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年風月舊相知(中)

時近聖誕,熱門雜志的重磅專題一改慣例的甜蜜和美,反而打出了一則離婚“新聞”。

大十六開的銅版紙光澤銳利,淺色大理石的酒店樓梯上,阮秋荻帶着冰雪氣息的轉身回眸,比封面上露出八顆牙齒的卷發甜姐兒更讓人印象深刻。她酒紅色的絲緞長裙在臺階上鋪開優美褶皺,和牆壁上方深綠色的槲寄生花環對照出別具一格的莊重冷豔。

對頁出人意表地放了貝琢如的專訪,簡潔的答問中不止一處提到了對前妻的贊賞。一場不堪啓齒的離婚成了高尚善意的成全:

“她是一個有想法有智慧,又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

“藝術這件事需要人全身心的投入,尤其是她剛剛開始進入這個領域;而貝家是個大家庭,照顧一個家庭會消耗掉人很多的時間和精力,我也不希望她過一種透支的生活。”

“現在她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作為一個愛她、尊重她的人,我當然會支持。不過我是個商人,之所以參與這部電影的投資,還是因為看好它的市場前景,而且,我很信任她選擇合作夥伴的眼光。”

……

虞紹桢輕笑着合上雜志,随手撂在一旁的淡金色邊幾上:“我們騙你吧?他們總編說,這一期雜志的銷量破了紀錄,連他們辦公室留的存貨都被人讨去了。”

遠遠坐在房間另一端的貝琢如放下酒杯,點着了手裏的雪茄,深吸了一口,冷冷道:

“你撺掇我太太跟我離婚,又哄我投資她的電影,現在還來跟我表功?”

虞紹桢笑眯眯地走到酒櫃前,一番挑揀,給自己倒了杯龍舌蘭,“嗳,拍電影是有錢賺的,她這部片子一定會紅,我擺明了是便宜你。”

貝琢如冷然一哂,轉過臉望向窗外,“有這樣給人嚼舌頭的新聞傍身,當然也會有大把人等着看笑話。”

虞紹桢呷了口酒,對着酒杯贊賞地點了點頭,蹙眉觑着貝琢如道:“你能不能先把私人恩怨放一放?你當着記者的面這麽誇你前妻,還出錢支持她拍電影,女人們要愛死你了,下個月八卦雜志選最受歡迎的的單身漢,你排不進前20算我輸。”

“免了。”貝琢如擺手道:“我只希望這件事盡快過去。”

虞紹桢砸了砸嘴,搖頭道:“那你就辜負我的苦心了。你這件事做得這麽漂亮,多少人擦着眼睛,想看你們倆會不會複婚。你們不在一起,是互相理解,尊重對方追求自我;萬一又在一起了,那就是真愛無敵,能克服任何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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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以後,她每次到你們旗下酒店,吃飯喝茶也好,電影取景也好,就算是用一下洗手間,都等于替你們酒店做了一次廣告。”

他拎着酒杯晃到貝琢如面前,在他手邊的杯沿上徑自一碰:“那些看電影看八卦的女人,她們喜歡你,就會喜歡你的酒店;女人喜歡你的酒店,男人也只好跟着來光顧了。”

貝琢如一口喝盡了杯裏的酒,“讨好女人,是你最大的特長吧?”

虞紹桢微微一笑,線條精致的的紅唇挑出了狡黠的弧線:“讨好女人本來就是男人的使命。你想一想,你早上來上班,給你泡咖啡的是女人;你的孩子……”

貝琢如聞言臉色一僵,虞紹桢笑道:“以後總歸會有的嘛!小朋友送到幼稚園,教他摺手帕的也是女人;你,我,将來七八十歲被人推進醫院,在你身上紮針的,還是女人——這個世界變了,男人要是還想活得舒服一點,就得讨好女人。”

貝琢如在煙霧缭繞中艱澀一笑,沉沉嘆了口氣,“放下私人恩怨,我倒是有點想請你到我公司來。“

虞紹桢玩兒道:”我,你可請不起,你這一棟樓也就是我們海軍一艘船。“ 說着,一仰頭喝掉了杯裏的酒,“走了,不用送了。”

卻聽貝琢如道:“你為她做這麽多事,你很愛她?”

