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4)

獅灣是國境最北的不凍港,亦是北方潛艇部隊的母港。虞紹桢跟着新服役的漢昌號受命前去配合潛艇訓練,一路風平浪靜,艦上一班人常常在甲板上跑圈保持體力。

海軍和陸軍不同,早年的将校軍官大多是留洋回國,風氣喜好都随了拿銀壺沏咖啡的英國佬,陸軍喜歡吃饅頭卷餅炸醬面,海軍卻愛拿果醬煉乳抹面包。無風無浪時,軍艦出海亦算得潇灑自在。四百年前,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還靠人力帆船作戰時,年少風流的西班牙親王便帶着擅跳弗朗明哥的情人去和奧斯曼人決戰。時至今日,纖塵不染的雪白制服亦和動辄灰頭土臉的陸軍兄弟多少有些泾渭分明的意味。只是一旦戰火襲來,在海洋中作戰的人是沒有退路的。

“他們的潛艇不怎麽出去逛啊,也就跟我們玩玩兒。” 專事反潛的軍士長是和虞紹桢一起從晉陽艦調來的,私下裏說話便少了許多忌諱。

軍士長壓低了聲音道:“潛艇容易出事,上頭怕出事。走得遠了,萬一在哪兒撞上了呢?”

虞紹桢笑道:“撞就撞呗,潛艇還怕撞?”

“水底下撞山是沒什麽,撞了人家的漁船怎麽辦?美國人就不說了,夏天那會兒,意大利人還撞了艘商船呢。”

“老自己待着也沒勁啊。”虞紹桢說着,起身振了振手臂。

軍士長掃了他一眼,道:“你替人家潛艇上的兄弟們想一想,就他們那艇艙,兩個人對面走路都費勁,整天憋在裏頭不見天日,熬個把月還成,再往外海走,大老遠一去三四個月,誰受得了啊?” 軍士長停了停,又笑道:“回來一看,女朋友跑了,找誰說理去?”

紹桢聞言一笑,“我們不也一樣嗎?”

“你還能上岸打個電話寄封信,人家潛艇得悶在水裏躲着人走。”

虞紹桢信服地點了點頭,驀地想起那日他從港口寄了張明信片給晏晏,上頭印着一只碩大的龍蝦——比她後來扮的那只好看多了,一絲笑意悄然浮到唇角,那時候他盼着回去,她盼着他回去……

他心思一飄,自己立時便警醒了,唇角的笑意悄然褪去,惟餘一抹輕澀。晏晏是個小心眼的丫頭,他跟溫馨跳舞她都要惱,要是聽說了他帶別的女孩子去診所這種無中生有的烏龍,會鬧成什麽樣子他都不敢想。他一念至此,便又順着那日侯正陽的話去猜測到底是哪個不着調的家夥頂着他的名字去糊弄小姑娘?

夏天那會兒他正被晏晏弄得焦頭爛額,實在是沒心思留意誰又交了什麽女朋友……小丫頭平日裏的活潑乖巧都丢開了,一見面,不是審問他就是鬧着要結婚,不知道哪兒來的恨嫁勁頭……他有一搭沒一搭想着,猛地心弦一震,直直怔在那裏,一時竟不敢再回想方才掠過的念頭。

他小心翼翼理了理自己的心意,默忖自己是多心了。那麽大的事,她自己拿不了主意,不會不告訴他。況且,那護士說了診所裏那女孩子是個中尉帶去的,這種事她怎麽會叫青琅基地的人知道?

他慢慢松了口氣,剛覺得自己這念頭可笑,忽然省起那天侯正陽的話:“青琅還有別的基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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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琅是沒有別的海軍部隊,可那人若不是青琅基地的呢?

那護士見的若真是晏晏,跟她在一起的人九成九是端木。

“看着還挺老實的”,可不是嗎?

這念頭越想越像是真的,突然之間,他腹腔裏一陣抽搐直翻到胸口,幾乎當場就要嘔出來,他慌忙起身去尋最近的衛生間。

軍士長見他頃刻間臉色煞白,幾欲作嘔的樣子,不勝驚訝在後頭追問:“這沒風沒浪的,你暈船?”

虞紹桢沖到衛生間裏便再按耐不住,呼嘯的風浪在他身體裏席卷而過,早飯吐得一幹二淨。冷水拍在臉頰上,有一種麻木的清醒:

他怎麽就沒有問一問,那女孩子是什麽樣呢?

