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金絲帳暖牙床穩(上)

那女傭之前已上來過一次。霍家差人送來了晏晏的行李,她提了箱子上來,正看見他二人一個蜷在床上,一個歪在沙發裏,都正睡着,便不聲不響地放下東西退了出去;不想再上來時,竟撞上了這番光景。

見她低頭斂聲,轉身而去,虞紹桢才想起忘記問一句是誰找他。回過頭來,卻見晏晏正從沙發靠背上擡起半邊臉孔,猶怯猶笑地偷眼看他。

虞紹桢無可奈何地一笑,在她腦後撫了撫:“嗯……我去聽電話。”

“唔。”晏晏垂着眼拽過一個靠枕抱在懷裏,心如鹿撞的不是被人撞破她同虞紹桢如何如何,而是想知道他究竟是幾時醒過來的?要是被她吻住才醒的,那他未免也太配合了些,居然一點都不吃驚。

電話打在樓下客廳,想必不是熟人。

晏晏下了樓,循聲過去,便聽見虞紹桢一貫的笑語灑脫:

“……嗯嗯,是我不對……沒有,真不是故意的。這樣吧,你們選個地方,我做東……好,那你們先去……不會不會,我一定來。”

他寒暄着放下電話,對晏晏道:“你不睡啦?昨天一個晚上都沒怎麽睡……” 脫口而出的話忽然一頓,驚覺這說法給人聽到十分不妥。

晏晏卻渾然不覺地搖搖頭,“你要出去啊?”

“昨天我本來說請人喝酒的,結果臨時逃了席,他們找我算賬來了。”

晏晏立時省起昨天餐廳的事,原本霞色未褪的兩頰紅暈更深:“對不起啊。”

紹桢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梁,“傻乎乎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晏晏點了下頭卻又遲疑,探尋地擡起眼:“你想讓我去嗎?”

紹桢微微一怔,溫存笑道:“看你要不要去?反正就是昨天那班人,你要是累了,就別勉強。”

晏晏垂了眼,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想讓我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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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紹桢含笑微勾的一雙眼輕輕眯了起來,捏着她的腮道:“人不大,心思倒不少。”

晏晏嘟嘴道:“我和你一起去,別人不會覺得奇怪嗎……”

“怎麽會?他們昨天都見過你了。”紹桢正色道:“你把那個龍蝦殼套上,我就說你是餐廳搞活動送的,他們……”

話未說完,晏晏便往他胸口捶過來:“你才是餐廳搞活動送的!”

虞紹桢握住她的手笑道:“那像我這樣餐廳搞活動送的男朋友求溫小姐賞個臉,你去不去呢?”

虞紹桢那班同僚選的是城中一家老牌的德國館子,法梧濃蔭中白牆紅頂的老洋房,啤酒尤其出名。

晏晏扶了他的手從車上下來,習慣性地一放,反應過來便覺得後悔,她現在當然可以而且應該堂而皇之地牽着他嘛!

紹桢見她輕蹙了下眉,站着不動,便笑微微地伸手過來拉她:“不好意思啊?” 卻見晏晏飛快地握住了自己,粲然一笑,潔白的牙齒足足露出八顆。

陽光般明亮的笑容,穿雲破霧,照人心扉。

他不由自主地彎起唇角,握了握手中的柔荑,心底不期然掠過一絲溫軟的酸楚。

虞紹桢拉着晏晏走到包間門口,正碰上侍應用一米長的木架捧來十杯棕黑色的啤酒。他以為酒過三巡的一群人見了晏晏必要戲谑起哄,誰知包間裏卻意外地靜了一瞬。待見衆人的目光都落在晏晏身上,他才恍然。

他識得她太久,幾乎已忘了她是個有驚人美貌的女孩子。

于他而言,晏晏的美麗就像清晨太陽會從東方升起,早已是不言自明的常識。而第一次見到日出的人,總會震動于那驚人的絢麗,一時連贊嘆也會忘記。

紹桢低頭看了看晏晏,對衆人笑道:“介紹一下,這位溫晏晏溫小姐,我女朋友,昨天你們見過的。”

晏晏蜜桃色的兩腮梨渦微露,“昨天的事……不好意思,打擾了。”帶着些許赧然的甜淨音色,如同夏日裏夾着花香和晨露的一縷清風。

話音未落,近旁一人便挪着椅子殷勤笑道:“不打擾不打擾,我代表大家歡迎你打擾。”

虞紹桢莞爾一笑,對晏晏道:“這些都是我船上的同僚,就不挨個給你介紹了。”

“哎,為什麽不介紹啊?”對面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立刻表示反對:“幹嘛不介紹啊?還怕有人搶你的?昨天見了人家就跑,幹什麽去了?老實交待。”一邊說,一邊嬉笑着道:“紹桢,我怎麽看着……你像沒睡好呢?”

