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枕上夜長只如歲(3)
“我就是好奇。平心而論,他跟我比雖然是差了點,但也勉勉強強算不錯了。”
惜月聽着,仿佛很是驚喜地笑觑着他:“虞紹桢,你好謙虛呀。”
紹桢莞爾道:“你要是覺得他比我還好,那就更沒道理嫌棄他了,你到底看不上他什麽啊?”
惜月斂了笑意,端然道:“他沒有什麽不好,只不過,我有喜歡的人了。”
“就是前幾天在這兒跟他吵起來的那個德國人?”
“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惜月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你跟晏晏的事,你想怎麽樣?”
“這哪是我想怎麽樣?還不是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惜月瞧着他一副聽天由命的疲賴相,蹙眉道:“你這樣子哪像是在談戀愛?你不是最會跟女孩子打交道的嗎,霍攸寧都有個女朋友被你挖了牆角,你這麽本事,怎麽連晏晏都哄不好?”
“你知道……”紹桢眼尾一挑,抿唇笑道:“姐,你知道霍攸寧那個女朋友我是怎麽撬的嗎?”
惜月搖頭,“總之是三少爺風流倜傥,手段高明,”
紹桢淡笑着垂了眼,悠悠然道:“一點都不高明,特別容易,我約她去愛麗舍吃晚飯,跟她說父親是在這裏跟母親求的婚。”
“嗯?”惜月一怔:“不是吧?”
“她又不知道!”紹桢掩唇笑道:“算上那一次,這法子我用過六回了,從來沒有失過手。當然了,不一定是同一家店啊。”他笑得雙肩聳動,目光卻漸漸有了郁色:“所以霍攸寧也不用太難過,他不是輸給我,是輸給父親了。”
惜月嘆道:“你也太兒戲了,要是父親知道……”
“你才不會去告我的黑狀呢。”紹桢讨好地扯了扯姐姐的手肘。
Advertisement
“不用別人去告你的狀,晏晏這件事你弄得不好,父親也不會輕饒了你。”
“姐姐,你說我拿這法子去哄晏晏,她也會開心吧?”
此時日影已斜,紹桢淡淡一笑,暖紅光束在他眉睫間掃出一層慵倦的影:“父親那樣的人,少年得志,人才一表,還是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情種……拿葉叔叔的話說,他要是個女人也得死乞白賴非嫁給父親不可。”
惜月嫣然一笑,深看了弟弟一眼:“你不是想說父親,你是想說你自己吧?”
“我怎麽敢跟父親比?”紹桢輕笑着道:“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我也像父親那樣江山拱手為美人,我……我要是個女人,我都願意嫁給我自己。”
惜月輕輕一笑,卻是許久才開口:“你把人想得太涼薄了。”
紹桢笑道:“姐姐,你整天貼着塊一往情深的狗皮膏藥,當然不會這麽想了。”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惜月順着他的目光轉眼望去,見一個女傭正引着霍攸寧從庭院中過來,她方一蹙眉,虞紹桢便道:“姐,要不要我幫你把他打發了?”
惜月搖頭道:“你別再惹是生非了,晏晏的事,你到底打算怎麽?”
“明天我們要開始錨地訓練,我這就得回去了,等我月底有空再說吧。”紹桢嘟了嘟嘴,對姐姐道:“我去給她賠禮道歉,認打認罰,行嗎?要是不成,我就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要是還不成,我只能用剛才說到的那一招了……”
惜月又好氣又好笑:“行了行了,你快走吧。”
紹桢一笑,走出兩步,忽又站住:“不對啊!姐,我怎麽覺得你是嫌我礙事呢?”
“是你自己要走的,我可沒有趕你。”
紹桢沖姐姐扮了個鬼臉,一轉身出去,臉色立刻就變了,沒好氣地瞟了來人一眼:“你要點面子好不好?天天不請自來,你是來蹭飯的嗎?”
霍攸寧也不惱,湊近他身邊吸了下鼻子,道:“咦,你臉洗過了?被美人美酒潑過的臉,那是相當有面子了,你怎麽給洗了呢?”
