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1)

“你約了晏晏啊?” 虞紹桢笑吟吟的眉眼浸在雨後黃昏的淡薄秋光裏,泛着絲絲縷縷沁人肌膚的幽涼。

端木動了動喉頭,解釋道:“你別誤會,晏晏要去買書,外文書店離得遠,我陪她過去。”

虞紹桢聽到這裏,低低一笑:“那我沒誤會啊。”

端木急道:“不是,不是我約她……”

“她約你,一樣的。”虞紹桢笑道:“我也好久沒見她了,我陪你們一起去吧。”他言笑間的态度越是殷勤懇切,端木的神色便越是局促不安。

“晏晏她……她可能想不到你也會來,她之前……之前你們吵架,她可能還在生氣。” 端木滿腹搜羅,吃力地給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解釋:“要不然我先幫你勸勸她?”

虞紹桢聽着,面上笑容不改,深澈的眸光卻凜然一閃:“你早該幫我勸勸她。”

端木唯唯點頭,正想陪個笑臉,卻聽虞紹桢忽道:“阿澈,我們兄弟這麽多年,我有什麽事對不住你嗎?”

端木一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紹桢……”

“要是有,你盡管說。”虞紹桢說着,眉宇間的笑意倏然失了蹤影。

端木澈見他如此,便省悟他是知道了晏晏的事,連日來的焦灼憂慮頓時七情上面,卻礙着外頭時時有人經過,格外壓低了聲氣道:“這件事我不是有心要瞞你。”他急于替自己辯解,又怕虞紹桢氣頭上去尋晏晏,鬧将起來不可收拾:“晏晏也是一時難過,她已經很害怕了。”

不料,話一出口,便被虞紹桢咬牙頂了回來:“她是該害怕!”

他盛怒之下,聲音一高,走廊裏經過的人便有回頭張望的,端木不敢再提醒他這些瑣碎小事,只好硬着頭皮過去關了房門,轉回身來輕聲勸道:“你知道的,晏晏年紀小,不更事,跟你吵了架,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她是年紀小不更事,你呢?”虞紹桢冷笑道:“你勸不住攔不了,不能告訴我嗎?你想要瞞我到什麽時候?難不成你們是打算瞞我一輩子?以後年年月月在我面前演戲!”

他說着,信手抓起桌上的白瓷杯子狠命擲在地上,連杯帶蓋摔得粉碎,茶水飛濺出來,直潑到他二人衣上,亦濺濕了碎成一地的少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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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紹桢看着那滿地狼藉,忽地一笑,凝眸端詳着端木道:

“大約是她叫你不要告訴我的,你就這麽聽話?”

他言語愈輕柔,端木聽來愈覺得刺心,虞紹桢竟是疑心他對晏晏心有所圖?如今他唯一能辯白的便是那日自己人到青琅時事情已然不可收拾,然而斯時斯言已于事無補。他一直猶豫不決這件事如何處置,亦是擔心說了出來會有更大的麻煩:“我就是怕你這樣,萬一虞伯伯知道了,更不好辦。”

虞紹桢嗤笑了一聲,道:“那我還真得多謝你了。”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點了點頭:“好,你這麽說,我就這麽信。不過我也跟你說清楚,我現在去找晏晏,你不要來——天塌下來,我自己扛。”

端木見他在自己面前尚且按耐不住砸了杯子,晏晏滿心委屈,必不會像自己這樣溫言勸解,兩個人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風雨,忙道:“紹桢,晏晏年紀小,你別吓着她。”

虞紹桢涼涼笑道:“我就算吓着她了,跟你有什麽關系?你既然能替她瞞着我,為什麽不能聽我一回,不要理會我們的事?難不成先前你跟我說不喜歡她,是哄我的?”

端木一腔憂急被他的誅心之言堵了回來,猶自嗫嚅着想要解釋,虞紹桢卻晃着食指虛點了點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天色漸暗,晏晏獨自一個拎着手袋站在路邊張望。

端木一向守時,往日有約,都是他提前到了,在學校門口等自己,怎麽這會兒遲了一刻鐘還不見人?若是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也該提前給自己打個電話。

她正暗自猜度端木遲到的緣由,卻忽聽身後有人喚她:

“晏晏。”

那聲音明明溫柔含笑,卻像一片薄刃橫着刀鋒她背脊上輕輕刮過,縱無疼痛,也叫人心驚。她唬了一跳,仿佛是食草時突然被石子擲到身旁的野兔,驚忙地轉過身來。

眼前近在咫尺的,赫然便是虞紹桢。

他居高臨下看着她,傍晚的幽黯天光模糊了他的神情,叫人只覺得恍如隔世,晏晏情不自禁地退後了一步:“你怎麽來了?”

