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2)
金風初起,最是一年好景良辰。虞紹桢約莫着到了下課的時候,便換了衣裳往學校裏去尋晏晏。
他中學寄宿,同學都是男生,後來念了海軍學校,女生也寥寥無幾;此時閑閑逛在林蔭道上,見人家校園裏有男生女生挨在草坪上一起看書,頗覺得有幾分新鮮,不覺放慢了步子多看兩眼。恰逢一個穿着波點襯衫的女孩子理着額邊的劉海擡起頭來,正和他流連打望的目光撞到一處。虞紹桢見狀,忙微一颔首,歉然而笑。那女孩子見他不避反笑,不由納罕,面龐隐約一紅,亦着意往他身上打量過來。這一來,她身旁那男生也察覺了,擡眼看時,卻是對虞紹桢冷肅一瞥。
若是以往,他遇着這樣的情形,反倒要去同那女孩子攀談兩句,讨要個班級姓名地址電話之類;然而今日卻興致欠奉,不肯惹是生非,見惹惱了人家小男朋友,便老實轉開了臉。
他笑微微走出兩步,忽然覺得肩側有什麽東西飛掠而至,擡手一捉,原來是只雪白簇新的羽毛球。虞紹桢循着這羽球飛來的軌跡轉眼望去,便見一個短衣短褲紮着馬尾辮的女生正朝自己跑過來,紅彤彤的臉孔猶自在冒汗:“同學,不好意思啊,沒有砸到你吧?”
虞紹桢微微一怔,旋即省悟自己穿的是便裝,搖頭笑道:“沒有。” 說着,便把手裏的羽球遞還過去。
那女孩子接了球卻并不急着回去,回頭朝不遠處的小操場上張望了一眼,轉過身來,抿唇一笑:“同學,你是哪個系的?”
“我是來找人的。”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呀?”
虞紹桢搖搖頭,赧然笑道:“我成績不好,沒考上。”
他話音剛落,便聽那邊小操場上幾個女孩子紮在一堆哄然而笑,來撿球的女生面龐愈發紅了,匆忙道:“你是哪個學校的?”
虞紹桢已知她們這個球多半是故意打飛的,便擡腕看着表道:“不好意思,我約了女朋友,趕時間……”
那女孩子聞言,神色頓時尴尬起來,遲疑着道:“哦,那不耽誤你了。”說完,愣了愣神,突然拔腿就跑,對面的女孩子又是一陣哄笑。
虞紹桢瞧着她的背影,低頭一笑,暗自慶幸自己一早被父親打發出去,不曾有這樣悠哉悠哉跟許多女同學一同上課玩鬧的機會,否則依他的脾氣,必要一天到晚生事,還不知道要遭父親怎樣的毒手……
他走到圖書館前,按着路邊的指示牌分辨晏晏宿舍的方向,卻見一個穿海軍制服的年輕人騎着單車從前頭的丁字路口轉彎過來,正是端木澈。後座上抱着書包的女孩子,身量嬌娜,雪膚烏發,不是晏晏又是誰呢?
他見了,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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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大哥口中所謂晏晏的“男朋友”就是端木了,怪不得說是“人不壞”。不過,情報部長的高徒恐怕也有想當然爾的時候。晏晏同他吵架分手,自然氣憤惱怒,阿澈原本就和她要好,這時候免不了盡心開解,陪着她玩耍解悶,卻未必就被晏晏抓來充數當“男朋友”。要是小姑娘有這個覺悟,他早就把這兩個人撮合到一處了。
今天他來尋晏晏,有端木在真真是再好不過——只他自己一個人來,晏晏上回敢當着那麽多人拿酒潑他,這回說不定就能把書包往他頭上砸。
至少,阿澈還能幫他擋一擋。
“端木!”
他不敢貿然叫晏晏,只笑眯眯地招招手叫阿澈。
然而對面停下單車的兩個人,在看見他的那一瞬,誰也沒有笑意。
“紹桢?”