紹桢的舌尖在牙齒上輕輕一掠,笑吟吟道:“這種事你羨慕不來的,你現在進去求我姐潑你,她都懶得動手。”
窗子開到最大,有玫瑰圖案的白紗窗簾被夜風翻起,潮聲深沉,星光淡淡。從眼角滲出的淚水似乎尋到了輕車熟路的固定軌跡,一線壓着一線從耳際滑進發絲。她努力在想,腦海裏卻是一張接一張亂了順序的舊照,沖斷了她的諸般念想。
是的,他明示暗示過好多次,她不是他最喜歡的那個人。
他說,他和別人在一起,或許會更開心。
他說,他見了她,會忘了別人;可是見了別人,也會忘了她。
他說,這樣的人,你不會喜歡的。
她以為,只要他們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他理所當然地不會再去喜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可原來,不過只是她一廂情願。童話故事裏的王子總是能和一見鐘情的公主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可現實世界中那些擁有過城堡的王子常常都有半打情人……
甚至,她根本不是故事裏的公主。她是用歌聲換了雙腿的人魚,或者得到愛,或者在日出時變成泡沫。
夜風很涼,眼淚很熱,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不是個善良的人。她一點也不能原諒他愛的不是她而是別人。
她終于明白為什麽丹麥人會給人魚公主立個銅像。她為愛情付出了那樣大的代價,卻一無所獲,還要為別人獻出祝福。真的好艱難。她聽故事的時候不以為然,事到臨頭才知道,這太難了呀!
她根本沒那麽善良,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她才不想看着他和別人幸福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她要他後悔。
她沒有那麽善良,她上不了天堂,也不想上。
吹到她面上的海風越來越涼,房間裏的光線卻漸漸亮了。
這一夜好長,時間的針腳每一秒都刺在她的肌膚上。
晏晏拖着箱子下樓,剛起床的傭人吓了一跳:“小姐要出門啊?”
“嗯,我趕飛機,回學校。”
大夫的叮囑很簡單,大概她事事聽護士的安排就沒錯。她聽說可以不用做手術,很是松了口氣。一直和顏悅色的女大夫見狀,終于皺眉:“很不當一回事啊?小男朋友呢?不敢來?你家裏大人知道嗎?”
晏晏避開她審視的目光,竭力維持着冷靜表情:“我已經成年了。”
大夫搖頭一笑,不無揶揄地道:“看見了,剛過的生日。”言罷,又仿佛有些不甘心:“小姑娘以後做事情要過過腦子,這種事不好鬧着玩的。”
“我知道。”
“你要不要再想想?跟家裏人商量一下。”那大夫要下醫囑時,又猶豫。
晏晏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不用了。”
私人診所的病房很漂亮,其中一扇窗子還能遙遙看得見海。她在窗邊呆呆站了好一陣子,腦子裏和視線盡頭的海面一樣空蕩。她試探着想要厘清自己的感覺,卻只是徒勞。從她拿到那份化驗報告到現在,她以為自己該有的感覺,都未浮現:她并沒有變得更喜歡小孩子,也不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覺得害怕。整個人都木木的,連護士替她抽血時,針頭刺進皮膚,本該銳利的疼痛也變得有些鈍。心口像裹了一層濕而重的皮囊,沉沉悶住,一拳打上去也沒有回聲。
“篤篤”的敲門聲驚動了她,晏晏回過頭,見是護士,便道:“該吃藥了嗎?”
那護士點點頭,卻是把手裏的板夾先遞了過來,指着上面的一頁表格道:”把你家的地址和電話寫一下。“說着,遞給她一支圓珠筆。
晏晏看了一眼,卻不接筆:”我不想告訴我家裏。“
護士笑道:”這是例行的規定,一定要填的,萬一你有什麽事,我們得能通知到他們。“
晏晏接了筆,遲疑着道:“我家裏人都在國外。”
“這樣啊……”那護士想了想,道:”那你也必須要寫一個我們能聯絡到的緊急聯系人,朋友、同學、同事?“
萬一她出了事,她想要他們通知誰?
沉悶的胸腔裏陡然掠過一道帶着鋒芒的冷光,“出事”的意思就是那種百分之零點幾的意外嗎?那她很應該把他寫上去,他的臉色一定會很難看——這念頭讓她有一種微微發疼的快感。
護士見她握着筆只是發呆,忍不住道:“或者,你有沒有男朋友?”
她緩緩點頭。
是的,她就應該把他寫上去,她要他後悔。
她一筆一劃寫了他的名字、電話、地址。要是她出了事,他一輩子都會記得護士給他打的這個電話!
