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莺窗人起未梳妝(下)
暗金色的蛙形香立上,燃着半支麻黑線香,氣息甜厚的細白煙霧在懸着流蘇簾帷的房間裏袅袅散開。
晏晏敬畏地看着左肩繪了大片刺青的紋身師,綴着亮片的絲綢背心包裹出誘人身段,繁複洶湧的藤蔓花朵簇擁着神怪般的巨大眼睛從背心吊帶和蓬松發絲間斑斓而出。
“我想紋一個容易擋起來的地方,要是不想讓人看到的話。”晏晏試探着道。
話音方落,在房間另一端呷酒的鐘家彥便是一聲嗤笑。
“我平時都要在學校上課。”晏晏微紅着臉,補充道。
那紋身師是個身材瘦削的年輕女子,脖頸上系了一條有水晶吊墜的黑色絲絨緞帶,幹燥硬朗的手指熟練地在她頸後按了按:“這裏,頭發放下來就看不見了。”說着, 拿過一本厚重的畫冊遞給到她面前:“挑個圖案吧。”
晏晏翻開那畫冊,第一頁就有蜷曲吐信的盤蛇,吓得她慌忙掀過。
鐘家彥惬意地窩在對面的紫紅色單人沙發裏,淡淡的笑容在光線暗淡的彩色玻璃燈下,悠閑又迷惘:“提醒你不要紋什麽男朋友的生日或者名字縮寫,将來鬧翻了……不好洗。”
晏晏冷然白了他一眼:“我才沒那麽蠢。”
她審視着那些或猙獰或詭麗的圖案,想象它們出現在自己肌膚上的圖景。忽然,視線一頓,指着其中一個對紋身師道:“這個怎麽樣?”
她指的是一只鏈條上綻開着玫瑰花的船錨。
鐘家彥走過來看了看,搖頭道:“普通了點。”
那紋身師打量了晏晏一眼,笑道:“第一次試,普通點也好。”
鐘家彥仍是搖頭:“找個有意思的吧。”
晏晏抿抿唇:“就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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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刺破皮膚,像一只兇狠的螞蟻在用力叮咬。
她驀地有點後悔,可事到如今,也只有暗暗抽着冷氣硬抗。
還好,密集的刺痛沒多久便漸漸麻木了。
鐘家彥是她認識的第一個有刺青的人。
前天晚上,她和他在酒吧跟人玩骰盅。一輪酒喝過,他把襯衫的衣袖松垮垮卷到了手肘,她赫然窺見他小臂內側刺着一個圖案古怪的紋身:
一雙蒼老的滿布皺紋的手,合十捧着串念珠。
“你紋的這個,有什麽意思嗎?”晏晏好奇地問。
鐘家彥翻起手臂看了看,笑道:“沒什麽意思,我的護身符,保佑我運氣好,逢賭不輸。”
“紋這個疼嗎?”
“沒有打針疼。”
“一針一針刺上去的?”
“難道畫上去啊?”
“你幹嘛不紋個厲害點的?那種……”晏晏不知道怎麽描述,電影裏兇神惡煞的打鬥場面,常常有披着大片刺青的狠角色。
鐘家彥聽了,暧昧地一笑:“有啊,在別的地方,你要不要看看?”
晏晏扁了扁嘴,不理會他的調戲,只作沒有聽見。
同他們一起玩骰盅的人裏,有個短發将将齊耳的女孩子,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眼皮上刷着亮閃閃的紫色眼影,忽然對晏晏道:“你看我這個怎麽樣?”說着扯開了自己丹寧襯衫的衣領,只見她胸衣上方,光滑飽滿的皮膚上刺着一個橫長大約三寸的卷枝圖案,黑紅漸變的圖案滿是異域風情,仿佛一道魅惑的符咒,讓人忍不住想去碰觸。
“好漂亮!”晏晏贊道。
那女孩子得意地放下手,卻沒有扣起衣襟。
鐘家彥笑道:“你這麽有興趣,要不要去試試?”
晏晏輕輕搖頭:“我家裏人肯定不讓。”
一片哄笑聲中,鐘家彥道:“你可以選個不那麽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
他話音剛落,那個短頭發的女孩子驀地探身過來,戳了下晏晏的腰,笑嘻嘻地“建議”道:“這裏!”