端木似乎有些錯愕,一停下車便下意識地去看晏晏,卻見她幾乎是踉跄了一下才站定,目光一碰到虞紹桢,便立刻慌不擇路地逃了回來,原本血色微薄的臉孔更顯蒼白。
校園裏的馬路不寬,隔着三五輛穿行而過的單車,他二人的形容神色盡數落在虞紹桢眼裏。他以為端木見到他會欣欣然如釋重負,晏晏見了他會別過臉,丢下一個愠怒的冷眼;卻沒想到他們見了他,驚訝之餘,竟是……
晏晏眼裏有欲蓋彌彰的慌亂驚疑,薄秀的肩頭微微一抖,瑟縮地拉住了端木的手臂,求助的神情楚楚分明,仿佛他身上有什麽叫她駭異的蛇蟲鼠蟻。阿澈更是個不擅裝模作樣的人,倉促間的遲疑困窘一一疊進眉間的折痕,虛虛撐起的笑容怎麽看都透着勉強。
虞紹桢的目光在端木臂上停了一瞬,晏晏修長纖細的手指把阿澈的衣袖抓出了褶皺,也把他的腳步釘在了一街之隔的人行道上。
這一瞬,他立刻就明白何以他們見到自己會是這樣的反應。
她本能的舉動比所有思慮之後的言語更能揭示真相,原來大哥沒有弄錯。
如果是這樣,他今天來的确是多此一舉。
端木是個比他自己還讓他放心的人。
他這樣想着,竟是一笑,連猝然蜇在心口的一陣輕麻也掩去了。
端木見虞紹桢詫然看着自己和晏晏,停了腳步,趕忙叫他:“紹桢!” 卻見虞紹桢忽然眉目皆彎,溫存一笑,沖自己點了點頭,便轉身而去。端木連忙又叫了他一聲,虞紹桢灑然揮了揮手,卻不回頭。
端木見狀,鎖了眉頭對晏晏道:“紹桢大概是誤會了。”
晏晏神色僵硬地綻出了一個薄涼笑容:“那他很開心嘛。”
端木默然了片刻,輕聲道:“紹桢一定是來看你的。”
“看我是不是還會糾纏他嗎?”
端木吃力地笑道:“你不要這麽想。”
晏晏擡起眼,笑意盈盈地眸子裏卻泛着淚光:“你看他多想我和別人在一起……”一語未了,兩行眼淚突然急急滑落下來:“阿澈,我好害怕,我覺得……我可能還是喜歡他……我不知道我是喜歡他,還是恨他……”
他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瞬,她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抖,她分不清這震顫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為什麽痛楚的頻率和過往的甜美如此相似?
微風吹動樹梢,深深淺淺的綠意把陽光割成碎片,異樣明亮的光芒跌在人眼裏,激起輕微的眩惑和刺痛。路邊濃紫豔粉的紫薇花開得肆意,花壇邊有長發裏編着彩色絲帶的女孩子抱了吉他輕聲彈唱。良辰芳華,笑語嬌音,騎單車的男生載着白裙少女從他身畔搖搖而過,虞紹桢凜然一驚,細看時,卻并不是晏晏和端木。
“這顆裸石,三少爺想怎麽鑲?”
豔光驚人的嬌甜寶石躺在沉靜的黑絲絨上,問話的人口吻中透着一點躍躍欲試的欣然。
虞紹桢靠在椅背上,倦倦凝視着臺面上這顆嬌豔粉彩,道:“我也沒什麽想法,胸針,或者吊墜?都可以。”
對面的人藹然一笑,克制地提醒道:“這樣的東西不多見,您知道,就算是出粉鑽的礦區,也難切出一克拉以上的好東西。您這顆我在拍賣圖冊上見過,很難得。”
虞紹桢聞言淺笑,面上微露愧色:“我是想當生日禮物送人的,女孩子常用的首飾大概就是這幾樣吧,陸先生有什麽建議?”
對面那人交握着兩手,張口欲言,卻又頓住,溫和地笑道:“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告訴我,這件禮物要送給一位什麽樣的女士?”他等了兩秒,見虞紹桢躊躇着沒有答話,忙道:“我并不是要打聽您的私人事務,只是我們知道一些佩戴者的性格和喜好,更容易設計出恰如其分的飾品。”
虞紹點點頭,唇角有漂浮的笑影:“我知道,我在想。” 他說着,自顧自的垂眸一笑,抿了抿唇:“……很漂亮。”
那“陸先生”聽了,莞爾道:“能收到這樣禮物的女孩子,很少有不漂亮的。”
虞紹桢端起面前的酒杯,噙着笑呷了一口,“是個小女孩,今年十八歲了。”
“哦,成人禮嗎?”
虞紹桢微微一怔,點頭道:“差不多。”
“這位小姐的性格比較開朗活潑,還是偏向端莊安靜一點的?以及,她有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植物,動物,或者崇拜的偶像,都可以。”
“她……蠻活潑的,很天真,也很乖。喜歡白色,喜歡……鈴蘭花和紅玫瑰。喜歡吃做法複雜的甜品。喜歡春天和夏天。喜歡各種毛茸茸的看起來又小又可憐的哺乳動物,也喜歡看魚……愛笑,也很愛哭,應該是比較感性的那種人,但是現在在學校裏念法律……” 貼着暗金色條紋壁紙的房間裏光線幽暗,唱機低奏着悠遠的風笛曲,他且言且笑,每說出一件都像是撫到了心頭的一痕紋理。
對面的人默然記下了一串符號,含笑審視了一遍,忽道:“這件禮物三少爺打算什麽時候用?”
