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枕上夜長只如歲(2)

自酒店花園延伸出的陽光酒廊,宛如落在沙灘上的一顆水晶球,通透的落地玻璃将室內的花影人影盡數托在雲白海碧的背景上。周圍的合歡樹在海風吹拂下搖曳如舞,絨羽般柔軟的粉紅花朵,時時飄搖而下,仿佛傳說中的豔異雉鳥正在枝頭抖落羽毛。

晏晏跟了端木過來,隔着泳池和半人高的鳳尾蘭,老遠就看見了溫馨——那件洋紅裙子是她幫忙選的,為的就是要在滿目雪白碧藍的軍港上出挑耀眼。此時,那一抹洋紅裙影翩跹,正在同人跳舞。

端木望了一眼,笑道:“看樣子是要等你來了才切蛋糕呢。”

晏晏敷衍地彎了彎唇角,沒有答話。

端木見狀,正想要如何再替虞紹桢剖白兩句,卻見晏晏原本倦怠淡漠的神情遽然一變,唇瓣也抿緊了。

原來酒廊裏正陪溫馨跳舞的,不是別人,恰是虞紹桢。

歡悅的舞曲唱到尾聲,虞紹桢壓着拍子俯下身去,讓蝴蝶般輕盈的少女纖腰一折,定格出絕美姿态,宛如從海水中撈起的凝紅珊瑚,嬌麗玲珑,豔光四射。

周遭一片喝彩聲中,溫馨鬓邊插的一朵大而豔的蜀葵松脫下來。虞紹桢一笑,伸手托住,正要替她簪回發間,忽聽身後有人喚了他一聲:

“紹桢!”卻是端木澈的聲音。

他回頭一望,面上的笑容愈發歡欣明豔:“晏晏。” 驚喜中猶帶着解脫。他一連幾次在晏晏那裏碰壁,此時見她明知自己在這裏,還肯和端木一道過來,想必事情有了轉圜。

不料,晏晏直直打在他身上的目光,卻是克制不住的激憤。

她以為她不見他,他就算不像她這樣傷心,也總該會有些憂心焦灼,所以才叫阿澈來找她,可是沒有,原來他興致這樣好。

兩個人的争執吵鬧,難過的只有她一個。

兩個人犯的過錯,受罰的也只有她一個。

他還在她面前笑得這樣風和日麗,毫無芥蒂,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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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過的,只有她一個。

無處宣洩的痛楚在她身體裏卷起一場風暴,淩烈的風刃摧割着她的胸腔,無聲呼嘯。

然而難過的,只有她一個。

她想要他明白這痛楚,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是的,難過的,只有她一個。

她顫抖的手指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杯香槟,揚手朝他潑過去!

他猝不及防的驚愕表情,讓她突然觸摸到一絲快感。

撂下杯子的動作比方才顫巍巍拿酒的時候潇灑了許多,一絲帶着涼意的譏诮笑容甚至在她察覺之前便爬上了唇角。

那芬芳透明的酒液,醞在瓶裏盛在杯中飛濺在銀白船艏,象征勝利、榮光和慶典……在她一揚手的瞬間,盡數潑在了他面上。

虞紹桢愕然。

酒液的涼意濺到眉睫,他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連躲避的念頭也來不及閃。時間在幾聲短促的驚呼中凝固,只有從他頰上淌落下來的香槟未曾靜止。

然而肇事者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等他緩過神來,晏晏已奪門而出,留在他眼裏一瓣栀子花似的背影。

他頰上的酒液,慢慢滲進心火,驀地騰起一簇幽幽藍焰。

他不屑于再裝模作樣地同其他人說些什麽,徑直推開門追了出去。

“溫晏晏!”

她沒走出幾步,便被他扯住了。他手上的力道,和他喚她的聲音一樣生硬。

她霍然回頭,絲緞般的長發從他身前掃過,如同風雨夜的濃密烏雲。她仰視他的眸子依舊澄澈,卻真的像櫥窗裏的寶石,涼而硬。

“你鬧什麽?”他握着她的手臂,濃長的眉峰屈折出壓制不住的愠意。

他居然來質問她?