“好了。”紋身師的手指從晏晏肩上輕輕劃過,不勝贊嘆地低語道:“皮膚真好。你要是想紋別的,再來找我,我給你個最優惠的折扣。”
晏晏小心地轉了轉頸子,抱歉地苦笑道:“我應該不會再紋了,還挺疼的。”
“那可不一定。”紋身師凝眸笑道:“這種事會上瘾的。”
“不會吧。”脖頸後紅腫的肌膚有些發熱,晏晏新奇之餘,又有些擔心。
紋身師拿着鏡子幫她照着背後的紋身道:“恰到好處的疼,特別會讓人上瘾。”
走下樓梯的時候,晏晏開始覺得那紋身師的話有點道理,頸後那一處新傷般的刺青仿佛一簇低溫的火焰,漂浮在冬日潮冷的空氣中,激起她心底一陣莫名的興奮。
她禁不住開始幻想假若虞紹桢看到她肌膚上的新烙印會有怎樣的表情。
他一定會很詫異吧?
那她就給他一個冷漠又驕傲的表情。
她興沖沖地踏着樓梯,鐘家彥忽然停住腳步,笑吟吟打量着她道:“你好像很開心啊,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去慶祝一下。”
“慶祝什麽?就這個——”晏晏朝自己頸後指了指。
“慶祝Tattoos‘ Day ,第一次紋身要喝蜂蜜酒,走吧。”
“還有這種節日?”
“有啊,維京人發明的,他們喜歡紋身,愛喝蜂蜜酒。”
“真的嗎?”
“我剛編的。”鐘家彥笑道:“重要的是慶祝,不是理由。”
“無聊。”晏晏笑罵了一句,繼而正色道:“我覺得我們慶祝Tattoos‘ Day ,應該喝Blood and sand。”
“因為紋身會流血嗎?”
晏晏繃着臉搖了搖頭:“因為中國最出名的有刺青的人是岳飛,岳武穆說‘三十功名塵與土’、‘笑談渴飲匈奴血’。”
鐘家彥低着頭笑了半晌,才道:“說實話,我不太能看出來你是認真的,還是講笑話。”
“晏晏搬到學校宿舍裏去了,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她最近沒找過我。”端木想了想,揣測道:“是不是到期末了,她忙着溫書?”
“她跟我母親是這麽說的。”
虞紹桢的聲調沒有起伏,端木澈隔着聽筒卻隐隐覺得有一陣涼意:“怎麽了?”
“毓寧說,她交了個男朋友。”
端木愣了愣,幹笑道:“不會吧?我沒聽說啊,什麽人?”
“她沒說,你去查一查。”虞紹桢幹脆地道:“我覺得不太靠譜。”
“我……晏晏的事,我不太好……”端木遲疑道:“你自己問她好了,她最聽你的話。”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虞紹桢忽然不耐煩地道:“你去看看是什麽人。”
“好吧。”
端木的沉穩總是讓人放心,晏晏和霍毓寧就不一樣了。
紹桢擱了電話,想起之前母親随口說起晏晏搬去學校的事,不知怎的,他就是不信這小丫頭忽然住到學校裏去是為了溫書。
尤其是霍毓寧在電話裏諱莫如深地詭笑:“晏晏交了個男朋友,她沒告訴你嗎?奇怪,我還以為她是故意氣你的。”
“嗳,這下你放心了吧,有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幸福感?”
“我只知道那男生姓鐘,有輛車很紮眼,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現在是期末,我也很忙的好不好?再說,晏晏一向重色輕友,你該深有體會啊!她最近都沒來找過我。”
……
他當然希望晏晏可以喜歡上別人,但他不信她這麽快就會“移情別戀”。
如果她真是為了氣他,那他越關心,她的誤會就會越深。
他理了理心緒,發覺眼下這一刻,他最氣的人居然是端木。
雖然端木低調又小心,但他對晏晏的關注遠遠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女孩子——他看得出來。
端木人好,跟晏晏門當戶對,如果他是那個“男朋友”,他就真的如釋重負了。
這家夥就是太老實!虞紹桢忍不住呲了呲牙,老實到連“趁虛而入”都不懂,真是麻煩。
他當然不能自己去問,否則,之前種種一瞬間就會前功盡棄。
他看不得她傷心,那天晚上,他一見她流淚,一分鐘都不能在她面前多耽,他下樓的時候,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落荒而逃固然可恥,但他更不喜歡那個對她予取予求的自己。
他不知道他是怎麽了,他總是沒辦法跟她說“不”。
她說要他在畢業舞會上陪她跳舞,他想了好多個理所當然的借口,甚至包括航班晚點,可還是莫名其妙地乖乖就範。
她在學校演出摔傷了腿,問他一句是不是要走?他居然去求人改了調令,簡直鬼使神差。
只有這一次,他終于在她面前說了“不”。
他不能再讓事情回到起點。
鐘家彥接連看了兩遍後視鏡,道:“後面那輛車好像是跟着我們的,你認識嗎?”
