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枕上夜長只如歲(1)
愛到過了界 那對愛人
同時亦最易變成一對敵人
也許相愛很難
就難在其實雙方各有各寄望 怎麽辦
要單戀都難
受太大的禮會內疚 卻也無力歸還
也許不愛不難
但如未成佛升仙也會怕 愛情前途黯淡
愛不愛都難
未快樂先有責任給予對方 面露歡顏
得到浪漫又要有空間
得到定局卻怕去到終站
然後付出多得到少 不介意豁達
又擔心有人看不過眼
——《相愛很難》
Advertisement
氣象預報很準,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的雨夜來終于停了,朗朗天色湛藍如新。弟弟一大早就樓上樓下嚷嚷着吵大家起床,去看青琅基地的新船,仿佛他到得早一些,人家儀式就會提前開始似的。
父親答應叫溫馨去行“擲瓶禮”,所以繼母發話要全家人都去——只除了她不肯。
“這孩子最近怎麽越來越別扭了?”繼母在前廳同父親抱怨,她站在樓梯上聽得一清二楚,卻連避的意思都沒有,徑自從她身邊繞過進了餐廳。不用回頭,也能想出繼母面上掩飾不住的錯愕尴尬。
父親根本不為這些小事操心,随口道:“她有她的事吧。知道操心功課也是好的。”相比少一個人去觀禮,父親更厭煩要把小孩們一個個等齊。
晏晏知道自己這幾日的言行舉止,叫繼母很不滿意,可她真的不想花任何一點心思去敷衍她。她腦子裏仿佛矗着一座停擺的鐘,連時間都僵死了。虞紹桢打過兩次電話來,她佯裝去接,卻都只是悄悄按掉。她不敢跟他說話,她不知道能跟他說些什麽。她想說的,他都不愛聽。
她和他,成了她幼年時喜歡過的一個旅行箱。
那是她同紹桢的母親去百貨公司的時候見到的,裏頭裝得下十二雙高跟鞋和全套的婚禮服。漂亮極了!可是她踮了半天腳也不夠那箱子高。後來她好幾次做一樣的夢,夢見自己帶着那樣一個箱子去旅行,可是怎麽都拉不動。她和那高大華美的箱子對峙在人來人往的鬧市街頭,她拖不動它,卻也不能丢下它走,急得額頭冒汗。那光澤沉着的銅扣和紋理細膩的印花皮革橫亘在她的夢境裏,比例完美,內裏盛着她最心愛的華服美器……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噩夢還是好夢,她只是無計可施。
日光耀眼,家裏卻一下子變得比夜晚還安靜,讓人更生出時光停滞的幻念,傭人進來連叫了兩聲,她才發覺:“什麽?”
“有個姓端木的中尉找您。”
阿澈?晏晏怔了怔,他這時候不也應該在基地嗎?
“他有什麽事?”
“他沒說。”
“你跟他說,我不舒服,不想見客人,問問他有什麽事?”
那傭人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轉回來,躊躇着道:“他問您是病了嗎?嚴不嚴重?要不要陪您去看看大夫?”
晏晏蹙了下眉,她昨天還同溫馨一起吃過飯,自然不至于“病”得起不了床,這麽躲着不見人,倒真成了小孩子賭氣:“算了,我跟你下去吧。”
“你不在基地湊熱鬧,來找我做什麽?”晏晏換了衣裳下樓,她和端木既然熟慣,就不必再虛言客套,強顏歡笑了。
“我們以為你今天也回來呢。”端木站起身來,仔細打量着她道:“你臉色是不太好,沒事吧?”
晏晏殊無笑容地垂了眼,“我沒有事,我只是不想去那個熱鬧。”
“你……”端木澈努力想要裝出一個輕松風趣的笑容,卻掩飾不住面上的尴尬:“是不想見紹桢嗎?”
