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渌酒杯寒記夜來(上)
深棕色的細頸瓶裏還有酒,晶瑩的液體先于瓶身半步濺到了鐘家彥臉上。整晚在身體中醞釀的酒精削弱了突如其來的刺痛,他用手抹到混着酒液的血跡,才驚異地看着晏晏:
“瘋了你?!”
晏晏怔忪地看了看手上仍然完好無損的玻璃瓶,不知是被他淌到耳際的血痕吓到,還是被自己的爆發吓到了,一聲不響地把“作案工具”丢在地上,轉身便跑。
鐘家彥趕忙高聲喚她,然而想象中的追趕卻讓晏晏愈發不顧一切地奮力狂奔。裹住小腿的冬靴在柏油路上踩出急促聲響,夜風在滾燙的臉頰上橫行,潮冷的空氣從喘息間灌進胸腔,胃部的猛烈痙攣迫停了她“逃逸”的腳步。
不可遏制的異物翻湧出口腔,“哇”地一聲吓醒了角落裏瘦骨嶙峋的流浪狗。
歇斯底裏的嘔吐持續了兩分鐘,身體的空乏帶了一種虛浮的清醒晏晏扶住近旁的行道樹,寂靜而陌生的街巷讓她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她的手袋還在酒吧裏,外套也沒拿出來。
酒精和狂奔帶來的灼熱很快消耗殆盡,濕冷的寒意絲絲縷縷滲透了她薄軟的毛衫。
她不想回去,其實也不大能确定回去的路。
她只好慢慢拖着步子往前走,在寥寥無幾的燈光中漫無目的地尋找。
忽然,街角一輛刷着藍白标記的警用摩托給了她靈感。
晏晏踉跄着緊走了幾步,站在丁字街口撐起份量越來越重的腦袋四處張望。果然,路對面亮白的燈光下,有一間小小的警務站。
“你好,能用一下電話嗎?”晏晏自覺面上求助的微笑禮貌又可人,然而值班警員眼前所見,卻是個發辮蓬亂,眼神渙散,渾身酒精氣味,衣裙上還有不少可疑污漬的狼狽少女。
“你報案嗎?”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夜班警員略有些緊張的站起身。
晏晏想了想他的話,搖頭道:“我不報案,我想打個電話,我的……我的手袋丢了……”
她話沒說完,那警員便追問道:“包丢了?在哪兒丢的?裏面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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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蹙眉道:“……不是,我想打個電話。”她又有些想嘔,但胃裏已經空無一物。
“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兒?”
晏晏虛弱又愁苦地看着他,重複道:“我想打個電話。”
那警員仔細審視了她一番,自顧自地搖了搖頭,附近有條酒吧街,時常有人醉酒鬧事,這女孩子顯然是喝多了:“一個小姑娘,出來瞎玩兒什麽?”
不過,一個美麗而落魄的妙齡少女,很難讓人拒絕,他往另一邊的窗臺上指了指:“打吧。”
晏晏摸索了兩次,才拿準聽筒,一雙水波淋漓的翠色眼眸幾乎快要貼到了號碼盤上,那警員無可奈何地拿過電話, 不耐煩地問道:“號碼多少?”
端木澈接到電話的時候,背脊上冒了一層冷汗。
晏晏含混的聲音依稀帶着哽咽:“阿澈……”
“晏晏,你怎麽了?”
“我……”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的狀況,“我在警察這裏。”
“出什麽事了?什麽警察?”
“我不知道。”她困惑的目光轉到那警員身上:“你是什麽警察?”
那警員再一次從她手裏拿過聽筒,冷然報出了自己的轄區和位置:“快點過來接人。” 接着,又指了指牆邊的兩張椅子:“坐那兒等吧。”
晏晏聽話地走了過去,幽怨而委屈的眼神讓那警員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态度,遂好心地倒了杯熱水給她。
晏晏乖巧地說了聲“謝謝”,喝過一口,仰頭望着他道:“你們有熱巧嗎?”