初冬的港城失卻了素日的熱鬧繁華,海風朔意初起,迎面吹過,仿佛在提醒人們即将到來的凜冽寒冬。

虞紹桢一回到青琅基地,便去尋侯正陽:“你那位丁小姐今天值班嗎?”

“應該在值班,我看一下啊——”他說着,從筆記本封面的夾層裏抽出了一張薄卡紙,掃了一眼,笑道:“她今天值夜班。幹嘛?這麽急着打聽那人啊?”

虞紹桢淡笑着點了點頭。

侯正陽嘆道:“我已經幫你問了,她說的吧……跟好幾個人都挺像的,我還帶她來看過兩回,又說不是。”

“我問她點別的事。”

”她不一定說。“

“試試呗。”

“行,她明天休息,我約她出來。”

虞紹桢卻道:“別等明天了,晚上給人家送宵夜去。”

侯正陽聞言,啧啧道:“我怎麽沒想到呢?有道理。哎,你幹嘛這麽急?有什麽別的事嗎?”

虞紹桢笑道:“都耽擱這麽久了,誰知道那小子會不會又惹別的事,萬一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我家裏去——我父親正愁找不到什麽由頭教訓我呢!”

侯正陽一聽有理,連忙點頭:“行,晚上我帶你去。”

私人診所原本病人就少,夜間又無急診,樓上樓下皆十分安靜。虞紹桢跟着侯正陽熟門熟路地上樓,一個細眉細眼的小護士一眼瞥見他二人,便笑嘻嘻地推了推身後正握着板夾填表格的女孩子:“哎,有病人找你。”

那女孩子正是他們要找的丁媛,擡起頭看見他二人,卻是似笑還嗔,對侯正陽道:“你怎麽來了?”

侯正陽趕忙提了提手裏的紙袋,殷勤道:“我來給你送宵夜。”

丁媛抿了抿唇,卻不肯笑:“三更半夜的,誰要吃東西?”說着,從護士站裏出來,便往附近的休息室走。

侯正陽和虞紹桢跟着她進來,自是先說笑着伺候這女孩子吃東西,待她坐下來攪着粥喝了兩口,侯正陽才道:“紹桢跟我一起過來,是想請你幫個忙。”

丁媛笑道:“又幫你們去認人啊?”

“不是的。”虞紹桢搖頭道:“我想看看你說的那張登記表,就是寫了我名字的那張。”

他話音未落,丁媛便擱了勺子,蹙眉道:“不行的。”

坐在她左手邊的侯正陽趕緊推了推床頭小桌上的點心:“行不行待會兒再商量,先吃個蝦餃。”

“待會兒再商量也不行,那是在病歷裏的,怎麽能給你們看?”

虞紹桢也不急,微微一笑,道:“我只瞧瞧我的名字和地址、電話寫得對不對,并不是要看別人的私隐。再說,這就算是私隐也是我的,對不對?”

他這樣一說,丁媛亦覺得有幾分道理,思忖了一陣,道:“你看這個有什麽用?”

虞紹桢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他們要是連我家裏的地址、電話都寫得一清二楚,那一定是跟我相熟的人;不然,就是那騙子自己的地址,我也能試着找找看。”

丁媛聽了,咬着蝦餃點了點頭。

侯正陽樂道:“你答應了?”

丁媛又低頭喝了口粥,才對虞紹桢道:“好吧,看在你被人坑陷的份上,我幫你這個忙。”說着,便站起身來,“你們在這裏等一下。”

虞紹桢和侯正陽閑聊了一陣,還不到十分鐘,丁媛已推門而入,從衣袋裏摸出張卷在一起的小紙條,遞給虞紹桢:“你看看吧。” 紙條尚不及兩指寬,原來她是把登記表複印了一遍,又裁出這兩行來。

虞紹桢接過那紙條,卻不急着展開來看,只道:“多謝多謝,哪天丁小姐方便,我請你和正陽吃飯。”

丁媛笑道:“那我帶個同事去行不行?”

“當然可以。”虞紹桢一邊說,一邊給侯正陽遞了個眼色:“你們聊着,我到樓下等你。”

侯正陽又想留下跟她多耽一陣,又好奇虞紹桢能不能從那紙條上看出什麽端倪,還未來得及表态,丁媛已道:“聊什麽呀?我還得值班呢,你們走吧。”說着,對鏡整了整發髻,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侯正陽悻悻然回頭去看虞紹桢:“走吧?”