她快意了一瞬,又覺得氣餒。
一來這是個很小的概率,二來她發覺自己還沒有勇敢到為了要讓他後悔而去發生“意外”。她剛才去設想他反應的時候,同時就已經想到好幾個她不能出“意外”的理由,比如她還打算畢業之後到歐洲去見母親,她已經十四年沒有見過她了;比如她的日記本裏還畫着了一條從約翰內斯堡到開普敦的旅行線,據說能看到動物遷徙……
原來故事裏的轟轟烈烈真的只能是故事,而她,這麽普通。
“字寫得挺好,男朋友啊?”護士一笑,收回了板夾。
她點點頭,看着藥盒裏的小小兩粒藥丸,沒來由的一陣心虛。
她的決定沒錯,她端起水杯暗暗告誡自己。
她不要跟他結婚,她不要他把這件事當成是迫不得已的妥協或者委曲求全的施舍,她不要變成一個每天都擔心他另有所愛的怨婦。她也不想要什麽小孩子,那種沒有牙齒流口水流鼻涕不停吵鬧聲音尖利的小怪物……
所以,她的決定是對的。她不要這個孩子,不要他的孩子。
他說,“晏晏,如果我們有個孩子,像你也漂亮,像我也漂亮。”
她不要,她要他後悔。
她恹恹地在病房裏待了兩天,幾乎什麽也吃不下,還嘔了兩次。護士送來最後一次藥,要她放松,說疼是正常的,不要緊張……
她原本不緊張,聽了這些話反而忐忑起來。
護士說,藥吃下去很快就會有反應,可是她已經吃下去半個鐘頭了,怎麽還沒有覺得痛呢?大夫說過,如果吃藥效果不好,就還要去手術。“手術”這個詞,聽起來就讓她覺得不舒服,她不要那些寒光锃亮的刀剪戳到她身體裏來,想一想就讓她臉皮發麻。
突然,一陣抽搐的痛楚揪住了她,她還沒來得及欣慰一下,呻吟已脫口而出——居然這麽疼?
端木澈接到晏晏的電話,着實吃了一驚。電話那頭晏晏的聲音喘息劇烈,帶着鮮明的呻吟哭泣,只叫了他一聲,便不再開口。
“晏晏,你怎麽了?”他第一個反應是小姑娘又跟紹桢吵了架,可轉念一想,虞紹桢跟着船去了獅灣基地并不在青琅,應該沒辦法惹她生氣,那她還能為什麽事哭成這樣呢?
“晏晏,你慢慢說,先不要哭,你怎麽了?”
“阿澈——”聽筒裏的聲音仍然夾着起伏不勻的沉重呼吸:“我在醫院……我可能要死了……”
“啊?”端木悚然道:“你怎麽了?晏晏,你在哪兒呢?”
“我在醫院,你……你能不能來看看我?”
端木忙道:“你在哪間醫院?出什麽事了?”他只覺眼前一團陰雲罩面,最大的可能性是晏晏被車子撞到了,他要怎麽才能最快通知到虞紹桢?然而電話那頭的女孩子卻道:“我生病了,你能來嗎?”接着,一邊抽泣一邊說了診所的地址。
她一說生病,端木澈雖然仍舊擔心,卻着實松了口氣,病總是有得治的:“好,我現在就去機場。你別着急,我想辦法告訴紹桢。”
”不要告訴他!“晏晏急急說着,忍不住又痛呼了一聲。
端木澈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我不要見他,你不要告訴他。“
端木只得安撫道:“好,我不告訴他。現在有誰和你在一起嗎?”
晏晏呻吟着道:“有護士。”
端木澈一愣,怪不得小姑娘會給他打電話,原來竟是一個人在醫院!他蹙眉看了看對面牆上的挂鐘,道:“晏晏,你別急,也別害怕,我大概兩個半小時就能到。”
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有些虛軟:“……你別告訴我爸爸。”
“我知道了。”
端木告了個假便往機場去,一路上幾番琢磨都不得要領,他甚至疑心是不是小姑娘在醫院裏搞錯了什麽檢查結果,虛驚一場?可是她在電話裏說“好痛”,就算真的是什麽不治之症,也不至于發展得這麽快吧?他前兩天才剛見過她,人好端端的呀?
他答應她兩個多鐘頭就能到,可是趕到機場才知道青琅暴雨,幾架航班都延遲,等他趕到診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色沉暗,滿樹的合歡花被雨水澆落在柏油路上,纖細的花絲被車輪壓成一簇簇豔麗的骨架。
診所裏的護士看他的眼神不甚友善,他剛問了一句:“她怎麽樣?”
護士便道:“還能怎麽樣?”
他一愣:“她……是哪裏有問題?”
“你不知道啊?”
端木訝然皺眉:“她病很久了?”
那護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你不是她男朋友嗎?”
端木聞言,更覺得事情不妥,便道:“她男朋友出差了。”
那護士不以為然地一笑:“這麽巧啊。”
護士推開了病房的門,他以為會看到一個可憐兮兮滿臉挂淚的小姑娘,一見他就忙不疊地跟自己抱怨,然而沒有——
他看見的是個蜷在被單裏縮成一團的背影,淩亂的長發堆在枕上,那小小一團不時顫抖,不知道是難受,還是在哭。
他驚詫地走到床邊,輕輕在她肩上拍了拍:“晏晏,我來了。”
傻傻的人吶真用情;
心碎的人啊好動聽。
離別的人吶好熟悉;
絕情的人啊怎麽還是你?
——《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