虞紹桢想了一想,靜靜看着他道:“她是那種等你老到對女人完全沒有欲望的時候,仍然很願意坐下嗯來聊聊天的人。所以,我真的建議你還是跟她做朋友,否則,是你的損失。“

貝琢如避開他的目光,淡淡道:”她不會原諒我了。“

”她是個有主見,需要別人尊重的女人,你不夠尊重她——不過,她體諒你有難處,她也沒怎麽恨你。所以看你的表現了,女人沒有你想得那麽小器。“

虞紹桢走到門邊,正拿大衣,貝琢如忽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披了大衣,垂眸一笑,”其實我經常不太能确定, 別人說愛啊,不愛啊,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你指的是我想求她嫁給我,給我洗衣煮飯,生兒育女,那我不愛她。如果你指的是我肯不肯為她去死——“他歪了歪頭,揚起下颌綻出一個略帶稚氣輕快到沒心沒肺的笑容:“那我愛她。”

“他要我去酒店的跨年慈善晚會做抽獎嘉賓。”阮秋荻耳際的方鑽耳釘折射着餐桌上水晶杯盞的流麗光芒,剪裁利落的紫羅蘭色塔夫綢長裙,有彰顯修長脖頸和美豔胸線的深V褶領,“他居然還會聽你的話。”

虞紹桢露出一個老派紳士特有的謙遜笑容:“貝先生是生個意人,生意人通常都聽得進去能賺錢的道理。”

“難為你費這麽多心思,多謝了。”

“你不用謝我,周全別人就是周全自己。”虞紹桢切着盤子裏三分熟的肉眼牛排,恬然笑道:“我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你可以讓人怕你,但不要讓人恨你。’ 貝家怎麽說也跟我家搭着點親戚,凡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

阮秋荻盈盈笑道:“你還真會打算。”

“我也是為你,下個禮拜我就要去青琅基地報道了。拍電影這個圈子,是非多得很,萬一你有什麽事要找人幫忙,我不在,還有你這位家財萬貫的前夫幫襯呢。”

“你不等過了聖誕節嗎?”

虞紹桢嘆道:“軍令如山哪!” 說罷,笑吟吟觑着阮秋荻道:“姐姐,你舍不得我走啊?”

阮秋荻嫣然一笑,“你早點走也好,省了我一件聖誕禮物。”

“你可以寄給我啊!”虞紹桢一本正經地說道:“女影星給我這個水兵寄禮物,全基地的人都得嫉妒我。”

阮秋荻點頭道:“好,我寄禮物給你。”

“那我提前先謝過你了。”虞紹桢說着,眼中閃出兩簇星光般明亮的笑意:“我也送你件禮物吧。”一邊說,一邊起身走去了樂池方向。

阮秋荻以為他是要吩咐樂隊換曲子請她跳舞,不料虞紹桢竟是從樂隊手裏拿了把小提琴回來。

他把琴往肩上一搭,周圍的客人紛紛側目,阮秋荻微微蹙眉,掩唇笑道:“三少爺,你要不要這麽浮誇?”

虞紹桢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嘛。” 他抽動手上的弓弦,試了試音,旋律起時卻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老歌,彈奏未幾,已有鄰桌的客人輕聲哼起了歌詞: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ot,and auld lang syne(老相識該不該忘記,舊日重逢)”

他一身雪白制服,身姿潇灑,俯仰間笑意流轉,煞是動人,如此拉起琴來,倒比方才樂隊的專業演奏更受客人矚目。

一曲終了,身後掌聲四起,虞紹桢拎着琴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劃着弓弦欠身致謝,擡起頭時,卻是一怔:剛被侍應引上樓來的兩個女孩子,正齊齊把目光盯在他身上,前面黑衣紅唇的是霍毓寧,邊上穿着件煙粉色系帶襯衫的卻是晏晏。

“好久沒見過你拉琴了,手倒是不生啊?”毓寧笑靥如花地走到紹桢面前,誇贊裏依稀摻雜着揶揄,不等他答話,便對阮秋荻寒暄道:“好巧。最近我常聽人說起你在拍的那部片子呢。”

阮秋荻含笑起身,“你要是有空來捧我的場,回頭我請你去看首映。”

“好呀。”毓寧歡快地應了,轉過頭對晏晏道:“我們一起去吧,叫紹桢把請柬讓給你。”

晏晏微微一笑,“快到期末了,我應該沒空。”

“電影剛開始拍,最快也要到明年年中了吧?”毓寧說着,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虞紹桢:“哎,你幹嘛不說話?”

