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渌酒杯寒記夜來(下)
“你很急着走嗎?”晏晏見紹桢擡腕看表,語調平靜,目光卻忽然變得緊張。
紹桢笑意溫和地看着她:“也不是很急。”
晏晏視線漫無目的地游移着落在了一旁,輕聲道:“你還有別人要見嗎?”
紹桢搖搖頭:“沒有啊。”
“真的?”
紹桢笑道:“我趕九點一刻的飛機走,你覺得我還有空去哪兒?”
晏晏聽了,唇角不自覺地翹了翹,然而笑意還沒浮到眼角,驀地驚道:“那你還說不急?”
紹桢言簡意赅地笑道:“不是很急。”
正說着,忽聽身後有人輕聲叩門,回頭看時,正是端木澈。
“你運氣好,拿你手袋的人把錢包和鑰匙扔在酒吧了。”端木笑微微進來,把他從鐘家彥那裏取來的東西放在了床頭櫃上。
他沒敢說鐘家彥的事,一則怕晏晏不好意思,二則怕紹桢聽了,發作起來惹事生非。
晏晏看了看,便道:“我的煙盒呢?”
端木瞥了虞紹桢一眼,對晏晏搖了搖頭:“沒找到。”
紹桢趕忙笑道:“丢了就丢了吧,你又不抽煙,拿着也沒什麽用,玩兒過就算了。”
晏晏卻嘟着嘴道:“我……裏面還有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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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照片?”
晏晏張了張口,低聲道:”我自己的。“
她帶在包裏的煙盒原是虞紹桢讀海軍學校時,在意大利一個叫拉斯佩齊亞的港城淘來的,銀工精巧,盒面上有一朵螺钿鑲就的玫瑰花,難得只在盒底的編號恰巧是晏晏的生日。
她一見,便讨了過來,把裏頭的鏡面當了随身的妝鏡。
“那麽好看的照片肯定是找不回來了。” 紹桢淡戲谑着笑道,他站起身來,遲疑了一瞬,擡起手揉了揉晏晏的頂發:“你乖乖養病,回頭我再找一個給你。”
晏晏隔天出院,勉強趕上了最後兩科考試。
她沒再去找鐘家彥,鐘家彥也沒再來尋她。之前一段光怪陸離的日子像一串琳琅缤紛的肥皂泡,轉眼就消失在了明亮的陽光裏。
有時她從鏡子裏瞥見頸後的刺青,自己也會覺得詫異,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以往放寒假,她總是挨到小年才動身回家;這一回,她卻訂了考完試第二天的航班。雖然她知道紹桢的船早已經出了青琅基地,但看得見海浪,就會覺得離他近了一點。
冬日的大海,是一片深沉的灰藍。凜冽的海風穿透了圍巾的空隙,視線越過港灣、燈塔、浮标……一直追到空蕩蕩的天際線。她在心裏默默猜測他的行程,軍艦啓程護航之後,只有靠港補給才會有公開的位置消息。
他說,“是等到你四十歲的時候還沒嫁人,就嫁給我吧。”
她不知道他有幾分玩笑,有幾分認真。
”四十歲“,想一想她就覺得驚悚,”四十歲“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跟死了有什麽兩樣?
他九成九是在取笑她!
可這麽一想,她又覺得不甘心:
雖然”四十歲“聽起來非常可怕,但”嫁給我“聽上去就惬意多了。
就算”三十歲“也好啊。
不要,”三十歲“也太老了。
最好是二十歲!二十一歲也行,正好她念完書畢業。
她想去沣南那間法國人修的教堂結婚,不過她和他都不信教,不知道行不行……
她自顧自地想着,竊竊一笑,轉念間又想起他臨走時揉着她的頂發,一點也不像告別的戀人——根本就是在摸只小狗。
什麽嫁給他?“四十歲”也是哄她的……
整一個寒假,除了心不在焉地應酬新年和溫書準備補考,大把時間她都用來回想那天在醫院的情景。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她都恨不得能像電影膠片那樣一幀一幀回放;可想得太多,又每每疑心自己會不會記錯?