紹桢拉着晏晏坐下,不緊不慢地笑道:“我剛才沒說完,晏晏是溫次長的千金,你要是想讓她印象深刻,可以自己介紹一下。”

那小個子聽了,咧着嘴抽了口涼氣:“啊,溫小姐好,我是……算了,還是不介紹了。”

晏晏的出現,讓聚餐完全變了模樣。

自覺嬌貴矯揉造作的女人往往惹人生厭,但一個精致得像洋娃娃似的妙齡少女坐在身邊,房間裏的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把呼吸放輕了一點。

然而,晏晏對自己驚人的美麗仿佛完全沒有矜持自覺,嬌柔嫩豔的笑容如同初夏的明麗陽光,毫不吝啬地鋪灑在她注視的人身上。

別人笑眯眯來勸她喝酒,她也不撒嬌推辭,反而極認真地道:“我喝一半吧,我酒量不好,一共只能喝三杯。”愈發叫人覺得乖巧可親。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避開了以往談笑風生的主題,轉而大談特談怎樣從海盜手裏救出鄰國商船,如何在海嘯過後援救僑民撤離順便還帶上了一只漂亮的虎斑貓……

晏晏聽得饒有興味,末了,忽然笑盈盈道:

“我爸爸有個朋友也是海軍部的,有一次他太太到我們家玩,說她先生帶同事回家吃飯,幾個人一直不停地在講船的事,她抱怨說:‘這些事你們在船上還沒談夠嗎?’那個叔叔說:‘怎麽會?我們在船上都談女人。’ ”

她天真明媚的笑容沒有絲毫揶揄或挑逗的意味,方才講得最起勁的兩個人愣了愣,其餘的人頓時悶笑出聲。

虞紹桢悠然笑道:“這種英雄事跡拿去跟別的小姑娘顯擺吧!海軍這點事晏晏從小聽到大,她能講的比我們多。”

一餐飯吃了許久,紹桢牽了晏晏出來,沿着植滿合歡的馬路往海濱走。行道樹深綠色的披針形葉片上,一簇簇粉茸茸的合歡花在海風吹拂中搖搖蕩蕩,恍若雲霞。

兩人走了一段,他才發覺原來他和晏晏一路出來,他一直都牽着她的手。他下意識地又握了握她,掌中的柔荑立刻有了回應,她纖柔的手指穿過了他的指縫,緊緊扣在了他手背上。

紹桢轉過臉看她,卻見小姑娘若無其事地扭頭看着別處,只有唇邊抿不住的笑渦洩露了明媚春光。

她微微扇動的濃長眼睫像海鳥的溫柔羽翼,從他心底滑過,揚起一圈漣漪。

他牽起她的手,送到唇邊輕輕一吻。

她不僅沒有把手抽開,反而像小鳥歸巢似的,整個人都撲在了他懷裏。

虞紹桢攬住她正要調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

兩人回頭去看,卻是剛才同他們一起吃飯的兩個年輕人,開着輛敞篷吉普飛馳而去。

紹桢搖頭一笑,收回了目光,卻見晏晏猶自朝他身後仰望。他轉眼一望,原來她在看水族館邊的摩天輪。

“要玩兒嗎?”

晏晏篤定地點頭。

水族館邊的這架摩天輪去年新建,比江寧那座高出不少,又因為臨近海灘景觀絕佳,開動以來一直都頗受歡迎。排隊的人裏大半都是帶着小孩子的父母,間或幾個學生模樣的少女結伴而來。離晏晏和虞紹桢不遠的兩個女孩子頻頻回頭觀望,晏晏見了,忍不住要去挽他的手臂,虞紹桢笑吟吟把她攬在懷裏,俯身一吻落在晏晏額上,惹得周圍的大人紛紛招呼小朋友去看遠處的海景。

雖然自己也覺得虞紹桢這樣有些過火,可心底躍然而起的歡喜,卻牢牢把她黏在了他懷中。

他是一個她想讓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

前面的隊伍越縮越短,她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在摩天輪的頂點親到他。

必須親到!

馬卡龍般的摩天輪座艙緩緩旋離地面,她的心也冉冉升到半空。

不用緊張,沒有必要,晏晏暗暗勸慰自己。她之前都已經吻過他了,雖然是在他睡着的時候。這種事大概也不像她先前想的那樣,需要醞釀或某種暗示——他親她的時候就一點也沒顧忌她有沒有準備。

所以,她只要看準時機果斷行動就可以,很簡單的。

她一邊不動聲色地在腦海裏推從哪個角度去吻他最好,一邊盡量維持着面上自覺從容又淡定的甜美笑容。

不料,虞紹桢忽然看着她蹙了蹙眉:“盯着我幹嘛?看風景——”

“哦。”晏晏一驚,猛然意識到自己“疏忽”了摩天輪的本意所在,頰邊微灼,連忙把視線移出窗外。

目之所及的城市被海岸線一分為二:晴陽漸斜,濃藍的海面粼光點點,像在波浪的褶皺裏撒了一把碎鑽。雪白的游輪迤逦着身後綢帶般的浪花,在近海處閑蕩。陸地的團團綠蔭中隔三差五地透出幾抹深紅屋頂,如深藏葉底的花朵,于豔陽下微露芳容。

“那邊原來有個旋轉木馬的,還有個飛車……我小時候都坐過,不知道什麽時候拆的,可能都要換新的了。”

晏晏按奈着自己的心事,指點着地面上的景物沒話找話,卻聽虞紹桢道:

“你聽沒聽說過,游樂場裏的很多電動游戲機,最早都是個很有名的武器設計師造出來的。”

“是嗎?那哪個難一點啊?”