紹桢悠悠然笑道:“我嘴笨,插不上話。”言罷,便彬彬有禮地替阮秋荻和晏晏作介紹:“這是我一個小妹妹,叫溫晏晏,她父親是我上級的上級的上級。”他一邊說一邊打趣地看着晏晏,“這位是……”  他剛要開口介紹阮秋荻,晏晏忽地打斷了他,端正地向阮秋荻伸出手:“貝太太,你好。”

虞紹桢垂眸一笑,更正道:“現在是阮小姐了。”

阮秋荻笑意溫婉地握了握晏晏,面上一絲窘迫也無:“溫小姐,幸會。”

虞紹桢見狀,笑吟吟問毓寧:“這麽巧,不如一起坐?”

毓寧明眸轉睐,淡笑着征詢晏晏:“你說呢?”

“不了吧,會打擾別人。”晏晏說得慢而清晰,自始至終沒有看虞紹桢一眼。

毓寧同晏晏坐了餐廳另一側的空位,紹桢還了琴回來,阮秋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低頭叉着沙拉裏的橄榄,盈盈一笑:“女朋友啊?”

紹桢搖頭:“妹妹。”

“我不是說毓寧。”

“我也不是說毓寧。”紹桢莞爾答了,忽然覺得肩後一絲異樣。他回過頭往身側一望,正和扭着脖子看他的晏晏打了個照面,小姑娘飛快地把目光收回到了菜單上。

紹桢心底一嘆,便聽阮秋荻道:“剛才你去還琴,她也一直在看你。”

“你幹嘛看她?”

“漂亮的女孩子人人都喜歡看吧。”阮秋荻見他笑容憊懶,訝然笑道:“你還會為這種事發愁嗎?”

虞紹桢端酒杯的手微微一頓,“哪種事?”

“有女孩子喜歡你啊。”阮秋荻笑道:“我覺得這種事你經常都會碰到,應該很有經驗了。”

‘’這你也看得出來?“

‘’她當着你的面一眼不看你,坐在別處反而……喏,現在還在看你,不是喜歡你,還能是什麽?”

“而且對你不大客氣是吧?”紹桢低笑着補充道。

阮秋荻靜靜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紹桢呷了口酒,放下杯:“晏晏從小在我們家長大,我家裏人都很喜歡她,所以……比較棘手。”

阮秋荻聽了,娓娓笑道:“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又這麽漂亮,應該是個很不錯的選擇。”她擡起頭,有柔美弧線的眼眸光華流轉:“大概你會覺得這種關系有點乏味,不過,為了标新立異而标新立異,也是種幼稚。”

紹桢聽着,狡黠一笑,蹙眉道:“這話應該說給我大哥聽聽。”

阮秋荻笑道:“我可沒有這個意思。虞家大少爺是難得的名士作派,貝家的人私下聊天都說這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沒說‘青出于藍勝于藍’啊?那我哥要失望了。”紹桢搖頭笑道:“家父‘珠玉在前’,家兄當然要更驚世駭俗一些,才好不負衆望。我們虞家出了兩個情種了,我這個不成器的,犯不着也沒本事再添一個。”說罷,朝晏晏那邊望了一眼,回過頭來坦然道:“其實如果毓寧不是我妹妹,倒是個不錯的太太。”

“為什麽?”

“我沒那麽喜歡她,她也沒那麽喜歡我。”

“嗯……“阮秋荻點頭道:”就算你要上船服役,在海裏漂上七八個月,她也能自得其樂,不會太傷心。”

虞紹桢贊賞地看着她道:“要是女孩子都像你這麽聰明,又講道理就好了,談起事情來會輕松很多。”

阮秋荻淡淡一笑,沉吟着道:“其實如果你不想的話,你不需要走那麽久。”

”在國防部給人當翻譯嗎?“紹桢搖頭一笑,”我不是我父親,我沒辦法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我想做的事。“

阮秋荻的神色也鄭重起來,“或許你可以跟她好好談談。”

虞紹桢卻斷然搖頭道:“不能談。”

阮秋荻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沒有再追問。她看得出,他的“不能談”并不想跟人談。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事,應當問;但不想說的事,就不要問。

毓寧用叉子在酒杯上輕輕敲了敲,忍俊不禁地對晏晏道:”別看了,你還能把他看過來?“

晏晏轉回頭,赧然又誠懇地交待道:”我就是想知道他們說什麽。“

“那還不容易?”毓寧在喉嚨裏輕咳了一聲,做張做致地開始一人分飾二角——

“你不等到過了聖誕節再走嗎?”