她的疑慮和想念都無處遞送,甚至比他在國外念書的時候還要糟糕,她打不了他的電話,他也收不到她的信。
午夜夢回,她忽然一陣害怕,他不應該動辄拿“沉船”兩個字開玩笑,那些爛小說裏一出現這樣的戲碼,那就真的回不來了。
她惶惶然裹着毯子,盯着黑夜裏的一線暗白海浪坐到天亮,又覺得自己可笑。
她不敢去問父親,只好打電話給端木。
端木溫和含笑的聲音讓人聽來便覺安心:“怎麽會?你又不是那些濫俗小說的女主角。現在又不是戰時,你哪聽說過有驅逐艦沉船的?”
晏晏回想着從父親那裏聽來的只言片語,猶疑着追問:“要是碰上海嘯呢?”
“氣象預警很準的,這樣的極端天氣一定會提早避開。”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讓溫伯伯給你補補課。”端木輕笑着道:“算了,你還是別問溫伯伯了,你這種懷疑是對我們海軍部的侮辱。”
晏晏撲哧一笑,“嗯,我信你,你不會說謊的。”
“晏晏——”電話那頭的端木澈仿佛欲言又止。
“怎麽了?”
“紹桢以後可能每年都會在海上漂幾個月,你不要這麽擔心。”
晏晏一怔:“每年?”
“嗳,小姑娘你比我還厲害呀。”毓寧摸着晏晏頸後的刺青,啧啧道:“紋這個疼嗎?不疼我也去搞一個。”
晏晏微低着頭,老老實實地答道:“你別去了,還是有點疼的。而且,我都有點後悔了……”
“啊?為什麽?”毓寧放下她的頭發,轉到晏晏面前:“挺好看的呀。”
晏晏讪讪地沒說話。
毓寧了然道:“紹桢說不好看?”
晏晏搖頭:“他不知道。”
毓寧笑道:“哦,你怕他覺得不好看。”繼而丢給她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白眼:“你這種小丫頭就是太乖了,連個叛逆期都堅持不了兩個月。”
晏晏吐了吐舌頭,心虛地争辯道:“……我連考試都沒考成,再惹出什麽事,我爸我媽就知道了。”
毓寧聽了,愈發不以為然:“知道就知道了呗!最好你跟你爸你媽鬧翻,離家出走。”
“那有什麽好的?”
毓寧低聲戲谑道:“就憑三少爺那份憐香惜玉的勁頭,還不上趕着英雄救美……”她說着,“嘿嘿”一笑:“金屋藏嬌?”
晏晏面上一紅,蹙眉道:“什麽呀!不想跟你說了……” 正在這時,班級裏負責取信的女孩子忽然叫了她一聲:“晏晏,你的信。”
她應聲回頭,那女孩子又補了一句:“是明信片。”說着,把一張揉皺了邊角的卡片遞了過來。
晏晏剛要接在手裏,毓寧卻驀地伸臂過來,先她半拍搶在了手裏,嬉笑着道:“弄得這麽破,寄過來挺遠的吧?”
她躲着晏晏翻看背面的地址,晏晏便只能看見正面的圖案:
一只遍體通紅、螯壯須長的碩大龍蝦,支棱在點綴着檸檬香草的白瓷盤裏,撐滿了整張卡片。
她的心跳倏然飛跑起來,一抹模糊的歡欣迅速浮凸出了明亮的輪廓:“給我呀。”
毓寧打量着她,晃了晃那張卡片:“以為是紹桢寄的吧?你猜猜——你猜對了沒有?”
她不問猶可,這樣一問,晏晏飛奔的心跳一下子被甩上了春風搖蕩的樹梢,反倒遲疑着不敢去拿。
毓寧輕輕一笑,把卡片塞還給她:“反正我是看不出來,郵戳都糊了。”
重疊模糊的異國郵戳,有些字跡她連語種都吃不太準,英文地名看上去也有可疑的發音。除了學校的英文地址和她的名字,空白處只寥寥寫着一句“陌上花開否”——筆跡是虞紹桢無疑。
飛撲而來的欣喜裹滿了胸腔,她把明信片夾在筆記本裏放好,小跑着進了圖書館。
按耐着心緒,數着字母翻辭典,原來是臨近紅海的一處港城。
他離她這麽遠?
