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渌酒杯寒記夜來(下)

層層流蘇的水晶吊燈光芒熠熠,燈下,鋪着亞麻桌布的長桌上杯盤琳琅,粉紅輕薄的火腿聚成花朵,柔軟膩白的貝類慵懶如豐腴美人,擎在手裏的香槟杯一刻不空……聚在一起祝酒談笑的七八個年輕人都穿着海軍的夏季制服,雪白的短袖襯衫上配着黑底金條的肩章。

“……他剛下船,忽然就歪了一下,我趕緊拉他說‘你怎麽了?’  ”一個小個子的少尉一邊說,一邊眉飛色舞地比劃:“他跟我說,我現在是不暈船了,我暈地。”

話音剛落,四下裏頓時一片哄笑,很快便有人補道:“還是自己非要來的,硬說自己出過海——嗳,紹桢,那家夥一路上就沒出過艙門吧?”

“怎麽沒出過?這話就不公道了。”虞紹桢呷着酒笑道:“聽說我們要回頭去爪哇,爬到甲板上眼淚都出來了。”

“你怎麽給勸好的?”

“那還能怎麽勸?我就問他,要不我們把你放下?”

一班人又是朗聲哄笑,觥籌交錯中,那小個子少尉忽然用揮了揮拈着條蟹螯的手,張望着道:“哎,那什麽玩意兒?餐廳搞活動啊?”

衆人聽了,紛紛回頭去看,只見入口處搖搖走進來一個尖頭胖腰的龍蝦人偶,橙殼白腹,背後還翹着片尾巴。

紹桢看時,已有一個跟着父母來吃飯的小男孩跑上前去,踮着腳揪它的蝦須。

他淡淡一笑,收回了目光:“說不定是抽獎送龍蝦。”

那小個子少尉一聽,立時兩眼放光:“那待會兒我抽,要是我抽中了,就抵我今天那份兒飯錢了。”剛說完,立刻被身旁的人拍了一掌:“你還能再雞賊點兒嗎?”

紹桢笑道:“你放心吧,酒錢都算我的。”

那小個子少尉聞言,立時皺眉道:“你早說啊!快,叫他們再開一瓶好的。”

他們正張羅着叫侍應開酒,卻忽聽不遠處一片驚笑,原來是那個龍蝦人偶被幾個小孩子圍住,不小心扯倒了。

虞紹桢一眼望過去,見那“龍蝦”半歪在地上,有的小孩子要拉它起來,有的卻在大人的喝止聲中跟它滾到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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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着酒微微一笑,轉過身來,正想吩咐侍應加什麽酒,卻忽然覺得哪裏異樣,回過頭又去看那只掙紮着想要起身的蹩腳人偶。

雖然隔着兩三張桌子,觥籌交錯、人影簇動間,他卻隐隐覺得那“龍蝦”好像是在看他?!

一個況味複雜的念頭像一只在海灘上悄然橫行的小沙蟹,從他心底飛快地爬了上來。初時好笑,繼而卻有一團悶灰的雨雲從他心頭掠過。

他放下手裏的杯子,走上前去,拎開了兩個絆住那“龍蝦”的小人兒。

隐約露出眼鼻的半張面孔在“龍蝦”口中影影綽綽閃動着眼眸,陰影下沉澱出的翡翠光澤,再不會錯。

她躲在厚重的“蝦殼”裏咬唇忍笑,沒想到扮成這樣也能被他認出來!

她搖着臃腫的殼甲站起身,向他晃晃蝦頭以示感謝。

毓寧說叫她穿得漂亮一點,可于他而言,漂亮的女孩子有什麽稀罕?