“沒辦法, 軍令如山啊。怎麽了,已經開始想我了?”

“我給你準備的聖誕禮物怎麽辦?”

“你可以提前送給我啊,待會兒去你家拿?”

……

晏晏皺眉道:“別瞎編了,這麽惡心。”

“那還能說什麽?”毓寧掩唇笑道:“他跟別人說你嫌惡心,跟你說你就不覺得惡心了。”

晏晏擠着眉頭咬了口餐包:“他們現在真的在一起嗎?”

毓寧不以為然地笑道:“那要看你說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了。”

晏晏默然半晌,又往虞紹桢那裏偷瞄了一眼,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覺得……他們會結婚嗎?”

“你想那麽遠幹嘛?”

晏晏目光閃爍地低了頭:“我就随便說說。”

“那倒不會。”毓寧說着,涼涼一笑:“要不然這位‘阮小姐’哪能這麽自在?”

晏晏狐疑道:”什麽意思?“

”你放心吧!之前那個Rachel也好,阮秋荻也好——我那位姑姥姥都不會答應的。“毓寧詭笑着道:”我跟你說過的,在老夫人那裏,你嘛,勉強過關,她們想都不用想。“

”可是蘇姐姐……“

“不一樣的。”

“她也未必管得了紹桢。”

“紹桢她興許管不了,可是……”毓寧朝阮秋荻那邊擡了擡下颌,“她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說着,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晏晏:“你就是搞不清狀況,這種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什麽時候三少爺有了我這樣的女朋友,你再擔心也不晚。”

晏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嗫嚅道:“可是,我覺得紹桢跟她在一起好像很開心。”

毓寧調弄着面前顏色妖嬈的雞尾酒,颔首道:“那倒是,說到哄男人開心,你跟她比就差得遠了。”一邊說,一邊沖晏晏擠了擠左眼:“上次那麽好的機會給你,你居然放他全身而退?”

晏晏想起之前在酒店的事,面上一燒,急道:“你又沒跟我說……我……丢死人了。”

“我先跟你說了,你敢嗎?”毓寧哂罷,又像小狐貍一樣眯起了眼:“不過,到嘴邊的牛排都不吃,我倒是低估他了哦。”

“我才不是牛排呢!”晏晏紅着臉小聲抗議,繼而沮喪地道:”我覺得……大概他是真的不喜歡我。“

毓寧想起那日虞紹桢的欲蓋彌彰,一時拿不準該怎麽跟晏晏解釋:“也不是,你跟別人不一樣。他剛才說了,你爸爸是他上級之上級之上級,萬一他把你怎麽樣了,就只能跟你在一起了。”

晏晏咬唇道:“那有什麽不好嗎?”

毓寧撲哧一笑,“我本來也這麽想的,所以幫你找個機會嘛。不過現在想想,要是一不小心你弄出個孩子什麽的,你們就得趕緊結婚,那就不好了。”

“為什麽?”

毓寧見她神色鬼祟,俨然是又害怕又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猛然省悟“跟虞紹桢結婚”實在是晏晏的首要人生理想,她這幾句不啻是指出了一條“捷徑”,趕忙板起臉道:

“因為這種婚姻通常都不會開心。”

晏晏想了想,吞吞吐吐地道:“虞伯母就是有了大哥哥才跟他父親結婚的,他們也沒什麽不開心啊……”

“你跟她比?”毓寧濃長的眉毛凜然一挑:“我告訴你,對付男人這件事……你呢,是法學院的一年級新生;我呢,剛考了律師牌吧。”她說着,又看了一眼阮秋荻:“那邊那個,算是資深大狀;至于你說的這一位,已經是終審法院大法官了。你跟她比?別說虞伯伯,就算她要帶着紹珩嫁給我爸,我爸也樂意。”說到這兒,嘟着嘴撫了撫胸口:“那就沒我了,想想就可怕!你跟她比?”

晏晏知道虞霍兩家舊事糾葛極深,毓寧私下裏對紹桢的母親一貫有許多點評,每到此時,她都知趣地閉嘴。

毓寧見晏晏悶頭吃沙拉,亦覺得自己反應過激,讪讪找話道:

“後天紹桢的送行party,你打算穿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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