虞紹桢聽說這回到船頭砸酒的嘉賓換了溫馨,便滿心以為晏晏今天一定會陪妹妹一起來。有溫家一班人在場,想必她不會當着這麽多人又跟自己翻臉,或許一場熱鬧下來,他再填幾車好話進去,小姑娘能開開心,把之前的事情都放一放。不想,今天見了溫夫人才知道,晏晏竟不來了。
“你姐怎麽回事?”他訝然回頭去問溫馨。
溫馨亦是詫異:“我不知道啊,我們昨天一起吃飯,她也沒說她不來,不過……”她歪着頭想了想,道:“她也沒說來。”
停了停,又掩唇一笑:“你不要裝無辜啦。她肯定是不想見你才不來的,上次惜月姐姐叫她來吃飯,還特意讓我告訴她,要說你不在呢。”
紹桢聽了,眼波一滞,茫然笑道:“她要是真的不想見我,也容易。不用她躲我,我走開就是了。”
一旁的端木澈聽得皺眉:“你到底怎麽惹她了?上一回我見她,還是好好的。”
虞紹桢晃過神來,無可奈何地一攤手:“奇就奇在這兒了,我也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麽天怒人怨的罪過,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的。”說着,指了溫馨道:“不信你問她,從她姐姐這回到青朗來,就沒給過我什麽好臉色。”
虞紹桢說的雖不是假話,但溫馨絕不肯站在他那邊數落姐姐的不是,當下扁着嘴橫了他一眼道:“還不是因為你……招蟲子!”她一時沒想到“招蜂引蝶”怎麽說才對,便自行簡化了。接着,兩手在胸前一托:“那個黃什麽小姐,都是因為她,我姐姐才生氣的。”
虞紹桢苦笑道:“天地良心,我跟她什麽事也沒有。”說話間,已有負責禮賓的軍官來請溫家父女去艦首行禮。
溫馨長到十九歲,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她見過最大的熱鬧,不過是小城裏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游行。人數雖衆,卻是夜色之下的舞樂喧嚣,“群魔亂舞”毫無章法,同碧海豔陽間的軍中儀仗有天壤之別。
粼粼波光上的銀白艦身高如樓宇,自桅杆上挂起的各色彩旗從艦艏一直延到艦艉,在海風中翻飛招展;雪白制服的海軍官兵在岸邊列隊齊整,管樂悠揚卻不聞人聲。要在這樣的衆目睽睽下走到艦艏,她想一想就覺得心跳過速。紹桢見她忽然屏了呼吸不茍言笑,便道:“不用緊張,該幹什麽都有人告訴你,你連話都不用說,只要記住笑得好看,拿了酒瓶子用力砸就成,越碎越好!”
溫馨猶疑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我砸不碎呢?”
“放心吧,他們肯定選最容易碎的給你砸。”紹桢笑道:“晏晏十歲的時候就砸過了。”
溫馨忐忐忑忑跟在父親身後,果然一路都有許多人簇擁着他們往艦艏去,還不斷有捧着相機的人來往拍照。她唯恐自己會突然跌倒出了洋相,連虞紹桢那句“笑得好看”的叮囑也一陣顧得一陣顧不得。
升旗奏樂那幾分鐘,她一雙眼只盯着那支看又圓又壯的裹在金箔紙裏的香槟瓶子。等司儀取了遞到她手中,別人說了些什麽她已充耳不聞,只記得“用力”兩個字,掄起來狠命擲了出去。大概連她父親在內的一班人都沒想到她苗苗條條一個小女孩,居然這麽賣力。
四周圍一片低笑驚嘆中,只聽“嘭”一聲響,撞在艦艏的瓶子已碎得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業噴流而出。頓時掌聲彩聲同時響起,溫馨既興奮又得意,忍不自己也鼓起掌來。
溫馨原以為她擲碎了那瓶酒便算禮成,不料緊接着又禮炮轟鳴,金藍紙屑從半空灑落,如同金光花雨;缤紛的彩帶從兩側船舷噴射而出,飛瀑般鋪懸在船身上;冰峰般的艦身一瞬間成了一場瑰麗多姿的嘉年華會。
“好漂亮!”她雀躍轉身,明豔的洋紅裙擺旋開柔軟波浪。
紹桢笑道:“我小時候就是看了這個,才決定要當海軍的。”
“後面還有什麽好玩兒的嗎?”溫馨眼裏盡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光芒。
“還玩兒?可以啦!下面都是正經事了。”
一時禮畢,溫志禹有公幹,溫夫人便要帶了幾個孩子回家。溫馨正猶豫着要去哪兒,一班和虞紹桢相熟的低階軍官已經湊了上來逗她說話,忽然一個小個子少尉眨着眼睛笑道:“你這回怎麽不扮龍蝦了?”