況且,她仔細想過了,她和別人不同,他已經看了她十二年,她再怎精心打扮在他看來怕也尋常,她要給他一個”意外“。

不過,可能有點太”意外“了。

晏晏忍着笑站起身,從殼甲深處窺看他的神色。不料,虞紹桢面上沒有她預想中的啼笑皆非忍俊不禁,反而眉心微蹙,隐約浮着一縷薄愠。

她一驚,轉念間尚未來得及反應,便驀地眼前一花,卻是虞紹桢突然動手揭掉了她的”蝦頭“。

突然的明亮和舒朗,讓她忍不住長籲了口氣,然而虞紹桢不茍言笑的神色,讓她小心地抿住了笑,半是羞澀半是撒嬌地讪讪看他。

她濕亂的劉海掩住了半邊額頭,鼻尖上一圈細細的汗珠晶瑩可見,脂粉不施的面孔泛着一層濕漉漉的緋紅,像炎炎夏日裏剛洗過的蜜桃,蒸騰着芬芳果香。

過于鮮妍的明眸皓齒,讓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帶着幾分潦草的甜美爛漫仿佛讓周遭的燈光酒光都黯了一度。

一聲口哨和夾着低笑的贊嘆在他身後響起:

“這裝什麽‘龍蝦’啊,暴殄天物。”

“紹桢,認識的?介紹一下。”

大約她也聽見了,面色更紅,眼裏閃出得意又矜持的笑影。

虞紹桢卻殊無喜色,一動即止地挑了下唇角,便拽起了她虛張聲勢的“蝦螯”,低聲道:“走。”

晏晏不料他見了自己竟是這般态度,手臂下意識地往後一撤,胖圓的“蝦螯”就從他手裏脫了出來:”幹嘛?“

言罷,便見俯視她的虞紹桢又蹙了下眉,眼中不加掩飾的愠色籠住了她,不耐煩地在她額頭上一抹,“你搞什麽……你不熱嗎?”

在海上航行數月,他麥色的肌膚更深了一色,看上去愈發欠了些柔和意味。晏晏的嘴唇蠕動了兩下,把急于出口的辯白咽了回去——後面有他一班同僚,她是個“懂事”的姑娘,她不在這兒跟他争辯。

“走。”虞紹桢說着,嫌那“蟹螯”礙事,幹脆握住了她的肩膀。

“你別拽我,我自己會走。”她悄聲抗議着,跟上他的步子。

方才還在和虞紹桢談笑的一班人看着他二人的背影,面面相觑。

那原打算“抽獎”的小個子少尉惑然道:“招呼也不打一個,他還回不回來啊?”

旁邊一個中尉笑道:“要是有個這麽漂亮的小姑娘來找你,你還回不回來?”

那小個子中尉撇撇嘴,正喝着酒突然“哎呦”了一聲:“他這是逃單吧?” 繼而沉痛地搖了搖頭:“虞校長的兒子都逃單……”

晏晏不情不願地跟着虞紹桢下樓,身後支楞楞的“蝦尾”時時拍打到樓梯欄杆,出轉門的時候還被夾了一記。侍應很快叫來了紹桢的車,司機一見晏晏,便笑道:“晏晏小姐也來了。”

晏晏點點頭,忍不住瞥了虞紹桢一眼,想看他發沒發覺司機叔叔多麽和藹可親!

幽藍夜色中,他愠意未褪的神色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默然拉開車門,偏了偏下颌示意晏晏上車。

跟着,他自己也坐了進來,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她道:

“你這東西怎麽脫?”

他這麽嫌惡她扮成這樣,為什麽還寄張大龍蝦的明信片給她?

她不聲不響地指了指頸後的拉鏈,放下來時,手指用力蜷在了掌心。她是個有涵養的姑娘,她不在外人面前跟他吵架。

紹桢聽了,揚了揚手腕示意她轉身。

然而她剛動了動肩膀,猛然省起一件事來:他似乎已經對她很不滿意了,誰知道他看見她頸後的刺青又會有什麽反應?想到這個,她立刻向後一靠,悶悶道:“我不想脫。”

虞紹桢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态度不妥,勉強笑道:“又不怎麽好看。” 說着,又探手過來要拉她背後的拉鏈。

晏晏往座椅靠背上一抵:“我覺得好看。”

她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

他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他雖然也逗她,但仍然同以前一樣溫柔親昵。怎麽現在看到她會這樣反應?是她太幼稚給他丢了臉,還是她在這兒出現就讓他不開心呢?