她原本并未踩下路沿,然而見虞紹桢說了聲“小心”順勢往她身後一攔,慌亂間便以為自己踩空,身子一晃,反倒被他托住了。

晏晏抿抿唇,低了頭,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虞紹桢跟上去笑道:“阿澈說你要去買書,他今天加班來不了,叫我陪你去。”

方才他在對面停車時就望見了她,晏晏穿着件灰調的大衣,鬥篷式的衣裳籠在她身上,不見腰身的輪廓卻更顯纖細瘦削,連小呢帽下的一張瑩白面孔也輕柔如絹绡,好像夜風稍急便能吹破。

他隔街望見她,忽然覺得氣餒,一路從青琅帶回來的愠怒像弓弦拉到極處,卻被人用薄刃攔腰一截,在空氣中彈出半聲弦音便散了力氣。

他又能把她怎麽樣呢?

她嬌嬌楚楚一個小女孩,為他一句話都能淌眼淚,說不得,碰不得,別說興師問罪,就是話未出口,心先軟了一半,他又能把她怎麽樣呢?

他在端木那裏也不過是砸個杯子而已。

晏晏聽着他的話,卻不大相信。

如今她對虞紹桢避之唯恐不及,端木才不會叫他來,可買書的事是她跟端木約好的,如果不是阿澈說的,他又怎麽會知道?她無暇細想,只戒備地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去了。”

“晏晏。”虞紹桢兩步搶到她面前,“難道從今往後我們還能一輩子不說話不見面?”

他一句話戳得她喉頭發緊,她揚起臉恨恨掃他一眼:

“你說對了,我就是從今往後永永遠遠都不要再見你!”

虞紹桢卻渾然不覺似的垂眸一笑:“那可不行,我還要跟你結婚呢。”

晏晏愕然望着他,驚詫中又帶着疑懼:“我不要跟你結婚,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虞紹桢不以為然地笑道:“你想喜歡我就喜歡,說不喜歡了就不喜歡,世上哪有事事都得遂你心意的道理?”

“你……你要是再糾纏我,我就告訴虞伯伯去。”

虞紹桢聞言笑得更是開懷:“你趕緊告訴去,不去的是小狗。”

晏晏一時疑心他知道了自己的事,一時見他談笑自若地打趣自己,又覺得不像,正茫茫然不知所措間,眼前的路燈忽然漸次亮起,一個快步而來的身影讓她籲了口氣:

“阿澈!”

虞紹桢循聲去看,果然是端木澈幾乎小跑着朝他們二人過來。

他還真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虞紹桢心中冷笑,轉眼間,忽見晏晏滿臉解脫安慰的神色,心底遽然一刺:她從來都只當他是倚靠,現在卻把別人當成救星。

他胸中愠意複萌,面上卻一派欣然:“你不是加班嗎?”

端木打量着他二人的神色,不覺松了口氣,順着虞紹桢的話說道:“哦,我那邊事情又取消了,就過來看看你們走了沒有。”

虞紹桢笑道:“既然你有空,那就用不着我了。”

端木聽着他話鋒不好,忙道:“一起去吧。”

“算了,我可不在這兒讨人嫌。” 虞紹桢一邊說,一邊跟端木遞了個眼色:“不過我有件要緊的事要問你,是獅灣那邊的事。”

端木澈會意,跟他走到一旁,卻聽虞紹桢悄聲道:“那件事我沒問她,你也不用告訴她了。”

端木聽了,卻是正中下懷:“這樣最好,你別為難她。”

虞紹桢一笑,沒有答話,撇開他回頭對晏晏道:“晏晏,母親還讓我問問你哪天功課不忙,到我家來吃飯呢。”

晏晏嗫嚅着道:“我最近都挺忙的。“

虞紹桢笑道:“就算我得罪了你,我家裏其他人可沒得罪你。”

說完背過臉去,眼中的笑意便都不見了。

“駱伯伯,部裏哪還缺我一個端茶遞水的小上尉啊?”

“你就老老實實在江寧待一陣子吧。上回我太太去給老夫人賀壽,老人家特意跟她念叨,說一年半載見不到你這個小猴子一面。” 海軍部四位次長,只有司掌人事訓練的駱穎達常駐江寧辦公。駱家父子兩代從軍,同虞家過從甚秘,不但駱穎達已過世的父親和三個兄長身膺軍職,連他一母同胞的幼妹亦在國防部審計局挂着準将銜,“你是該到淳溪去端茶遞水,安一安老夫人的心。”

虞紹桢到了他面前雖也行禮如儀,但一奉命落座、開口聊天,便露出幾分淘氣相,蹙着眉頭扁了扁嘴,道:“那我想求您一件事。”

駱穎達笑道:“你想明年去接‘泰寧’艦?”

“泰寧”號是海軍正謀劃購置的一艘巨艦,牽連廣雜尚未落定,只是暫取了一個代號。

虞紹桢卻搖了搖頭,正色道:“公事我可不敢求您徇私。”說着,眉眼輕飛,咬唇一笑,赧然間又透着一絲狡黠:“我想求您調個人走。”

駱穎達奇道:“我聽說你人緣好得很,怎麽在部裏還有不對付的人?”