那警員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是酒吧呢?小小年紀,三更半夜在外面混,還是女孩子……遲早出事!”
晏晏只看見他嘴唇開合,卻聽不清他的教訓,只被他愠怒的口吻震懾了一瞬,喃喃道:“沒有算了。”
她一杯熱水沒喝完,端木就到了。
“怎麽搞成這樣?大衣呢?”端木怕驚着她似的,一邊輕聲詢問,一邊脫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晏晏見了她,一個字沒有說,蝶翅般的睫毛緩緩扇動了兩下,驀地便抽泣起來。
端木吓了一跳,攬住她的肩膀,含混地安撫道:“沒事了。” 說着,探詢地望向一旁的警員。
“小姑娘自己跑過來的,說包丢了,要打電話,別的什麽也沒說。”那警員聳聳肩:“你們報案嗎?不報案就登記一下,帶她走。”
端木點了點頭,剛要起身,伏在他肩上的晏晏卻突然嗚咽着開口道:“……我不是故意的,他不讓我走,我就砸……砸了他一下,瓶子……都沒破,我也不是故……”
旁邊的警員聽得一怔,端木趕忙打斷了她:“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回家了。”
那警員又遲疑地打量了他二人一遍,小心查驗了端木的證件,才拿過擱着登記簿的板夾叫他簽字。
“給你添麻煩了,多謝。”端木澈簽完字,從晏晏身上的大衣口袋裏摸出盒香煙放在登記簿上,一并遞了回去。
“別回家……”晏晏小小一只餓貓般挂在他臂上喃喃,方才的抽泣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那警員看着,啧啧提醒道:“這樣的女朋友,可是多操點兒心吧!”
端木把眼眸輕阖的晏晏放進車裏,整潔如新的車廂立刻泛起了難以描述的刺鼻氣味。
他望着晏晏發絲紛亂,淚痕宛然的面孔,輕輕嘆了口氣。默然看了她一陣,才蹙着眉去拉安全帶。
然而,剛一靠近,便覺得空氣裏有異樣的溫熱。
他按了按晏晏的額頭,燙熱的溫度直灼掌心。
他剛才還在想送她去哪兒,這下只能去醫院了。
晏晏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清冽的藥水味道讓她知道自己是在醫院,酸沉的四肢仿佛被看不見的繃帶束在床上。房間裏沒有開燈,朦胧一瞥間,床邊白色制服的身影是最醒目的一抹顏色。
她疲倦地合上眼,開口時,低啞的聲音讓自己一驚:“……對不起。”
端木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了握她擱在被單外的手。
她蓄了蓄力氣,又問:“幾點了?”
“剛七點。”
她聽着那低柔溫和的男聲,手指驀地一抖,急急睜開眼睛,在黯淡的晨曦中努力辨認了片刻,旋即又用力合上了眼。
再睜開來,直勾勾望着他,冒出一句:“阿澈呢?”
“阿澈去拿你的手袋了。”虞紹桢握着她的手,輕聲道:“你覺得怎麽樣?”
晏晏怔怔看了他好一會兒,大大的眼睛仿佛仍然漂浮在夢中,直到他探手過來摸了摸她的頂發:“要不要喝點水?”
她茫然點頭,溫水裏有淡淡的甜鹹味道,她慢慢喝着,忽地想起一件緊要事來:“我一會兒是不是就能出院了?”
虞紹桢綻出一個柔和的微笑:“不着急啊,才退燒沒多久。”
晏晏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我下午還要考試。”
虞紹桢遲疑了一瞬,接過她手上的杯子放在一旁:”別想考試的事了,好好休息吧。“
晏晏卻垂着頭道:“我還有……還有一點沒複習。”
“阿澈給你請假了,開學再考吧。”
晏晏皺眉道:“不用啊,我下午去考也能及格的。”
紹桢極抱歉地笑了一下,“晏晏,現在是星期四了。”
晏晏一愣,一顆眼淚猛然跌了出來。
虞紹桢連忙用手指替她抹了,“沒關系的,開學補考一樣的。”
晏晏用力撐着眼眶,怕有更多眼淚會跟着跌出來,“……你生我氣嗎?”
