道:“毓寧姐姐都看過,你怎麽會沒看過?”

“憑什麽她做過的事,我就一定做過?”虞紹桢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小姑娘你很危險啊!既不講法理,又不講證據,你期末考試可怎麽辦呢?”

虞紹桢開車帶晏晏回家,一路上,不管他說什麽,小姑娘都抿緊了嘴唇不肯跟他搭話。回到栖霞,他拎着書包送晏晏上樓,低聲道:“嗳,是不是我沒看過,都不配跟你說話了?”

晏晏冷“哼”了一聲,扭着頭不看他。

紹桢笑道:“那我去補補課呗。”說着,就站在樓梯上打開了她的書包。

“哎,你幹嘛?”晏晏一見便慌了神,忙不疊地要去按他的手,卻已然阻止不及:“你……”

“你慌什麽?裏頭是什麽盒子上又沒寫着。”虞紹桢晃着那帶子笑吟吟道:“下次你再要看,上面貼張貼紙,寫個《法理學》或者《外國法制史》什麽的,直接拿到樓下視聽室去,我保證沒人想跟你一起‘學習’。”

晏晏呆呆看着他若無其事地捏着那盒帶子就要揚長而去,壓低了聲音忿忿道:“你這麽有經驗你還說沒看過?”

紹桢贊許地點了點頭:”這個推論還算合理,但是見過豬跑的人,未必就吃過豬肉,疑點利益歸被告哦。“

熒光屏上被消去聲響的抵死纏綿,失去了挑動人心的誘惑力。

虞紹桢閑閑呷着咖啡,瞥了一眼毫無愧意的霍毓寧,蹙眉道:“你想什麽呢?給她看這個。”

“這有什麽呀,已經夠健康了好不好?“毓寧滿不在乎地叉起一片薄薄的粉紅色火腿,”她明年就滿十八歲了,了解一下人生的真相有什麽不好?“說着,斜斜掃了紹桢一眼,“你不像這麽古板的人啊。”

紹桢垂着眼,笑微微道:“你帶她一起看嘛,她自己一個人跑出去,擔驚受怕的。”

毓寧戲谑道:“我不是叫你去了嗎?”

“你自己倒好意思說,你跟我說的是什麽?”

毓寧柔柔嘆了口氣,上下打量了虞紹桢一遍:“是啊,我跟你說她可能跟人幽會去了。那你跑過去幹嘛?”

“你說我去幹嘛?”

“你既不是她男朋友,又不是她爸,關你什麽事?”

虞紹桢沒好氣地擱了杯子,“我是她哥哥行不行?”

“我也是你妹妹,我跟人去酒店,你管不管?”

“兩碼事。”虞紹桢聳肩道:“晏晏在我們家是客人,萬一出了事,我父親母親怎麽跟她家裏交待?”

“嗬——”毓寧訝然低呼了一聲,探手過來在他胸口按了按:“我替你摸摸你的良心還在不在。”

虞紹桢板着臉拎開了她的手:“你不要借機揩我油。”

毓寧一臉嫌棄地把他自己的手按了回去:“你自己摸着這裏好好想一想,你是為了什麽去的?你根本就是不想晏晏跟別人好。”她一邊說,一邊驚笑:“你喜歡你妹妹,你變态的!”

紹桢聞言冷笑:”你去試試你哥知道你跟人出去,他會不會管?“

“不會啊。“毓寧咬着三明治晃了晃腦袋,”我今天就跟他說了你在酒店等我,你看他來了嗎?“

紹桢沉沉籲了口氣,”那是你哥信得過我。“

毓寧吃吃笑道:”別逗了,就三少爺您的名聲,虞伯伯知道我跟你出來,都得在外頭踹門。“

紹桢白了她一眼,道:”我爸那是擔心我。“

毓寧一口紅茶噴在他寶藍色的襯衫上,”你到底還要不要臉?“

“嗳嗳嗳——”紹桢拿着餐巾擦着衣裳,無可奈何地看着她:“你以後不要再搞這樣的事情了。”他停了停,垂眸道:

“我不會跟晏晏在一起的。”

毓寧斂了笑意,沉吟片刻,眼眸裏浮過一縷惘然:“你這樣自欺欺人沒用的。你可以假裝去愛一個人,但是你沒辦法假裝不愛一個人。你能不理會她跟誰在一起嗎?你能不去她的畢業舞會嗎?你能不因為她摔傷了腿要人陪,就去改調令嗎?你根本就不能。”

她仰頭看着虞紹桢,執拗地道: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能假裝愛別人,但是沒有人能假裝不愛一個人。你想讓晏晏不喜歡你,那你能假裝不喜歡她嗎?”

“我能。”紹桢淡淡吐出兩個字,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毓寧一怔,旋即指着他笑道:“哈,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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