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宴罷蘭堂腸斷處(1)

紹桢低頭看着晏晏,見她往日裏粉潤光豔的一張桃心臉落在遮陽帽的淡影中,薄汗之下,竟透着一層蒼白憔悴。他皺了眉,擡手去試她的額頭:“怎麽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

晏晏微微一震,像驚了一下似的,惶然偏過臉,卻把來時打定的主意都忘了:“……我沒事。”

紹桢怔了怔,讪讪放下手,笑道:“你就算生氣,也只氣我一個人吧。這幾日天氣好,與其悶在家裏,不如和溫馨一起出去玩兒。”

溫馨想他二人小別重逢,撇開自己說話,早跑遠了。此時,晏晏聽虞紹桢說到溫馨,目光便也越過了他去看妹妹。只見溫馨獨個兒挽着裙子踩在潮水裏玩耍,在清沙碧浪間如蝴蝶般輕盈翩跹。

紹桢亦循着她的目光回過頭,溫言笑道:“她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尋親,又不得你父親喜愛,說穿了就只你一個親人。你們姐妹倆再鬧了別扭,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虞紹桢的話若放在平時,一點毛病也沒有,偏今日晏晏剛在胸口系了個心結,句句聽來都仿佛另有弦外之音。她把遠遠抛在溫馨身上的視線收回眼前,瞥了紹桢一眼,靜靜道:“你好為她着想。”

虞紹桢聞言蹙眉一笑,正待說一句“我這不也是為你着想嗎”, 忽然回過味兒來,驚覺晏晏的話竟是有些疑心自己的意思,勉強笑道:“她是你妹妹嘛。”

晏晏聽了,絲毫不覺得安慰。

她心底壓了一件最要緊的事,還沒想好要怎麽跟虞紹桢商量,便因為黃韻琪和阮秋荻的事,左一藤右一蔓地橫生枝節。這一會兒工夫,見到虞紹桢和溫馨在一處說話,也平添愁緒……一顆心仿佛浸在沸水裏,皺縮成一團,淹煎得說不出話來,喉頭汩汩的盡是酸楚。她抿緊了唇,不聲不響,一行眼淚已滾了下來。

紹桢駭然一驚,趕忙攬住了她,撫着晏晏的頭發道:“小姑娘,你到底怎麽了?”

晏晏兩手扶在他臂上,努力壓下了喉嚨裏的飲泣之聲,纏在心底的千頭萬緒總算解脫出一句:“我在想,要是那時候母親帶走的是我,我們……現在會怎麽樣呢?”

她話尾幾乎帶着哽咽,紹桢聞言卻是失笑,捏捏她的腮道:“就為這個?還哭……你不是已經問過我一回了?”

他一笑,晏晏愈發覺得委屈,之前她是同他玩笑,現在卻是真的在想了:“要是那樣,你現在也許就是喜歡溫馨,不是我——你不也是這麽說的?”

她一心覺得這是一件極需要分辨清楚的事體,可虞紹桢卻不以為然,一手攔着她,一手輕輕按在她腦後揉了揉:“傻瓜,幹嘛要去想這種不會發生的事呢?”

晏晏眉心蹙緊,唇角也顫巍巍搭下來,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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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願意相信,她和他之間的種種只是因為當年父母雞飛狗跳的離婚官司裏一個不經意的選擇。他喜歡她,總該是因為她身上有和別人不同的好處。不然,還說什麽獨一無二,非卿莫屬?

可是這與衆不同的過人之處在哪裏?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她眼見得虞紹桢身邊閑花野草,倒是各有各的好處,就她見過的那些:瑞秋溫柔袅娜,阮秋荻娴雅冷豔,就是不怎麽相幹的黃韻琪,活潑率真之外也別有一份異域情調……她在這百媚千紅之中,本就覺得力不從心,可到底也能安慰自己:這種事原本就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或許他偏就心愛她這一種,也未可知。

至少,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然而見了溫馨,她才驚覺,原來這美麗也不是她自己一個人才有的。

什麽是別人沒有,只她有的?

不過就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十載光陰。

她嗔他、惱他,心裏卻也知道無論怎樣,他總要回來哄轉她,因為他們畢竟要在一起。不然,就像毓寧叫她“放心”時常常說的:“他不怕被虞伯伯打斷腿?”

可這是她的依恃,不是她的盼望。

哪個女孩子會喜歡愛人是因為怕被父親“打斷腿”,才跟自己厮守終身的呢?

紹桢見晏晏默然蘊着淚不開口,既覺得她真是小孩子心性太過幼稚,又怕她鑽了牛角尖,心裏總放不下這一茬,日後又要疑心自己,便耐着性子開解道:“要是當初你跟了你母親,你也不是現在的你了,更未必會喜歡我呢!”