虞紹桢聞言,眉間折了一痕,把她攬在肩上,輕拍着道:“沒有。”
不料,她極力忍耐的淚水卻應聲而落,揪着他的衣襟,泣不成聲:
“你怎麽不生氣呢?你為什麽不生氣啊?你怎麽能不生氣呢……”
他怎麽能不生她的氣呢?
她做了這麽多事,她就是要讓他生氣啊!
鐘家彥的住處是梅園路的一棟舊公寓,一共四層,他住在頂樓。露臺的雕花鐵栅上,纏着絲絲絆絆的枯藤殘蔓纏,在晨風中瑟瑟搖蕩。
端木昨晚已經來過一次,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有人回來。樓下就着壺嘴喝茶的門房道:“長官,您這會兒來碰不到人的,這位鐘先生啊,過的是‘夜生活’,晚出早歸,您早晨再來吧。”
果然,七點剛過一刻,鐘家彥的口哨聲便順着樓梯飄了上來。他一路低着頭上樓,走到近前才瞥了端木一眼,視若無睹地拿鑰匙開門。
直到端木神色冷漠地跟了進來,他才回頭笑道:“找我啊?”
端木冷眼打量着他額角的一道新傷:“我來拿晏晏的東西。”
鐘家彥攤手一笑,“誤會了吧?她雖然跟我……關系不錯,不過,可沒住在我這兒。”
端木嫌惡地皺了皺眉,“她手袋丢在酒吧裏了,你沒拿嗎?”
“拿了。”鐘家彥說着,捋了捋額角的頭發:“賣了。”
端木愕然怔住:“賣了?”
鐘家彥赧然笑道:“頂我三個月房租呢。”
端木深吸了口氣,聲氣更冷:“裏面的東西呢?”
“哦——”鐘家彥恍然應了一聲,繞過端木澈,從邊櫃的抽屜裏抓出幾樣東西,擱在了茶幾上。
除了晏晏的錢包和鑰匙,還有些口紅、香水之類的小玩意兒。
端木掃了一眼,便道:“還有個煙盒。”
鐘家彥聞言,查看着身旁的東西惑然道:“不會吧?晏晏不抽煙啊。”
“她拿着玩兒的。”
鐘家彥眯着眼睛想了想,搖頭道:“沒注意。”
端木盯了他一眼,面上是毫不掩飾地懷疑:“是古董,銀的,但也不值多少錢,你開個價,我寫支票給你。”
鐘家彥颔首笑道:“豪門公子就是大方,不過可惜——真沒看見。”
“你……”
鐘家彥見端木面露愠色,委屈點着自己額角道:“這位長官,你們那位大小姐持械傷人,砸得我頭破血流,我能想起來把她的包帶回來就不錯了,您也別太挑剔了。”
端木冷着臉,收起茶幾上的東西,轉身便走:“你好自為之。”
鐘家彥看着他的背影涼涼一笑:“省省吧!你這樣的,她根本就不喜歡。”
端木驀地停住了腳步,偏過臉道:“離她遠一點!我這樣的你也惹不起。”
“你怎麽能不生氣呢……”
她說謊,逃課,交了個人人側目的男朋友,在賭桌上輸了一副耳環一只表……現在連考試也耽擱了。
只要是在意她的人,知道了這些事都會生氣的,他怎麽可以不生氣呢?
她攥着他的衣襟,傷心漸漸變成了惱怒:“你為什麽不生氣?”