虞紹桢笑道:“我倒是不急,你們大概需要多久?”
那“陸先生”旋着手裏的鋼筆,緩緩道:“不知道三少爺有沒有想過,用這顆裸石當主石,做一頂冠冕。”
他見虞紹桢遲疑,便道:“其實這顆鑽不管做什麽,都不會是日常拿來佩戴的。冠冕稀有、隆重、意義深刻,可以用在婚禮或者重要的派對上,跟這樣的寶石更相稱。” 他頓了頓,又笑道:“今時今日,冠冕已經是一件富有夢幻感的東西了,這顆鑽石同樣也有一種非常甜美的夢幻感,le vieux rêve……”
“舊日之夢”,觸不可及。
帶着幾分感慨的法語詞像幼細的針尖,悄然刺上他的肌膚,虞紹桢點點頭:“好,就做一頂冠冕吧。”
“我會把資料寄給法國的總公司,大概一個月左右可以出設計稿,到時候我給您打電話,如果沒有太大問題,我會親自把這顆鑽石送過去鑲。”
虞紹桢想了想,寂然笑道:“我明天就不在江寧了,大概要年底才回來,您幫我決定吧。”
那“陸先生”忙道:“我想他們可能會給出兩個不同的設計,您還是親自看一看……”
“不用了。”虞紹桢微笑着打斷了他,“設計上的事,我的意見不會比您好,le vieux rêve,很合适了。”
他從珠寶公司的辦公室下到一樓,正要換電梯去停車場取車,忽見一個熟識的身影推着輛嬰兒車從不遠處的面包房裏出來,落葉黃的連身裙印花細碎,溫柔袅娜的姿态恰似秋光婉約。
虞紹桢留神望了望,見她身前身後并無旁人,才笑微微迎了上去:“瑞秋,好久不見。”
瑞秋眸光驟亮,張口欲言,卻又下意識地擡手掩在了唇上,凝眸睇了他一眼,才柔柔道:“好久不見。”
虞紹桢的視線從她身上又移到了嬰兒車裏,看了看裏頭小小一團的嬰孩,再觑一觑瑞秋,促狹笑道:“怪不得……去年我聽玫寶說你要結婚,還在想你幹嘛趕着大冬天結婚?”
瑞秋面上一紅,咬唇不語。
虞紹桢又俯身去看那車裏的嬰孩,不勝驚奇地感嘆道:“這麽小……”
瑞秋笑道:“才兩個月。”
“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女孩子。”
“呵,恭喜恭喜。”
“是男孩子就不值得恭喜了?”
虞紹桢直起身笑道:“我是恭喜你,将來不用跟兒媳婦鬥智鬥勇。”
瑞秋撲哧一笑,俯身展了展嬰孩身上的包被:“謝你吉言。”
“你那位範先生很忙嗎?怎麽你一個人帶着寶寶出來?”
“我今天約了舊同事,他送我過來就先回去了。”
虞紹桢訝然道:“你辭職了?”
瑞秋柔聲道:“家裏添了孩子,他也不想我太辛苦。”
“也是。”虞紹桢附和着點了點頭,又道:“不過有點可惜,你好容易做了店長。”言罷,見瑞秋面上也悵悵地,連忙頑皮地一笑,“我還指望你多給打一點折扣呢。”
瑞秋聞言笑道:“你放心,玫寶她們還是給我面子的。”
紹桢同她說着話又去逗弄那嬰孩,他不大敢徑直去碰那孩子的嫩軟臉頰,只小心翼翼地去點她虛籠的手掌,一根手指忽然被那嬰孩握住,虞紹桢驚笑道:“哎,小家夥蠻有力氣的嘛!”一邊說,一邊細細端詳着嬰孩的面孔道:“說實話啊,瑞秋,小姑娘看着像那位範先生多一點,不如你漂亮。”
瑞秋無限溫柔地笑道:“我們兩家人都這麽說,沒辦法,聽說女孩子大多都像爸爸。”
虞紹桢笑道:“不過女大十八變,估計将來就越長越像你了。”
他話音未落,笑容卻忽然一滞,驀地想起那日在青琅,他同晏晏說:“要是我們有個孩子,晏晏——像你也漂亮,像我也漂亮。”
是的,要是他們有個孩子,不管怎樣都一定會很漂亮。
只是,他們不會有了。
瑞秋見他忽然不言不笑,怔怔的變了臉色,忙道:“紹桢,你怎麽了?”
“沒事。”虞紹桢恍過神來,溫存一笑:“我在想今天這麽巧碰到,該給寶寶選件什麽禮物。”
瑞秋連忙笑着擺手:“不用了,她什麽都有,衣裳都存到三歲了。”
紹桢笑道:“一定要的,她有是她有,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