一陣抽搐的微痛從手臂直蹿到胸腔深處,她的聲音蓋過了他:“她是我妹妹!”

虞紹桢仿佛被什麽震動了一下,竟放開手退後了半步,一瞬間的驚詫之後,忽然勾起了一邊唇角,精致的酒窩裏盛了輕飄飄的嘲弄:“她要不是你妹妹,我何必理會她呢?”

“是嗎?”晏晏不以為然地反問:“我怎麽不知道你跟女孩子獻殷勤還有這個緣故?那位黃小姐是我妹妹嗎?還有那位大明星是我妹妹嗎?你沒有理會嗎?”

虞紹桢被她噎得無話,沉沉嘆了口氣,皺眉道:“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事了好不好?就算是我不對,你剛才也出過氣了,反反複複說這些事有什麽意思呢?”

“你覺得沒意思嗎?我還以為你覺得很有意思呢。”晏晏每一句話都仿佛是吼出來的,只是她的人生得嬌娜柔豔,縱然氣極發怒,也像是只茸茸小貓在學虎叫:“你既然覺得沒意思,又何必理會她們?”

他居然覺得她潑了他一杯酒就算“出氣”,她把一瓶酒砸在他身上都未必能出氣。

情人吵架從來不能條分縷析地講邏輯,虞紹桢被她吼得頭痛,心知這種事越解釋越糟,決計不可戀戰,便索性棄了戰場,一退千裏:“好,這些事都是我的錯,那你現在想我怎麽樣?”

晏晏一腔郁憤剛發洩出來幾分,被他驟然一問,也是懵懂。

她想要他怎麽樣?難道他不知道嗎?

她閃閃爍爍的眸光垂落下來,喃喃道:“我想要你喜歡我。”

虞紹桢聽了,乏力地苦笑:“我不喜歡你,怎麽會和你在一起呢?”

“我想要你只喜歡我一個人。”

“我沒有喜歡別人啊。”

“你不過是說說。”

“那你想我怎麽樣?”

晏晏用力抿了抿唇,擡起頭道:“我要你以後再也不見她們了。”

虞紹桢無可奈何間又覺得有些好笑:“她們?”

“是。”晏晏點頭:“黃韻琪,還有那個阮小姐。”

虞紹桢呼了口氣,強笑道:“那位黃小姐馬上就要走了,至于秋荻……”

“不許你這麽叫她!”晏晏惱怒打斷了他。

虞紹桢悚然一驚,嘆道:“好,我跟你說過,我和這位阮小姐真的只是朋友。”

“你有很多朋友啊,少她這一個又有什麽關系呢?”

“晏晏。”虞紹桢不覺蹙緊了眉:“我們講講道理行嗎?”

“我沒有不講道理……”晏晏竭力睜大眼睛,好按捺住眼底的濕熱:“我就是不想你見她,我想你只喜歡我一個人。”

她話裏漸漸帶了鼻音,她不明白,她這要求不是每個女孩子都理所當然可以要求的,為什麽他不能接受呢?難道對他而言,她就那麽重要?

“我當然只喜歡你一個人。”虞紹桢見她有了淚意,便有些慌,無計可施地舔了舔嘴唇:“晏晏,我們不要吵了,我知道你想什麽,我們現在就結婚,行嗎?明天就去注冊,或者今天也行。”

他說着,下意識地擡腕看了看表。

晏晏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他煩躁地的口吻仿佛是在解決一樁令人厭惡的麻煩。他在想什麽?他覺得和她結婚是一件可以交易的犧牲?他不能答應的她的要求,就用結婚來補償?

熱辣的眼淚滾落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我不要跟你結婚,我恨死你了!” 她胸口起伏,指尖也微微發抖:“大家都說你爸爸為了你媽媽,連世上最大的權柄都可以丢開,為什麽你連一個不相幹的人都不能丢掉?”