溫馨怔了怔,旋即笑道:“你認錯人啦!我叫溫馨,你把我當成我姐姐了吧?”
這回輪到那小個子少尉愣神,其餘幾個見過晏晏的人也都面面相觑,虞紹桢這才正經替他們做介紹。一班人皆是詫然,想不到次長大人膝下不僅有這般美貌驚人的女兒,居然還是“一式兩份”。一番唏噓之後,省起這女孩子不是虞紹桢的女朋友,便一個賽一個得殷勤起來;一邊恭維溫馨,一邊撺掇虞紹桢拉她一道去吃午飯。
虞紹桢笑道:“今天是溫小姐的生日,你們要請人家吃飯,有禮物嗎?”
這班人聽了,愈發起勁:
“這麽巧?那更要人多才好熱鬧了。”
“有有有,還得是大禮呢。”
……
虞紹桢見狀,含笑不語,且由着他們去跟溫馨獻殷勤。
他原本打算在家裏給晏晏姊妹倆開生日派對,現在已經到了度假季,能請來的客人足夠塞滿舞池和泳池。然而晏晏這幾日對他仍舊不理不睬,人不見,連他的電話都按掉了。請姐姐和溫馨去問,小姑娘只說“不舒服,不想熱鬧,生日和妹妹兩個人過就好。”
雙胞胎姊妹的生日派對若是少了一個主角,不啻就是在公告一種殘缺。人人都會想另外一個為什麽不出現?無疑是在場的某個人犯了錯——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于是籌劃中的生日派對只好作罷,他一直猶疑要不要等今晚晏晏和溫馨慶祝生日的時候,假裝“偶遇”一下;又擔心她仍沒消氣,見了自己,連生日也過不好了。
晏晏發他脾氣,從來沒有堅持過這麽長時間。這回是從哪裏讨來根定海神針嗎?他想得蹙眉,忽然被人在肩上輕拍了一記,低聲道:“你不叫着晏晏一起?”卻是端木澈。
紹桢沒有答話,反倒先嘆了口氣:“你的差事交了?”
“嗯。”端木颔首笑道:“大家熱鬧一下,興許你這一關就糊弄過去了。”
“我也這麽想,只不過……”紹桢苦笑着道:“她一聽我在,肯定就不來了。”
端木沉吟了片刻,道:“今天畢竟是她生辰,你不叫她,就更不好了。”
紹桢深以為然地連連點頭:“待會兒讓溫馨給她打電話吧,她要是肯來,我就去接她。現在溫大小姐當我是洪水猛獸,也只有溫二小姐還有點情面可講。”
端木輕輕一笑,想了想,卻道:“要不然我去看看她吧?”
紹桢聞言,含笑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蕩,點頭道:“也成。晏晏的脾氣,你比溫馨清楚。”
“你……是不想見紹桢嗎?”
端木問得躊躇,晏晏卻答得坦誠:“嗯。”
“他一向都讨女孩子喜歡,你知道的。”端木猶猶豫豫說道:“也不是他的錯。”
晏晏微涼的眼波定定看了他一眼:“那是我的錯咯?”
