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1)
蜷成一團背對着他的小人兒并沒有反應,端木試探着撥開她頰側豐密淩亂的長發,觸手之處皆潮意漉漉,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他不敢徑直問她,一邊小心翼翼地理順她的發絲,一邊輕聲道:
“這邊下雨,航班都延誤了,真是對不起。你……現在覺得好點沒有?”
晏晏這才轉過臉來看他,肩膀和下颌兀自顫巍巍發抖,額頭上貼着幾绺被汗水打濕的劉海:“我沒有事了。我之前是有點害怕,後來護士說沒有事。”
她被突如其來的痛楚和殷紅血色驚住了,她惶然失措,像在密林中被怪獸追逐撕咬,劇烈的掙紮幾乎超出了心髒的負荷,亟須一處幽暗洞穴藏身躲避。
她不敢告訴繼母,她可憐的自尊心不想在要死掉的時候再去聽那些暗帶嘲諷的責備;她也不敢告訴父親,她的存在是父親的一個麻煩,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她就是個更大的麻煩;她猶猶豫豫地想了一陣可以打給霍毓寧還是惜月?可是她們和她要好,卻和虞紹桢更好……一種更加沉重森然的恐慌籠罩着她:
她驚覺,原來自己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
她十八年的人生裏,他不僅是她最親密最信賴的人,亦是她和這個世界唯一牢固的聯系。一旦她想要把他剝離出自己的人生,幾乎就變得一無所有。
她在冷海中泅泳,觸手可及的浮木卻都滿布釘刺,不堪攀倚。
她縮了身體去抵禦腹腔深處的劇痛,護士卻催她從床上起來。她越來越害怕,痛楚和恐懼讓她慌不擇路地跌進濃霧幽深的峽谷。
此時此刻,她能求助的或許只有一個人。
紹桢說,阿澈喜歡她。
她也覺得阿澈待她很好。大概除了虞紹桢,最關心她的人就是端木。
她認得他的時候,正在換牙,有些話常常講不清楚,別人都笑,只有阿澈不笑。有一回,她松脫的犬齒掉在了花園裏,阿澈的一個姐姐逗她,說那顆牙必要抛在房頂上,才能長出新的,要不然,她以後講起話來永遠都漏風……她信以為真,憂心忡忡,紹桢笑說這種話都是大人編來騙小孩子的,她沒有哭,卻仍不放心。後來還是阿澈去他們玩耍的地方把她那顆牙找了回來,扔上了房頂。
她不知道阿澈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因為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歡紹桢。
可是如果有那麽一點,或許他肯幫她,肯替她隐瞞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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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哪怕他就只是坐在那裏讓她看見也好。
她聽見他在電話裏說,現在就去機場,兩個半小時才到,也覺得安慰。
原來等待并不是最難熬的事,更可怕的,是無人可等,無事可期。
端木看着她濡濕蒼白的一張臉,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是“沒有事”:
“晏晏,你怎麽一個人在醫院呢?”
她不大敢看他,側着臉貼在枕上,咬唇道:“護士是不是跟你說了?”
當她們告訴她所有這些反應都是必然,她不會死掉,只是“如願以償”地清理掉了那個麻煩,她便有些後悔把這件事告訴他。
今天之前,她想過好幾次究竟要不要讓虞紹桢知道這件事,要怎麽讓他知道才最可以讓他覺得疼?可事到臨頭,不知道是那出乎意料的痛楚驚住了她,還是那沉重森然的空冷吓到了她,她突然好害怕被他知道。她不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他無論什麽樣的反應,都讓她覺得害怕。
她太傻了,她不該告訴端木的。萬一他不肯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她要怎麽辦呢?
端木輕輕蹙了下眉:“我還沒來得及問。”
“那你別問了。”晏晏幽幽道:“我沒有什麽,你要是有事就回去吧。”虛弱和羞愧讓她的聲音細若游絲。
端木愕然:“晏晏,身體的事不是開玩笑的。” 他腦子裏過了過此時尚在青琅的人,柔聲道:“要是你覺得我在這兒不方便,我叫惜月來陪你?”
“不要!”晏晏猛地從枕頭上撐了起來:“你別告訴她!”
端木愈發詫異,她的蒼白虛弱和詭異态度讓他恍然省悟過來。他霍然起身,驚疑地看着她頹涼如冷雨落花般的面孔:“你……紹桢知道嗎?”
晏晏垂了眼,長而密的羽睫上滲出了露珠般的淚水,緊抿着嘴唇搖了搖頭。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 端木只覺得胸口驟然填進了一方巨石,“你沒告訴他?這怎麽行呢?”