晏晏明知他說的有理,卻不肯松口:“我還是會喜歡你的。”

她要的不是這個道理,她想知道的是:在他心裏,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有多喜歡?又喜歡她什麽?

虞紹桢一笑,朝溫馨的方向擡了擡下颌:“溫馨就不喜歡我啊!你沒問問她已經認識幾個男朋友了?”

晏晏卻依舊執拗地咬唇:“要是她也喜歡你呢?別人都說我們倆一模一樣,沒分別。”

虞紹桢被她纏得苦笑,這着實是個不亞于“我和你媽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的千古難題。此情此景,能宣之于口的答案只有一個,但要說的讓對方信服,就太不容易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假設只好開開玩笑罷了,哪有人會認真追究呢?也只有她這樣癡,這樣拗。

“她怎麽能跟你比呢?我們在一處這麽多年,是什麽樣的情分?晏晏,那天我就說過的,這是緣分,命中注定的事。”

“命中注定”四個字,雖然不能讓她甘心,卻另有一種叫人心思安穩的魔力。人人都是這麽說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許真就是這樣?

虞紹桢見她面色微霁,巴不得趕緊繞開這一茬,又想着要哄她高興,更怕她再想起阮秋荻的事,來跟自己興師問罪,忙道:“乖,別再鑽牛角尖了。我跟姐姐商量過了,過幾天你生日,恰好溫馨也在,我們在這邊開個party,給你們姐妹倆慶生——我這次回家,特意帶了件禮物回來給你。”

晏晏近來滿腹心事,精神也不大好,于派對玩樂毫無興趣,只淡淡道:“禮物?是什麽?”

“生日禮物,當然是驚喜了。”紹桢欣然笑道:“正好叫溫馨過來,商量商量你們想玩兒什麽?”說着,就要轉身去招呼溫馨。

晏晏卻還有不欲旁人知道的事要說,連忙拉住他:“不要!”

虞紹桢回過頭笑道:“怎麽了?”

晏晏深吸了口氣,淚意猶在的一雙眼翠色欲流,竭力鎮定着自己的心緒,手指不覺攥進了手心,像是緊扣着一張性命攸關的底牌:

“我想結婚。”

紹桢一愣,詫然間一時沒有說出話來,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他拿了母親那顆裸鑽的事,誰同晏晏講了?可是不應該啊,除了自己和母親,這件事的緣故并沒旁人知道,母親也決不會這樣煞風景。他屈起食指在晏晏鼻梁上輕輕一刮:

“想起來一出是一出的,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卻見晏晏臉色已然變了,盯住他的眸子裏落了一層霜。

話可以編,笑臉也可以硬擠,但本能的第一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她盯牢了虞紹桢看,她那句“我想結婚”剛一出口,他便剔了下眉心,有意外,亦有壓抑不住的厭煩。

這神情她不久前才見過,就是他說她“無理取鬧”的那一回。

千言萬語不必,一個眼神就夠了。

她看着他再裝模作樣地扮出一副熱絡戲谑顧左右而言他,胸腔深處只一團寒浸浸的傷心蔓延開來。

“你不想?”晏晏木木地垂了眼。

她聲音很輕,連反問的口吻也不大聽得出,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虞紹桢趕緊打點出滿臉的溫存笑意,替她正了正纏着白紗飾帶的遮陽帽:“我是想說這件事該是我來提嘛。本來我也是要說的,你不該搶了我的風頭。”

他自覺語出摯誠,晏晏卻打從心裏不信,唇邊一抹無謂的枯笑:

“是麽?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想起來一出是一出的。”

紹桢被她拿自己的話一堵,立時語塞,只好賠着笑臉道: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的絕妙好詞:但凡人見着太好的人、遇着太好的事,總要先猶疑一陣子才敢信麽,我以為你逗我呢。”

晏晏濃長的睫毛緩緩扇了兩扇,仔細打量着他道:“你好會說話。”

紹桢看着她的神氣,愈發覺得不妙,知道這絕不是誇贊自己,也顧不得再留什麽驚喜了,笑嘆着道:“口說無憑,正好我帶回來一件東西給你瞧。等你見了,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好,我現在就去瞧。”晏晏淡淡丢下一個字,轉身就走。

虞紹桢跟上去逗着她說笑,她也只是冷着臉不答。

他讪讪跟在她肩後,只納罕這小姑娘怎麽跟平日裏判若兩人?轉念間,又想起她放暑假回來這些天,兩人但凡見面就幾乎沒有不吵嘴的。任憑他怎麽認錯解說,都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只要找到一個跟他扯得上幹系的女人都能讓她發作一場。時時事事,就沒有哪一日挑不出他的毛病。