虞紹桢聞言,面上愧色愈重,撒嬌賭氣的無賴相也愈發原形畢露:

“昨天我在樓下跟人吵架,您沒聽說啊?”

“聽說了。”駱穎達不以為然地點點頭,“你在規劃司的辦公室砸了人家一個杯子。”一思量間,不由皺了皺眉:“你說的是端木家那孩子?你們倆從小玩兒到大的,怎麽回事?”

虞紹桢低眉順眼地舔了舔嘴唇,嘟哝道:“駱伯伯,阿澈本來就是學水聲工程的,您把他調到獅灣去正好,反正潛艇那幫人也閑着,就讓他在那邊待上半年呗。”

“那也總要有個緣故吧?”

虞紹桢甜笑着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您調他去還用得着什麽‘緣故’?您一句話調我回來,我敢問您緣故嗎?”

“別跟我打岔!”駱穎達沉着臉觑了他一眼,”無緣無故你幹嘛想讓人家去獅灣?“

虞紹桢悶悶垂了眼,靜了片刻,方才冒出一句:“他搶我女朋友。”

駱穎達正端了茶杯喝水,聽着他的話一口水差點嗆出來,抑着笑意道:“胡說八道!端木家那孩子我見過幾回,老實得很,就是搶女朋友也是你搶人家的。”

虞紹桢聞言,無比冤屈地嘆了口氣:“您沒聽說過人不可貌相嗎?您都這麽想,那……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更要這麽想了。您不知道,我吃虧吃就吃虧在整天在外頭漂着,他倒好,天天守在江寧,跟我女朋友獻殷勤,我……”

駱穎達莞爾一笑,蹙眉截斷了他的話:“胡鬧!先生知道了,沒你的好果子吃。”

虞紹桢聽他說起父親,更有了話頭,苦着臉道:“那您更得幫我這個忙了,昨天我們倆差點就動了手。如今您把我調回來,跟他一個院子裏辦公,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萬一哪天真打起來,我在他那兒挨了打,還得回去再到父親跟前去領打,總不成您調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挨鞭子的。”他說着,又淘氣地一笑:

“再說,阿澈這幾年一直都在部裏,您不覺得他也該到下頭歷練歷練嘛?”

駱穎達瞧着他委委屈屈又帶着嬌嗔,只得搖頭一嘆。

虞紹桢見狀,已知自己心事得逞,乖覺地站起身,拎過水壺來給長官添茶,笑眯眯道:“我們在樓下吵架,也擾您清淨不是?”

他下樓時繞到端木的辦公室瞟了一眼,卻沒進去打招呼。

枉他這麽多年拿他當兄弟知己,他竟一點也不替他着想!出了這樣的事,他還幫那小丫頭瞞着,一聲招呼都不跟他打。他們是料定他畏懼父親不敢鬧事,必然肯吃這個啞巴虧嗎?

他們拿錯了主意!

“Audrey Hepburn的片子哎,晏晏,你真的不去?”

同她一道溫書的兩個女同學都在收拾東西,晏晏擡起眼,淡笑着搖了搖頭,便又埋頭去看筆記。紹桢的母親打了幾次電話叫她到虞家去,她都支支吾吾推辭了,理由不外乎是功課忙。她撒了謊,便不安心,即使沒人看見,也總覺得自己該做出個勤奮刻苦的樣子,仿佛只有這樣,才不辜負了那謊話。

況且,她不溫書也做不了別的事。

她做夢都會做到自己孤伶伶一個人走在診所樓梯上,推開病房門的一剎那,她就把自己吓醒了。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窗外的幽藍夜色,把嘴唇咬得生疼。

她想起那日端木驚詫疑慮的神态,一缽針便灑得滿心都是,她好怕他說她做錯了事,可他縱然沒說,那神色卻歷歷分明。

連她自己有時候也疑心這件事是不是做錯了?可反反複複想來,她還能有別的主意嗎?她只有這麽做,也只能這麽做。

只是幾次接到虞夫人的電話抑或那天收到惜月寫來的信,她沒來由的就一陣心虛。她對她們說謊,對每一個曾經照料她關心她的人說謊,她怎麽會讓自己陷入到這樣不堪的境地呢?

眉睫之外的餘光裏人影一閃,對面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了人。

起初她并未在意,隔了片刻,卻忽然覺的異樣:那人并沒拿書來,而且,分明有執着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晏晏擡起頭,跟着便是一驚:坐在她對面的,不是老師同學,卻是虞紹桢。

又是他!

一句幾乎脫口而出的“你來幹什麽”生生梗在喉嚨裏,她怕那控制不住聲量的質問一出口,便會驚動整個閱覽室的人。

虞紹桢見她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深翠的眸子裏既有驚懼又有愠怒,一時怔怔得竟也忘了開口。直到晏晏恍過神來,一言不發合了書本筆記,收拾着書包便要走人,他才連忙跟着起身,低聲喚道:

“晏晏,母親叫我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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