不對,他現在應該早就到了別處。
以往她看地圖總是先看陸地,然而現在她的目光總是流連于線條疏散的大海。
黑白地圖上的海洋仿佛一片浩瀚留白,許許多多名稱奇長的島嶼還沒有印刷疏漏留下的墨跡大,只是一連串連字母都放不下的黑點。
她只能知道,一周或半月之前,他在一個她連想象都無從構建的異國港口,曾經上過岸。
可是,幹嘛要寄張有“龍蝦”的明信片給她呢?難道他還記着那天在醫院說的“找個龍蝦結婚”?什麽嘛!
她撇撇嘴,指尖撫過卡片背面唯一的一行中文字:“陌上花開否”。
當然開了。
眼下江寧已是春風上巳天,不用問,他也該知道。
剎那間,她一笑出聲,惹得對面看書的人也擡了眼,她趕忙抱歉地吐了下舌頭。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阿澈,我收到一張紹桢寄的明信片,他從……”她緊握着電話聽筒,活潑甜美的語調像檐下浴着春光的呢喃乳燕,剛一開口,便聽端木笑道:
“嗯,他們快返航了。”能給她一個好消息,他也覺得開心。
“那……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五月份之前吧。”
“還要那麽久?”
端木沒有說話,只有一聲溫和的輕笑。
然而五月過半,她已然穿起了印滿紅櫻桃的太陽裙,虞紹桢卻仍沒回來。
這次不用逼問端木澈,從廣播新聞裏她也聽說了緣由。爪哇海域突發巨震,距離最近的海軍艦只又返回頭救援撤僑了。
“這次不會很久了吧?”察覺自己關心虞紹桢的歸期遠勝過異國災民,晏晏不免有一點小小的負罪感,打定主意明天去給紅十字會捐掉錢夾裏的現款。
端木趕忙點頭:“很快了。”
“你跟他聯系過嗎?”
端木澈微笑搖頭,“你不用擔心他,沒事的。”
“你們海軍部的事總這麽沒譜嗎?”晏晏忍不住抱怨,因為自覺不夠理直氣壯,聲音格外得低。
“沒有,都是嚴格按計劃來的。”端木笑道:“這次也是碰巧。”
“他這次回來,會休假吧?”
“應該是。”端木的答複總是不肯打包票的審慎推斷,晏晏聽來,就像一袋味道太淡份量又太少的桃脯梅幹,在嘴裏咂來咂去,怎麽也滿足不了味蕾的期待。
毓寧就不同了,滿眼同情地端詳她許久,拍拍她的臉,道:“你在這兒念叨什麽也沒用,等船靠了岸,你找他去啊。”
“不好吧。”她雖然心心念念地想見他,可是事到臨頭,腳邊似乎一夜之間就冒出了許多枝枝節節的藤蔓小草,不聲不響地攔絆着她,“……我又不知道他想不想看見我。”
毓寧笑道:“你放心吧!他在船上漂了那麽久,別說是你,就是看見貓貓狗狗都覺得開心。”說着,咬唇一笑,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
“別說做姐姐的不提醒你哦,你放過他了,興許就便宜了別人。”
晏晏蹙眉道:“你什麽意思?”
毓寧笑吟吟搖頭:“我沒什麽意思,我什麽意思都沒有。”
晏晏想了一陣,拉了拉毓寧的手臂:“你跟我一起去吧。”
毓寧搖頭道:“我才不去呢!這時候青琅又不能下海,有什麽意思?”
“你不想見見紹桢啊?”
“不想。”毓寧皮笑肉不笑地搖頭:“再說,我要是想了,你還要拉我一起去嘛?”
“姐姐——”晏晏央求道:“我一個人跑去,傻乎乎的。”
“你就當是代表你爸去慰問一下前方将士嘛。”毓寧掩唇笑道:“定點慰問。“
“我自己去多沒意思。”
“你自己一個去,才好‘為所欲為’呢。”毓寧拍了拍她的肩:“穿漂亮點,咱們那位三少爺這會兒最想見的就是漂亮女孩子。”
“你別說了。”晏晏窘得兩頰飛紅,“我才不去呢。”
毓寧眸光一亮:“真的?那我去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