虞紹桢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拿起桌上一盒沒打開的酥皮叉燒點心塞在他手裏:“拿去給她同事吃,再去陪人家說幾句話。”

侯正陽端着那點心晃了晃:“有道理。”

“樓下等你。”虞紹桢說着,先一步下樓去了。

虞紹桢借着底樓門廊處的燈光,展開了丁媛給他的那張紙條。

複印紙上墨色略有些輕淡的字跡清晰可辨,一字不錯的電話、地址都寫的工整清秀,唯他的名字帶了飛揚之意——倒和他自己的簽名有幾分像。

他捏着那紙條一動不動站着,面上一絲表情也無,連呼吸都仿佛屏住了。

他要看的,不是這電話、地址,而是筆跡——

端木的,晏晏的,他都認得。

晏晏的字是清秀的學生氣,和他一點也不像,唯有“虞紹桢”三個字,學過他自己的簽名,寫來便有幾分相似。

他看一眼,就認得出。

果然是她!居然是她?

他胸腔裏像是有人“哐铛”一聲猛敲銅鑼,震得人胸口發麻,一瞬間失了聰。

那日他忽然對晏晏起了疑,細細想去又覺得不會,就算晏晏使氣任性,端木絕不該由着她胡鬧,無論如何也會先跟自己打個招呼,他疑心的沒道理。

可是一念既起,便總有幽浮暗影缭繞于心,他必要一個确定無疑。

他已經不關心是不是真有人冒了他的名字招搖撞騙,他只要一個否定的證據。

然而,這不足兩指寬的紙條卻迎面給了他一記耳光。

果然是她,竟然是她?

她在想什麽?端木又在想什麽?

最初的麻痹之後,潮湧般的愠怒前赴後繼地撲上心田。

他想起那幾日晏晏同他吵鬧不休,可這樣要緊的事卻絕口不提,他俨然是踩中機關落了套的困獸,卻還懵懂不知。

他真是小看她了!

他們在一處這麽多年,縱然不講情分,也有恩誼,她就敢背着他做這樣事?她真做得出來!

怪不得那天他們見了他是那樣的神色,原來他們串通一氣把這樣大的事瞞着他。

他們打量能瞞他一輩子嗎?還是她什麽時候想解悶兒了,就一鞭子往他臉上抽過來?

那紙條在他手上被急風吹掠似的發抖,虞紹桢按住胸中怒氣,慢慢把那紙條折起來放進了錢夾。他聽到身後有人下樓,料想是侯正陽,回過頭來看清來人,便是一笑:“這麽快?”

侯正陽笑呵呵道:“人家要值班呢。哎,那人地址寫的是哪兒啊?”

虞紹桢搖搖頭,信口诹道:“剛才我借門房的電話撥了一下,是個酒吧。”

侯正陽詫然道:“這都能忽悠到小姑娘?”想了想,又道:“哪個酒吧?說不定是這人常去的,咱們有空了也去看看?”

“就是離基地西門隔兩條街那家Doris。”

“經常去那兒的……我想想是誰啊。”

虞紹見侯正陽蹙眉苦想,便也配合着道:“不會是財務那個杜竟成吧?”

“有可能,那小子賊賤,上回打球還撓我。”侯正陽拍胸道:“這事交給我了。”

侯正陽正琢磨着找什麽機會讓丁媛去認一認那姓杜的中尉,虞紹桢卻趁着休假回了江寧。

江寧還在深秋,淋淋瀝瀝的雨水把焦黃的法梧落葉貼在濕黑的柏油路上,車來車往,狼藉斑斑。

虞紹桢掐着表進了海軍部大院,徑直上往規劃司的辦公樓去尋端木。離下班還有五分鐘,別的辦公室早有收拾東西去吃飯或者去網球館、乒乓室占位子的,但端木不會,他一定是等到五點過半才起身走人,最敦厚老實不過。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也會騙他。

虞紹桢心中冷笑,面上卻一片欣然祥和地跟一路碰見的同僚長官打招呼。到了二樓,遠遠就看見端木正坐在辦公桌前,往抽屜裏放東西。他施施然走過去,敲了下門。

端木擡頭一見是他,愣了愣,忙起身笑道:“你怎麽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虞紹桢噙着笑,慢慢晃到他面前:“下午到的,回家點了個卯就來找你了,一起吃飯?”

“呃……” 端木聞言,卻猶豫着沒有答話。

虞紹桢笑道:“約了人?”

他如此一問,端木澈愈發遲疑,不由自主地便要避開他的目光。

虞紹桢笑意和煦,口中的追問卻不肯放松:“不能推啊?”

“不是……我……”

虞紹桢見他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頰邊笑靥更深:“你約了晏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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