“你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的。”他的聲調溫柔得如同遙夜琴音:“不會的。”
她伏在他肩上,這樣近,又這樣遠。
她的心跳仿佛能觸到他的,但宣之于口的對白卻一句比一句南轅北轍。
她急急想要抓住什麽,卻無處施力:“不行,我就要你生氣。”
紹桢理着她頰邊的碎發,苦笑着點頭:“好了好了,我生氣了,都是阿澈不好,他一回來,我就跟他算賬。”
“不是阿澈不好,是你不好!”晏晏猛地推了他一下。
紹桢忙道:“是,是我不好。等你病好了,到父親那兒去告我一狀,叫他拿馬鞭子好好抽我一頓,給你出氣。”
晏晏嘟嘴道:“告你什麽?”
紹桢低低一笑,“我的小辮子那麽多,你沒拿本子記着?”
晏晏合上眼,軟軟地搖了搖頭。
委屈中透着虛弱的神态,牽得他心裏一疼,紹桢墊起她身後的枕頭,柔聲道:“小姑奶奶,你歇一歇再計較我的不是,我切水果給你吃。”
他低着頭,專心致志地拾掇手上的蘋果,晏晏靜靜看了他片刻,忽道:“你怎麽回來了?”
“阿澈說你病了。”
晏晏聽着,覺得自己應該是有點開心的,可本想綻出笑意的唇角卻自作主張地垂了下來,喃喃道:“……要是我病了你才來看我,我就不想好了。”
紹桢一聽,塞了塊蘋果在她嘴裏:“你這麽說,是趕我走了?”
晏晏一下一下咬碎了口中甜脆的果肉,睫毛上又閃出了瑩瑩淚光:“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我都可以做,你為什麽不能喜歡我呢?”
她平日裏鮮妍如花瓣的臉孔蒼白而單薄,睫毛上的淚光像露珠一樣一碰就會落。
相對咫尺,他避無可避。
“我沒有不喜歡你啊。”紹桢言語輕快,一邊說 ,一邊又塞了塊蘋果給她。
晏晏卻避了避,依舊直直看着他:“是……是會和我在一起的那種喜歡嗎?”說罷,才去咬他手上蘋果。
紹桢垂眸一笑,強作出一副打趣的姿态望着她:“晏晏,要是等到你四十歲的時候還沒嫁人,就嫁給我吧。”
晏晏張了張口,忽地臉色一變,撫着胸口猛咳了起來,卻是被沒有嚼碎的果肉嗆住了,紹桢急忙拍了她的背,又給她倒水,晏晏卻淚汪汪地擠出一句:“……為什麽呀?”
紹桢不敢再逗她,只道:“小姑奶奶,你緩一緩再說話。”
“為什麽呀?”
紹桢笑微微道:“要是那時候我還沒沉船,以後大概就平安無事了。”
晏晏咬了咬唇,翠色的眸子睜得大大的:“要是你的船沉了,我就去死。”
紹桢面上笑意一斂:“胡說八道。”
晏晏惱道:“你才胡說八道呢!”
紹桢默然了一瞬,捏了捏她的臉:“晏晏,放了假你乖乖回家,我這次走了,要好幾個月才回來。”說着,又是一笑:“你別說是生病,就是跟人結婚,我也回不來。”
晏晏本能地皺眉,脫口道:“你才跟人結婚呢!”話一出口,立刻翻悔:“不是……你不能跟人結婚。”
紹桢莞爾道:“嗯嗯,我找個龍蝦結婚。”
晏晏垂了眼,讪讪地道:“你要去哪兒啊?”
紹桢笑道:“回家問你爸。”說着,擡腕看了看表,“阿澈怎麽還沒回來呢?”
端木回來的時候,正隔窗望見紹桢拿了蘋果來削,晏晏乖巧地倚在枕頭上看着他,和前一晚在高燒昏沉中哭鬧如小獸般的孩子判若兩人。
他隔窗望了一眼,便慢慢踱開了。
前一晚,她額頭燙得吓人,喂了藥進去又吐出來,衣裳也被冷汗濕透了,用力抱着他的肩膀,一邊哭一邊絮絮說個不停: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喜歡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怎麽樣他才喜歡我,別人……他都喜歡,就是不喜歡我。”
“我好不喜歡我這樣子!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樣才好……我好不喜歡我自己。”
……
要多喜歡一個人,才會喜歡到沒有了自己?