就譬如結婚這種事,男人求婚,女孩子爽快答應了,那是格外的恩寵;人家遲疑猶豫,那是嬌羞矜持,鄭重其事。男人便不同,哪怕是爽快應承了,也免不了要落個後知後覺、誠意欠奉,日後一旦有什麽不妥之處,就要被翻出來清算;倘若再有個遲疑猶豫,那簡直就是罪不可赦。

大約他沒有及時做出個喜出望外的姿态來,又惹得小姑娘傷心了。可是這個時候提結婚,不是胡鬧嗎?她自己也該知道是沒意思的事啊。

他一邊想,一邊讨好地想去勾晏晏的手,溫涼的柔荑卻像小魚一樣滑脫了。

虞紹桢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心道從前他們沒有捅破這一層的時候,晏晏也并不像現在這樣難纏,他從外頭回來,帶一只空海螺給她,她便歡喜。反倒是如今兩個人開誠布公在一起了,自己卻動辄得咎,百計不能讨好。他認識的女孩子也算不少了,卻沒有一個要他這樣小心伺候,也沒有一個這樣棘手。

真真是應了聖人的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則怨。她又是女人,又是小孩子脾氣,自然是加倍的“難養”。

聖人都難,何況他呢?

他自顧自想着,不覺一笑,恰碰上晏停了腳步要沖洗腿上的沙粒,回眸一盼,見他笑意輕快,胸口便像被砂紙擦了一記,裙擺上也濺了水漬。

虞紹桢見她顯是又惱了,沮喪之餘也不知道要從何處勸起,剛應付差事地說了半句:“我不是……”

晏晏已甩手走了。

待他趕上樓來,卻見晏晏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反手便要關門,虞紹桢趕忙推住房門,谄笑道:“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

晏晏低着頭也不看他,只道:“我換衣裳。”

紹桢聞言,手上一松,那門便“啪”地一聲扣上了。他在門口略站了站,擡手捏捏眉心,吐出一口氣來。

他回房取了那枚粉鑽出來,打開絲絨盒子,晶瑩剔透的粉色寶石如一枚嬌甜糖果,只是無論什麽糖果都沒有這樣逼人眼目的熠熠光芒。

這是前幾年他父親叫人從歐洲拍回來給他母親鑲首飾的,粉鑽和白鑽不同,卡數且不論,單是一份濃彩無暇便可遇不可求。母親一時沒想好怎麽鑲,便擱下了。當時的拍賣會新聞傳回國內,外人只知道這顆鑽是被個匿名華商高價拍了去,虞家的一班親眷卻大半知道底細。他特地跟母親讨了來也為這個緣故:他認得的那些女孩子十個裏頭有八個都豔羨她母親,恨不得早生幾年去嫁給他父親。晏晏小女孩心性,又是從小聽着親朋好友的玩笑掌故長大的,更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上一回跟他吵嘴還比出他父親來了……

那她見了這石頭,必然會歡喜吧?

他捏起那粉鑽對着陽光瞧了瞧,炫目的恍惚中,忽又猶疑:倘若今後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日日都像現在這般,他恐怕真的吃不消。

到底還是哥哥聰明,當初娶了他大嫂回來,人人都覺得尋常,日子久了才發覺他那位大嫂是頭等的溫柔婉約好脾氣——他哥哥在外頭公務也好,應酬也罷,他大嫂從來不問;家裏祖母霸道挑剔,母親嬌恣任性,兩個長輩還不怎麽對付。難得她既能忍耐祖母,又能替母親操持大半家務,一筆好字連宴客的帖子都能寫,還給虞家添了兩個小公子……連一直對這門婚事耿耿于懷的祖母都沒了話。

倒是他自己沒成算,早前再三警醒自己不要招惹晏晏,卻又總是優柔寡斷——他最怕見她哭,她叫一聲“哥哥”,他立起的主意便都成了搖搖欲墜的浮樓沙塔,他最恨自己這一項,偏偏改不掉。今日他送了這顆裸鑽給她,說不準她立時就要拿去鑲,這件事往後人盡皆知,他再也沒一日是自在的。

或許就等等再說?

他把那粉鑽放回盒子,拉開抽屜的一剎那,沉沉嘆了口氣:事已至此,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或許哄得她高興,一時不跟自己鬧別扭了呢?過完暑假,小姑娘就要升二年級了,在學校裏都算老生了,總要長大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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