微鹹的淚水滲進唇瓣,晏晏喃喃道:“我不想告訴他。”
“你們倆鬧別扭是一回事,這種事你總要跟他商量一下。” 端木話一出口,亦自覺語氣煩躁,深吸了口氣,重又坐下,輕聲道:“不管怎麽樣,你都該告訴他一下啊。”
“告訴他又怎麽樣呢?”晏晏抱着膝蓋,整個人越縮越小,淡綠色的病號服帳篷似的盛着她。
端木眉間的折痕更深,幾乎想要去撫一撫她的垂落的長發:“你們可以結婚,紹桢會處理好的。”
晏晏噙着淚滴搖頭:“我不想跟他結婚。”
“為什麽?”如果他沒記錯,晏晏好幾年前就把婚紗的樣子選好了呢。
“ 他不是真的喜歡我,他只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他覺得和我在一起,都是遷就我。他覺得跟我結婚,是……是施舍。”這些話她已經在心裏反反複複論證過許多次,然而親口說出來的這一刻,每一個字都像刀尖遲遲劃過肌膚。
往事碎裂一地,如珍藏許久的佳釀擲于船艏,每一片鋒芒都直刺心扉。她自以為是的愛情,不過是一廂情願的鏡花水月。她寧願擲碎,也不想堕進那個俗不可耐、滿是怨怼的窠臼。
她幼稚到可笑的人生,把和他結婚當作唯一的目标,卻從來沒想過這個目标達成之後會怎樣?
她聽到他說“你們可以結婚,紹桢會處理好的”,剎那間又心痛又好笑,那是他們每個人都可以一眼看到盡頭的人生——她繼續是那個一廂情願向他祈求索取的小可憐,而他永遠也不會成為她希冀的那個人。他們會像現在一樣,猜忌、争吵、不歡而散……
她恨他,也恨她自己幼稚到可笑的人生,她竟然忘了人的一生要這麽長,不會停在她披上白紗說“願意”的那一刻。
“你不要這麽想。”他悵然如嘆的聲氣裏夾雜着焦慮,到了這一刻再追究她的選擇已然于事無補,“那你想怎麽樣呢?要是紹桢知道了,恐怕……會很生氣。”
“你不告訴他,他就不會知道。”晏晏用力吸了吸鼻尖:“反正我們已經分手了。” 端木微一躊躇,晏晏望着他的虛軟眸光愈發顫抖起來:“阿澈,我求你了,別告訴別人,要是我父親母親知道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
”好,我先不告訴別人。” 端木沉吟着點了點頭,“不過,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行的。“
”沒關系,護士會照顧我。“晏晏低低道:”現在是暑假,我騙我母親說我回學校了,沒有人會找我的。“
她那句“沒有人會找我的” 刺得他心頭一疼,“晏晏……” 他輕輕喚了她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炎夏聲勢漸收,葉梢風起,空氣中依稀有了秋光的明淨溫柔。
虞紹桢步履輕快地上到二樓,朝走廊裏的侍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在小客廳敞開的雕花門上輕輕一叩,笑眯眯地叫了一聲:“媽媽。”
正伏案簽寫單據的虞夫人,從大捧的藕色玫瑰和白綠繡球瓶花後擡起頭來,笑觑了他一眼,便又低下頭去翻看面前的文件。
紹桢撇了撇嘴角,徑自窩進了一旁的沙發:“媽,你這都快兩個月沒見我了,也不想我啊?”
虞夫人笑微微道:“你才兩個月不在家,我還沒想起你呢,你這就回來了。我要想也是想小四,隔得遠,走得久。”
“媽——”紹桢伏在沙發扶手上,幽怨地道:“你能不能不要偏心得這麽明顯啊?我這麽巴巴地趕回來,你都不多看我兩眼。”
虞夫人卻道:“你不是前天就回來了嗎?”
紹桢一怔:“你怎麽知道?”
“紹珩說的。”
“啊!”紹桢捂住胸口,短促地痛呼了一聲,他哥哥:“大哥真是……這算假公濟私嗎?”
“不算吧。”虞夫人笑道:“你是現役軍人,有異常動向,他留意是應該的。”說着,打趣地一笑:“你不就是要等着你父親出了門才敢回來嗎?”
紹桢讪讪笑道:“我少在父親眼前晃兩回,就算是一份孝心了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虞夫人莞爾一笑,擱了手裏的筆,這才站起身來着意打量兒子。紹桢也連忙收了疲賴形容,甜笑着起身,負手而立。
虞夫人的目光落到他肩章上,淡淡一笑:“升職了?”
紹桢懶洋洋笑道:“那還不是仰仗父親大人的面子?本來我想着怎麽也要熬到明年呢。”
虞夫人在他肩側輕拍了拍,道:“怪不得呢。”說罷,便在沙發上坐下,又吩咐侍女來換茶點。
紹桢挨着母親坐了,奇道:“媽,你說什麽怪不得?”
虞夫人嫣然道:“你既然沙場得意,那情場失意也就不奇怪了。”
紹桢聽着,臉色微窘了窘,試探着道:“媽,是不是晏晏跟你告狀了?”