“我不是這個意思。”端木趕忙搖頭:“我是想說,你覺得他哪裏不對,就跟他講嘛!你這麽晾着他,難不成還能一輩子都不見他了?”他說着,莞爾一笑:“如今虞伯母也知道你們的事了,過幾天到青琅來玩的人多了,你們倆鬧別扭的事遲早傳到江寧去,你是想讓虞伯伯抽他鞭子嗎?”
晏晏聽着,鼻尖忽地一酸,眼底便潮潮地起了霧意:“我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端木笑道:“那你就去跟他分手,甩了他!紹桢還從來沒吃過這種虧呢,我倒想瞧瞧他怎麽辦。”
晏晏擡起眼,隐有淚意的眸子銀瑩光清澈:“我說的話,你也不當一回事。”
端木一驚,忙斂了笑意,道:“我不是……我這人笨,不會說笑話。我是想讓你開心點的,我……”
晏晏并不理會他的解釋,徑自站起身道:“你要是來替他講話,那也該講完了吧?”
端木讪讪道:“其實,我是來請你吃飯的。青琅基地那幫人見了你妹妹,稀罕得不得了,聽說今天是你們生日,一定要替她慶祝。紹桢想來叫你,又怕你看見他惱了,更請不動,才叫我來的。”
晏晏聽了,背過身去,輕聲道:”那正好,溫馨很愛熱鬧的。“
”你也一起去吧!他們本來以為溫馨是你,這會兒都知道你們倆是雙生姊妹,同一天生辰;你不去,他們肯定要拿紹桢取笑,溫馨也總有心事,未必玩兒得盡興。“
晏晏聽他娓娓而言,亦知道這回的生日派對沒開成,溫馨頗有幾分失望;然而這個時候,她根本沒辦法在別人面前同虞紹桢強顏歡笑:“可是,我不想跟他說話。”
“那你就不理他嘛。”端木溫言道:“你只跟我,跟你妹妹說話好了。”他說着,不覺一笑。
晏晏蹙眉道:“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子了,好嗎?”
“呃……”端木尴尬地點頭:“好啊。”
晏晏的态度叫他也覺得手足無措,他們自幼相識,他和虞紹桢确乎一直都把她當成小妹妹嬌慣,說百依百順也不為過。今日她忽然不受用這個了,他确是積習難改,一時連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了,默然半晌,才笑道:“那你就更別賭氣了嘛!你和我們該說說,該笑笑,只氣他一個人,那人人都知道是他的錯。你要是為了躲他,連我們也避開了,反倒成了小孩子鬧脾氣。”
晏晏不聲不響靜了片刻,道:“那……他現在跟溫馨他們在一起咯?”
端木一笑,又連忙收住,正色道:“今天是你生辰,自然你最大,待會兒過去,你叫他走,他絕不敢留。”
晏晏面上仍是一點笑意也無,被樹影濾過的陽光照在她面上,淡淡的倦意清晰可辨:“我沒有那麽不講道理,你叫他不要來理我。”
晏晏上車坐定,端木卻沒急着開車,而是從手套箱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禮物盒子,紫色包裝紙上用細細的白緞帶系了蝴蝶結:“生日快樂!”
“謝謝。”晏晏淡淡一笑,接在手裏:“是什麽呀?”
“你自己看吧。”端木面上又浮起一個尴尬笑容:“這會兒我倒怕你看到這個不‘快樂’了。”
說話間,晏晏已撕開了那層包裝,只見裏頭還有一層常用來盛裝首飾的絨布束口袋,等她抽開袋子露出裏面的東西,立時便明白了端木的話——裏面裝的不是首飾,而是一個銀煙盒,銀工精巧,盒面上有一朵螺钿鑲就的玫瑰花。她迅速翻到盒底,上頭的編號正是今天的日期。
原來,這就是去年她在酒吧醉酒時弄丢的煙盒,是之前虞紹桢讀書時,在歐洲港城淘到的古董,盒底的編號恰巧是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