晏晏回頭望了一眼,便道:“你停車吧。”
鐘家彥依言停了車,後面一輛黑色雪弗蘭也跟着靠到了路邊。
晏晏推開下車,徑直走過去拍了下後車黃色的斜十字車标,端木澈走出來,沉靜地望着她:“晏晏。”
“你找我有事?”
端木垂着眼沒有說話。
“你跟着我幹嘛?”
端木澈仍不開口。
晏晏嘟着嘴盯了他一記,轉身要走,卻聽端木澈急促地叫了她一聲:“晏晏。”
“有什麽事你說啊。”
端木澈看了一眼不遠處扶着車門,唇角輕翹的鐘家彥,躊躇着道:”他不是什麽好人。“
“是嗎?我沒看到警察叔叔來抓他啊。”
“……”
端木一向不擅言辭,更不慣主動指摘旁人的短處,只道:“他就是個在賭桌上混日子的花花公子,他……”他舔了舔嘴唇,又低低補了一句:“那位鐘先生……名聲很壞的。”
晏晏聽了卻是一笑,兩手背在身後,極可愛地仰望着他:“我一直都喜歡名聲很壞的花花公子,你不知道嗎?”
端木澈緊皺眉頭,脫口道:“那怎麽一樣?紹桢……”說到虞紹桢,他忽然卡了殼,虞家這位三少爺亦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比鐘家彥“出名”多了。
晏晏聞言,歡快地“哦”了一聲,像只按住耗子尾巴的小貓,指着他笑道:“你說紹桢是‘名聲很壞的花花公子’,回頭我告訴他。”
“晏晏。”端木愈發覺得頭痛:“別鬧了,紹桢會擔心的。”
晏晏抿了抿唇,碧色的眼眸在冬日黃昏的黯淡天光下,也似深了一色:“他叫你跟着我的?”
端木局促地搖頭,“沒有,他聽說你從家裏搬出來了,不放心……”
晏晏轉了轉眼珠 ,滿不在乎地笑道:“你讓他放心吧!我好得不得了。”說着,淘氣地點了點他:“還有,你別再跟着我了。要不然我就告訴我爸爸,說……你跟蹤我,不懷好意。”
端木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提醒她道:“要是溫叔叔知道了那位鐘先生的事,你覺得會怎麽樣?”
晏晏卻對他的“恐吓”不以為然,父親大不了就是黑着臉叫她不許跟鐘家彥來往,對她來說,又算什麽損失呢?
她向前一步,笑眯眯地望着他:“阿澈,你才不會出賣我呢。”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目送她攏着駝色鬥篷外套的嬌俏背影,閃進了鐘家彥那輛顏色浮誇到不合時宜的跑車。
鐘家彥觑着晏晏欣欣然處處躍動着笑意的側顏,輕笑着道:“以前的男朋友?”
晏晏搖頭:“不是呀。”
“那看到他這麽開心?”
“他是我的好朋友啊。”
“男人和女人是不會做朋友的,更不會有什麽好朋友。”
“我們也不算朋友嗎?”
鐘家彥笑道:“我可不想跟你做朋友。”
晏晏擠了個鬼臉,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喜歡你嗎?”
晏晏一時沒了話,良久才道:“喜歡。”
那日之後,端木果然聽話地沒再出現,晏晏反而覺得失望。
是他沒有把她的事告訴虞紹桢,還是說了他也不在意呢?