她激越的情緒像海浪沖過堤防,他的眼神卻忽然成了冷月下的浩瀚沙地。

虞紹桢沒有答話,良久,才輕聲道:“晏晏,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從來沒有瞞過你。或許你得想一想……”他微一躊躇,靜如深海的眼眸裏掠過一絲痛楚:“究竟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想要我——變成你喜歡的那個人?”

他說完,摸出手帕想要去拭她頰邊的淚痕,卻被她怔忡的目光蟄得一痛,默然放了手,轉身而去。

海風吹過,幹涸的淚痕抽緊立刻臉頰上的皮膚。

她怔怔看着他轉身離開,看着他推開那扇繪着曲折花體字的玻璃門,看着他從別人手裏接過酒杯,淡笑着端到唇邊……

她的視線緊鎖在他身上,就像盯住了壁爐裏的一團火,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宛如一顆顆爆裂飛濺的火星,灼痛了她的臉龐。

她想要弄明白,為什麽他能夠這樣若無其事?

她心裏卷過一場海嘯,惡浪排空,滿目狼藉。可為什麽, 他仍然可以這樣風和日麗地同別人把酒言歡?他不覺得難過嗎?他的心不會疼嗎?

“晏晏。”近旁忽然有人低聲喚她。

她茫然轉過臉,一點一點看清了來人,眼淚緩緩漫了上來:“他不喜歡我,阿澈,他根本就不喜歡我。”

“怎麽會呢?”端木的聲音很輕軟,小心翼翼地口吻在晏晏聽來毫無說服力,她吸住自己的哽咽,只是搖頭:“他不喜歡我,他不是真的喜歡我。”

端木蹙眉道:“你不要這麽想,紹桢……”

他剛一開口又立時把解勸的話咽了回去——他并不知道紹桢的想法。

方才晏晏一杯酒潑上去,他也覺得意外,不過既然虞紹桢追了出去,他便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紹桢的手段去哄晏晏,絕無失手之虞,所以溫馨想要跟出去的時候,還被他攔下了:“他們倆的事讓他們自己說去吧。”

不想一會兒工夫,卻是虞紹桢獨自推門進來。端木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不好。他剛要問,便見紹桢接了旁人遞在他手裏的酒,敷衍着一笑,猶疑地往外了望一眼,眸光裏竟有些茫然。

這兩個人竟沒有和好?端木心中頗覺意外,順着他的視線一望,見晏晏仍在外頭,便連忙趕了過來。

然而此時聽着晏晏的話,他卻不敢再拿平日慣的玩笑來勸她。

一來紹桢的心意他打不了包票,譬如叫晏耿耿于懷了好久的那位阮小姐,跟紹桢有許多傳聞,他有一回問起,虞紹桢也只是一笑:“晏晏叫你問的?”

二來他這陣子在江寧,又聽說紹桢有了個新女朋友,是南洋巨賈黃茂軒的掌珠,據說已得了虞老夫人的首肯。他原本不信,但前幾天他一個姨母竟忽然打電話來跟他打聽紹桢的事。端木家幾代人在沣南經營,跟黃家也有姻親來往。他這位姨母便是受人之托,知道他和紹桢要好,才特意來打聽的——黃家顯是頗想促成這門親事。

這些事他萬不敢跟晏晏講,可紹桢究竟怎麽回事, 他也還沒來得及問。

端木遲疑半晌,只得道:“晏晏,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們……”他一邊說,一邊勉強湊出一個笑臉來,”兩個人在一起難免會吵架,吵起來誰都沒有好話,要是紹桢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他未必是有意的。過兩天他自己想起來,準會後悔。“

晏晏蓄了淚的眸子倒映着遠處的海浪和雲影,阿澈的話她只聽見了一個尾音:他會後悔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她要他後悔。

“究竟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想要我變成你喜歡的那個人?”

她不明白他的話,難道只喜歡她一個人,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難道他寧願她這樣傷心難過,也不肯有一點點妥協?