她垂着眼想心事,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焦躁起來:“你不熱嗎?”

晏晏瞟了一眼前頭專心開車的司機,輕聲道:“車裏冷氣很好。”

虞紹桢不以為然地點點頭,“好,那你穿着吧。”

他扭過頭望向窗外,晏晏咬唇盯了他片刻,也轉臉看向另一邊。

退潮的海灘變換着柔和蜿蜒的曲線,海水像一幅烏光柔亮,縠紋起伏的寬闊絲綢,靜靜躺在夜色中。一路上誰也不肯說話。

車子開去虞家在海濱的一處別墅,晏晏往年也曾來過,穩重的淡灰色石材托起錯落的淨白牆面,正對海灘的一面用玻璃幕牆貫穿了上下三層,半是庭院半作廳堂。藤本月季瀑布般的花枝上,綴滿了嬌嫩皎潔的白色花朵,車門一開,便有甜香撲面。

晏晏下車的時候,絆了下“尾巴”,虞紹桢即道:“你還要穿着?”

她全作不曾聽見,急于甩脫他似地快步前行,搖搖晃晃的背影活像從卡通片裏走出來的。

虞紹桢在後頭看着,一時倒不敢追她,萬一她不小心摔倒翻進泳池,厚厚一身“殼甲”吸了水,他撈她也麻煩。

晏晏一口氣沖到門廊,之前在車上消下去的悶熱汗意用湧了上來。她腳步一停,虞紹桢便追到了她身後:“你還要穿進去啊?” 說着,把手裏的“蝦頭”往地上一撂,不由分說便去扯她背後的拉鏈。

她漆黑的長發分成兩半用發帶綁在胸前,白皙的脖頸上赫然現出一枚纏繞在玫瑰花藤間的船錨刺青。

虞紹桢怔了怔,忽然省悟她何以不肯脫掉這身“蝦殼”,她不是不肯脫,是不想叫他來幫忙。

他只作沒有看見,捏住了下面的拉鏈鎖頭,一邊往下拉一邊皺眉道:“你穿成這樣幹嘛?熱不熱……你覺得好看?我說要找個龍蝦結婚,你就扮龍蝦。什麽是開玩笑,你不懂嗎?你……”

”你夠了沒?“拉鏈才剛拉到她肩胛,晏晏突然一掙,大聲打斷了他。

虞紹桢一愣,她已經轉過身來,下颌仰角倔強,亮晶晶的一雙眼光芒逼人:“是你說的,海盜不好,美人魚也不吉利,你們海軍最喜歡龍蝦。我哪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寄的明信片上面也畫的龍蝦啊。我就是想讓你開心一下……你不是讨厭龍蝦,你是讨厭我!”

憋了一路的委屈和一直以來最不願面對的隐憂,突然間宣洩于口,滾熱的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她本能地擡手去抹,胖圓的“蝦螯”直從虞紹桢的鼻梁上擦過。

他愕然失措的神色讓她忽然有一絲悲憤的快意:

“毓寧姐姐說,你在海上漂了那麽久,看到貓貓狗狗都覺得開心,我哪知道你看到我不開心?“她一邊抽泣,一邊語無倫次地”控訴“:

“那個結了婚的阮小姐,還有賣表那個……那個Rachel,還有攸寧哥哥以前那個女朋友——我不記得叫什麽了……還有喬樂菲……誰都可以喜歡你,為什麽只有我不行?”

”你不用給我臉色看了……你讨厭我,我也不要你當我哥哥了,我……我現在……”

說到傷心處,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就走”兩個字正要出口,突然眼前一暗,淚意洶湧的呼吸徹底停住了!

兩只胖圓的“蝦螯”懸在半空,整個人像被隔空而來的法術定在了原地。

擋住她視線的虞紹桢的眼,屏住她呼吸的,是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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