不會的。
“你要是找了個這樣的男朋友,虞紹桢還看得下去,那他真是……”
毓寧言之未盡的話讓她害怕,如果連她和別人在一起,他都不介意,那她還有什麽籌碼呢?畢竟,連老師考試前的輔導課她都逃了。
晃動着蜜色酒液的杯子遞到她面前,晏晏心不在焉地接過來,一口接一口喝了個幹淨。
那個胸口有大片紋身地短發女孩高聲笑着拉她起來跳舞,站起來的那一剎那,她仿佛有些暈眩,但很快就适應了這種懶洋洋的迷離微醺。
對面柔軟而瘦削的身體為她做着示範,她學着她的樣子用身體去迎合激越嘈雜的旋律過。挑逗的口哨在周圍響起,劉海被汗水粘在了額角。
骰盅在棕黑色的玻璃桌面上輪轉,罰酒已經顯得太過無趣,有人提議不如由贏家指定輸的人完成各種窘迫任務。第一輪她就贏了,鐘家彥被她趕去吧臺上倒立,在酒保的笑罵聲中撞翻了一碟酒杯。
有人去跟全場最難看的女生要了電話,有人被罰去載歌載舞唱一首“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一直坐在她身邊的那個短發女孩終于贏了一局,晏晏正好是輸家。
她笑着求饒:“嗳嗳,不要太難。”
短發女孩目光粹亮地笑看了她一眼:“很簡單。”說着,突然整個人都朝她傾了過來。
晏晏一怔之間只來得及問了句“幹嘛?”,剛被酒液浸染過的唇瓣便被另一雙薄軟而熾熱的唇壓住了。
怪異的突襲像一根閃着火花的高溫焊條瞬間凝固了她的神經。她不知道這是個別出心裁的玩笑,還是一次蓄意的捉弄,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應。
她支吾着想要開口說話,卻有一團柔韌濕熱掠過了她的牙床。躲避不及的舌尖被揉得發麻,她的頭皮也跟着麻了起來。
所有的感覺的都不見了。
仿佛一支被熱茶浸過的銀匙在她腦子裏用力攪過,晏晏只覺得腦海中一片麻木的空白,即将呼出的空氣被散發着酒精氣息的軟木塞堵死在胸腔裏。
漸漸恢複正常的聽力捕捉到了四周越來越熱烈的喝彩和驚笑。
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身後的沙發扶手上,急喘着躲開了那放肆的唇舌,她不敢去看盡在咫尺的妩媚眉眼,顫抖的手抓起近旁的酒杯,一口猛灌下去。
手足唇舌都鈍鈍的,她搖搖站起身,強笑道:“我出去透透氣。”
玻璃門上形形色色的金屬挂飾叮當作響,夜風卷過熱辣的兩頰,冬夜的街巷寂靜無聲。
她兩手罩在唇上,從之前的駭異中反應過來。
确鑿無疑的,那是個親吻。
那女孩子親了她!
她的第一次親吻,竟然就是這樣……跟一個連真名實姓都不知道的女人?
她還舔她的舌頭,她該覺得惡心嗎?
不不不不!
她想的不是這樣。
她想要的親吻不是這樣——
在嘈雜混沌的午夜酒吧,一個思緒迷離中的賭局籌碼。
這算什麽呢?
她想起那天,她緊張又慌亂地在摩天輪上撞在他身上,那個未遂的索吻已經很尴尬了。
可現在……
她的背脊抵在牆壁上,兩手遮住了整張面孔,不敢去分辨唇齒間的感覺。
“沒親過女人啊?” 鐘家彥跟了出來,笑吟吟遞給她一支酒。
她一聲不響,接在手裏就喝。
他眼波盈盈地觑着她:“感覺怎麽樣?”
晏晏瞥了他一眼,偏過臉去。
“不會是連男人也沒親過吧?”鐘家彥低笑着道:“你……要不要比較一下?”展開
大概是酒喝得有點多,晏晏覺得胸口一陣惡心,擺了擺手,道:“不要再玩兒了,我要回去了。” 她一邊說,一邊撥了撥他。
“你真的不想試試?”
“不想,沒意……”晏晏煩躁地答着話,忽覺鐘家彥的手握住了她的腰:“你幹什麽?”
“你猜。”鐘家彥俯到她耳邊,輕聲道:“猜中了,你贏,我喝酒;猜錯了,我贏,你親我一下。”
“你別玩兒了,我不喜歡你。”晏晏蹙着眉低低道,軟綿綿的聲調聽起來有些含混。
“不用急,我還沒要你喜歡我呢。”
他慢慢靠近的氣息讓她悚然一驚,空着的手往他肩上推去,“讓開。”
“你不像這麽玩兒不起的姑娘啊。”鐘家彥嬉笑着一躲,握住了她的手。
他越靠越近的臉龐和身後冷硬的磚牆,讓她突然驚懼起來,“你放手。”
鐘家彥卻在她耳邊呵着氣笑道:“快,猜猜我想幹嘛。”
晏晏掙了一下,握在她腰間的手卻扣得更緊,意外的壓迫撞開了胸腔裏被方才那一吻激起的委屈和悲忿,她攥緊了手裏的那支酒,朝他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