他聽得難過,去給紹桢挂了電話。
晏晏終于安靜下來,銀亮的針頭刺進淡藍的血管,她濃長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頻率微微發顫。
他想起那年,第一次看見這個比洋娃娃還漂亮的小姑娘,沣南綠意盎然的潮濕雨天,她裹着件鮮紅的小鬥篷,漆黑的斜劉海下,是一雙豔麗的澄碧色的眼睛。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看見虞紹桢。
端木家在沣南經營多年,樹大根深,他的祖父端木欽原是紹桢外公的結義兄弟,也是風雲叱咤震動半壁江山的人物。然而後來,沣南一系最大的對手卻是紹桢的父親。後來,紹桢的外公兵敗身死,端木欽才同紹桢的父親罷兵言和,相逢一笑泯恩仇。又因着紹桢母親的緣故,兩家人一來二往,倒像是做起了親戚。
那年,紹桢的母親帶着幾個孩子到沣南來看“海神誕”。
虞家的孩子都驚人的漂亮,紹桢的大哥年紀比他們大,言行态度也安靜穩重得像個小大人,是那種父母們見了都會誇獎的孩子。
紹桢卻不同,他淘氣、頑劣、鋒芒畢露。然而一笑起來,點着笑靥的酒窩幾能盛酒,異樣俊美的一雙眼仿佛願意向任何人坦陳他的壞主意……大概除了他父親,誰都沒辦法真的對他生氣——端木的兩個姐姐尤其喜歡這個眉眼俊嘴巴甜的小男孩。
紹桢的另一個“殊異”之處,是走到哪兒都帶着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尾巴。因為帶着晏晏,他被噓了一陣之後,幹脆不大和男孩子泡在一起了。
只有他帶着他們倆轉遍了院子裏每一個角落。
晏晏叫他的聲音,總是很甜,和紹桢的笑渦不相上下。
那時候,他就和紹桢“計劃”好了将來——他們要去當海軍。
那時候,他看着晏晏,常常就會想起一年前,他和哥哥們爬樹掏到一窩小巧的鳥蛋。他分得兩只,裝在紙盒裏用燈泡照了兩個禮拜,竟真的孵出一只灰禿禿的雛鳥。
小家夥長得很快,幾天的工夫就能在他書桌上散步了,除了睡覺,一天到晚都抖着兩條小短腿緊趕慢趕湊在他身邊。他原打算長大了就放它飛走,然而兩個月過去,那鳥只會撲棱着薄薄的翅膀跳上窗臺,他開了窗放它,它也不走。直到有一天,打掃房間的婢女不小心把那只笨鳥關在了窗外;他回來時,窗臺上只剩了一灘粘着羽毛的血漬——大約是被那只飛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大花貓給叼走了。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無知會帶來怎樣的殘忍。
他們摸去的鳥蛋就算孵出小鳥,能飛回天空的幾率也幾近于零。雛鳥破殼時,常把第一眼見到的生物認作母親,沒有親生“父母”的教導,就算勉強學會了振翅,也無法躲避危險、捕食求生。
那個比洋娃娃還精致的小女孩,牽着紹桢的手出出入入,就像那只曾經在他書桌上蹦蹦跳跳的雛鳥——只是漂亮得多。
姐姐們笑嘻嘻地說起紹桢早前翻牆到幼稚園暴揍了欺負晏晏的小朋友,他想,大概紹桢就是出現在她世界裏的第一個安慰她、保護她的人。
只是,他能為她抵擋全世界的傷害,但如果他成了傷害他的那個人,他該怎麽對抗他自己呢?
紹桢搭了夜航的班機回來,他忍不住問他:“你這又何苦,晏晏有什麽不好呢?”
紹桢目光怔忡地望着病床上萎頓如脫水小魚似的晏晏,低低道:
“我和我父親不一樣,她要的,我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