可是他說過喜歡她啊!難道也是騙她的嗎?

還是他們對“喜歡 ”的定義太不一樣了?

她突然好恨他!

她十八歲的生命裏從來沒有恨過人。

她不恨一年半載才打一次電話給她,連她的生日禮物都不再寄來的母親;也沒有恨過從心裏嫌她多餘,把她在自己家裏變成“客人”的繼母;她甚至連喬樂菲,連百貨公司的Rachel,連跟虞紹桢傳出一大串緋聞的阮秋荻也不恨……她只恨他!

塗着粉紅色蔻丹的指甲幾乎要楔進手心,她好恨他!

溫馨執意要走,虞紹桢強顏歡笑地挽留也欠了點熱忱:“今天的事她只是氣我,不是對你,過兩天就沒事了,你何必急着走呢?”

“算了吧。”溫馨悲天憫人地嘆了口氣:“從我來到現在,整天看着你們吵架,你們有力氣吵,我都沒力氣看了。反正我也見到他們啦,待久了更不稀罕。再說,我還一直騙着我媽媽呢!”

虞紹桢只好點點頭,送她到機場:“你還要轉機,自己一個人注意安全,有什麽事就給我家打電話,到了那邊也要告訴你姐姐一聲。”

溫馨又無限惆悵地看了他一遍,道:“我覺得你跟我姐脾氣都不壞啊,你們幹嘛不能好好在一起呢?”

虞紹桢從機場回來,本想換身衣服就回基地去,不想一進到前廳,便被姐姐叫住了:“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他乖乖挨了姐姐坐下,兩手蒙在臉上,頹然笑道:“你是要問晏晏的事嗎?她跟你說什麽了?”

惜月扯開他一只手,嗔道:“你還笑得出來?晏晏連我的電話都不接。阿澈說,你們倆分手了?”

紹桢靜了一瞬,沒有答話,側身歪倒在沙發上,撇着嘴“嗯”了一聲。

惜月随手拿起個靠墊丢到他身上:“你‘嗯’什麽,你跟晏晏說分手?”

紹桢懶洋洋地接住那靠墊,擱在了自己肩下:“我沒有跟她說分手,我只是拜托她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既然阿澈這麽跟你說,那就是她想過了,她不是真的喜歡我。”

“你別胡鬧了!”惜月皺眉:“晏晏還小,你不要跟她開這種玩笑。你怎麽能跟晏晏分手呢?”

紹桢初時還笑,聽到這裏,忽然也變了臉色:“我為什麽不能跟她分手啊?離婚都不犯法了,好不好?”

惜月聽着,眼波亦是一沉:“你跟我發什麽火?是你叫我來幫你哄她的,不是我要來管你的閑事。”

紹桢一見姐姐惱了,趕忙坐起身來,賠禮道:“姐,我不是跟你發火,我就是有點煩。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麽回事。以前我們沒有在一起的時候,還好好的。”

惜月在弟弟肩頭輕輕拍了拍:“那我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晏晏?”

紹桢眉心微蹙,苦苦一笑:“姐,我現在越來越不知道你們女孩子說的‘喜歡’是什麽意思?阿澈說,晏晏氣我不生氣。姐姐,喜歡一個人,不應該是想讓他/她開心嗎?”

惜月聽了,輕聲笑道:“晏晏是覺得你不夠喜歡她。你自己覺得呢?”

紹桢沉吟許久,忽道:“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有點怕她。”

惜月怔了怔,思忖着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怕你跟她在一起,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是你的錯。”

紹桢聽着,也是一笑,卻又搖頭:“也不是。我可能是怕和她在一起,我會變成她喜歡的那種人。”  他微一失神,立刻自省地一笑,轉過話鋒道:“姐姐,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啊?你就一點兒也不可憐霍大公子的一片癡心?”

惜月瞥了他一眼,笑道:“哎,這是在說你的事,你不要把別人的事攪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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