“那要問他本人了。”紹桢笑道:“那個設計師是個美國人,叫馬克沁……”

“哦,那個機槍?”

“嗯,他是設計自動武器的天才,讓重機槍能自動連續射擊,英國人帶着四挺馬克沁機槍去非洲,50個人一次戰鬥就打死了幾千土著。馬克沁靠他的專利賺了不少錢,女王後來還給他封了爵。”虞紹桢說着,淡淡一笑:“後來他退了休,就一心給小朋友們設計電動游戲機了,據說最早的一間游樂場就是他建的。”

晏晏默然了片刻,抿抿嘴唇,嬌聲道:“……你不應該跟我說這個,我以後再去游樂場玩兒,都會覺得怪怪的。”

“你應該別想那麽多心事,玩兒得更開心。”紹桢灑然笑道:“那位馬克沁爵士大概就是覺得自己給這世界帶來的痛苦太多,才改行設計游戲機,想多貢獻一點沒心沒肺的笑聲。你要是坐在摩天輪上還心事重重的,就辜負他了。”

晏晏被他戳中心意,嘴上辯駁着“我沒有啊”,目光卻下意識地朝高處看去,驚覺說話間,他們離摩天輪的頂點只隔了不到三個座艙。

她只覺得背脊上倏然冒出一層薄汗,她居然差一點就忘了最重要的事。

晏晏緊盯住牽頭那只草綠色的“馬卡龍”——只等它一轉到頂點,她就一定要義無反顧地撲上去——“撲”好想有點過了?

算了,不想了,撲就撲吧!

就在她躍躍欲試的時候,晏晏忽然覺得眼前暗了一暗,她條件反射地想要偏偏頭,好讓視線繼續鎖定前面的參照物。

然而,一雙笑意深沉的眸子卻突然迫到了她眼前。

她腦海裏的思緒仿佛被人按小了暫停鍵,訝然微開的唇瓣毫無防備地落入了他的裹挾。

反應過來之後,亟欲蔓延的笑意盡數被他收進唇齒。她閉了眼,卻仍然覺得陽光太好,眼簾遮蓋下的溫柔暗影不斷泛起讓人暈眩的暖紅光環。

他有鋒銳而精致的輪廓,吻住她的雙唇卻溫涼柔軟,她的呼吸被慫恿着随他輾轉,時遇時離的舌尖把輕微的脈沖從唇齒送至心底,一路火花輕爆,柔細而明亮。

她漸漸陷進雲團,只有攀在他肩上的手指在勉強用力,全賴他托在她背心的手掌才不至仰倒或飄離。

他的唇稍退了幾分,濕潤的唇瓣暴露在空氣中的一剎那,仿佛有微涼柔風輕拂而過,她剛剛掀起眼睫,視線還未調整清晰,猶自糾纏着她呼吸的雙唇便又壓了上來;仿佛被人移開稍許的異極磁鐵,外力方除,便立刻吸了回來。

覆在她唇上的力道更重,身後的手臂也圈得更牢,她不由自主地偎在他身上。更多的細小火花前赴後繼地跳進她的血管,在她身體裏肆意游走。異樣的暖意讓她悸動又驚怯,僅有的意識被劃開兩半,一個隐隐想逃,另一個卻不可抑制地想要一探究竟。

心底的糾纏難解讓她嘤咛出聲,唇上的壓力卻忽然消失了。

他放開了她的呼吸,綿綿眼波安撫着她微微翕動仿佛意猶未盡的潤紅雙唇,笑意恬然地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你放心了沒有?”

晏晏一愣,旋即落霞滿面,噙着滿心的驚喜讪讪道:“……你也知道嗎?”

虞紹桢颔首道:“嗯,我聽人說過。“

晏晏聽着,眸光一凝,密長的眼睫慢慢垂了下來,輕聲道:“你聽誰說的啊?”

這種事,他一定是聽女孩子說的。

“嗯……”虞紹桢偏着臉想了想,“想不起來了。”

晏晏擡起頭,眸中的笑意猶如星光閃耀,“好吧,我相信你了。” 言罷,神色忽又一凜:“……那你跟別人坐過摩天輪嗎?”

紹桢莞爾道:“沒有。”

“真的?”

“要是我跟別人也坐過,可見這說法是不準的,你也不用擔心了。”

晏晏聽了,趕忙糾正道:“是準的!”

紹桢捏了捏她的臉頰,笑吟吟的目光像是看一個溺愛的孩子:“你說是準的,那就一定是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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