虞夫人含笑審視着他道:“怎麽?你有什麽狀值得別人來告嗎?”
“沒有。”紹桢聽母親這樣說,不由後悔自己心虛莽撞,授人以柄,忙笑道:“你說‘情場失意’嘛,我還以為我哪裏得罪她了。”
虞夫人眸光瑩亮,視線在他面上輕輕劃過,輕笑着道:“我問你,你給晏晏的生日禮物送了嗎?”
“送了。”
“她喜歡嗎?”
“您覺得會有小姑娘不喜歡嘛?”
“你跟她說是将來結婚的時候鑲戒指用的?”
“嗯。”紹桢點點頭,嬌聲道:“哎呀,媽你別問了,我們的事你一向都不問的,怎麽今天這麽有興趣?”
虞夫人幹笑了一聲,松了口氣:“這樣啊,那将來晏晏結婚的時候,咱們倆都不用給禮金了,這份禮物差不多了。“
紹桢聽着,蹙眉道:”媽,你什麽意思啊?“
虞夫人涼笑着瞥了他一眼:”你下回再說謊話呢,記得先請別人跟你串好供,我不知道你是那東西你是送給誰鑲戒指去了,反正晏晏大概是沒有跟你結婚的打算。“
紹桢面色一變,追問道:”她跟你說的?“
虞夫人閑閑道:“晏晏一個暑假都沒有到我們家來,只開學報到那天過來吃了一次飯,我叫紹珩留心一下,你哥哥叫我不用擔心,說晏晏新交了個男朋友,人不壞……”
虞夫人還未說完,虞紹桢已笑道:“大哥情報不準吧?”
他心下思量,雖然之前晏晏和他鬧得有些僵,但滿打滿算兩個人“分手”也還不到兩個月,小姑娘哪會這麽快交什麽新男朋友?
虞夫人笑吟吟拍了拍他的手臂,揶揄道:“對自己有信心是好事。”
紹桢見母親這般态度,仿佛一枚棗核橫卡在了喉嚨裏,他端起杯子,費力地咽了口紅茶:“這事你們沒告訴父親吧?”
“還沒,我總要跟你問清楚了,再和他講。”
紹桢立刻嬌聲道:“那您就別告訴他了,晏晏跟我……是鬧了點別扭,這種小事不值得勞動父親過問的。”
虞夫人笑道:“也許是你哥哥誤會了,總之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好,要是晏晏真的交了別的男朋友,你也安安分分的,不許無事生非。不然,你惹惱了人家,真的到你父親那裏告狀,我可不會管你。“
紹桢聽了,低眉順眼地嘟哝道:“您什麽時候管過我啊?還不是每次都讓父親拿我出氣?”
他陪着母親吃過午飯,便叫人去開了晏晏的房門,裏頭的家具陳設都是昔時模樣,只是桌椅床櫃越是擺放規整、纖塵不染,越叫人覺得欠了靈動活潑。晏晏房裏不少玩物擺設都是他帶回來給她玩的,書櫃上一輛電動的坦克玩具在一片溫柔華麗的少女氣息中格外突兀——是舊年晏晏跳舞跌傷了腿,他拿來給她解悶的。
他放下那玩具,回身四顧,心頭掠過一抹缥缈如霧的茫然。
他想起那日在青琅,她賭氣要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凡他送給她的,都丢在外頭。他一直以為他們自幼相識,朝朝暮暮,諸多牽絆,不是情人亦是親人;然而這一刻,置身于此,他忽然覺得原來撇清開來,竟也這般容易。憤而分手的戀人大多如此,只言片語要撕燒幹淨,施受贈還要各歸其主……人不好了,連他沾染過的東西也都嫌礙眼。
他和她,這許多年的親愛溫存,都可以因為一次蹩腳的戀愛煙消雲散。
她和他,到底和別人也沒什麽不同。
他若不能依着她的期許去愛她,就十足是個惡人了。母親說,晏晏一個暑假都沒到家裏來過,大約她一并連他家裏的花花草草也遷怒了?
可是,他還是不大相信小姑娘這麽快就交了新的男朋友,或者是療傷排遣随手抓了根稻草來打發心情?
“人不壞”,這又算什麽評判?
他不像她那麽孩子氣,她不當他是哥哥了,他卻仍當她是妹妹。
她若是失戀傷心,或者惱他恨他,也應該來跟母親或者大哥大嫂哭訴委屈,而不是在外頭随便撿個什麽“男朋友”。
莫非是她去年同他說過的什麽學長,這會兒趁虛而入想占小姑娘的便宜?
晏晏是個傻孩子,長這麽大沒見過什麽壞人,不知輕重。上次跟個退學生混在一處,喝酒賭錢,拿酒瓶子砸了人,連考試都耽擱了……這一回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形呢。
或者他該去看看,就算她見了他,又惱他,也比由着她闖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