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2)

晏晏聽說是虞夫人叫他來的,手上的動作便緩了下來,細細的聲線像躲在床底的小貓:“做什麽?”

“沒什麽事。”虞紹桢說着,環顧了一下周圍,聲音壓得更低:

“她說你不到我們家去,必定是我得罪了你,叫我來給你賠禮道歉,請你過去吃晚飯——她叫廚房備了好幾樣你喜歡吃的點心,大哥大嫂也在。”

他越說音量越輕,神色也越發局促,見晏晏低頭不響,便又道:“你繼續看書吧,我在外面等你。晏晏……” 他懇求似的喚了她一聲,垂眸道:“就算以後我們不在一起了,母親總還是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你……你不必因為我的緣故,連我家裏人都疏遠了。”

晏晏聽着,眼底一熱,唯恐眼淚當衆落下,下意識地便擡手在頰上一抹,幽幽道:“我是為了虞伯母才跟你說話的。”

虞紹桢聞言,連忙點頭:“好,我到外面等你。”

晏晏卻拎起書包就往外走:“不早了,總不能要一家人等着我開飯。”

虞紹桢跟上去要替她拎書包,晏晏卻攥了帶子不肯松手。

他們到底是生疏了。

不等晏晏開口,虞紹桢便替她拉開了後座的車門。他坐進來碰上車門的那一瞬,她攥着書包帶子的手暗暗一緊,她許久沒有獨自一個和他待在一起了,上一次……回憶像她刻意壓在書櫃最底層的舊日記,摞了最沉最厚的書本在上頭,迫着自己不去翻動,此時摸摸索索地硬抽出來,蕩起的灰塵先嗆住了自己。是夏天在青琅的時候,她問他結婚的事,他推三阻四地同她周旋,她惱了,他也煩了,兩個人壁壘分明地僵持到最後,倒是達成了一樣共識:

“沒有意思”。

他說,就算我們現在立刻馬上結了婚,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說,是沒有意思。

那些青梅竹馬的耳鬓厮磨,春風得意的年少風光;那些眉頭心頭、念茲在茲,那些心意輾轉,貪戀癡嗔……就被這四個字輕飄飄一筆勾了去,“沒有意思”。

叫人灰心,又叫人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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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俊的一肩側影如寶光映人的玉樹金枝,折了一截戳在她心裏,她咬緊了嘴唇要把撐在胸口的委屈壓下去。

她争過吵過,哭過鬧過,再來一遍,也還是“沒有意思”。

晏晏心意楚楚地望着車窗外的街景出神,半晌才忽然覺得不對:“你走錯了吧?” 去栖霞的路是她早就走熟的,虞紹桢這會兒已然走遠太多了。

虞紹桢聞言仿佛也怔了怔,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道:“這陣子父親母親都在皬山,我沒對你說麽?” 他猶疑地蹙眉,又似乎有些抱歉。

“沒有。”晏晏冷冰冰答了一句,也不再追問。虞家在城外的皬山有一處園林,占地頗廣,且引了山中溫泉,夏避暑冬避寒,紹桢的母親若在江寧,倒有一半時間都住在那裏。

車子出了城,沿着山路盤桓而上,此時山間秋色正濃,肅穆的深綠點綴着鮮灼的金黃,在蒼潤的霧岚中鋪滿山谷,如同剛抹完最後一筆的油畫。晏晏一路只看山林風光,虞紹桢偶爾搭讪着問她幾句學校功課的事,她也全作山風過耳一般,不聽不答,心裏唯盼着車子快點停了,把自己解脫出來,不必再跟虞紹桢獨處。

她氣他恨他,心底又怯怯地有些怕他。她思量着他同她說話的聲氣,也很有幾分心虛,大約是虞家上下仍然以為他們兩人要好,才遣了他來接自己,他也怕她一言不合當衆跟他翻了臉,不好在長輩面前交待。

日落時分,山間的暮光離合比城中更加婉轉悠長,時亮時黯的雲影在花木扶疏的庭院裏逶迤而過,時光便恰似這捉不住的雲腳。虞紹桢過了平日宴客的韶景堂和酌雪小築兩處所在不停,一徑把車開去園林深處,晏晏打量着方向,心頭一跳,冷着臉道:“停車。”

虞紹桢寂寂然一笑,“先到我那裏去,我有件東西送給你。”

“我不要。”她咬緊了牙關堅壁清野。

“你看一看再說。”他的聲音很輕柔,語氣卻并不溫和。

一問一答間,車子已然開到了他常住的明瑟山館。

除卻幾處供人休憩觀景的亭臺,這裏幾乎已是這座依山而建的園林中地勢最高的一處居所,庭院軒闊,一條清溪湲湲而過,兩岸叢生着大片的迎春花,只是深秋季節花期早過,唯餘枝葉蔥茏,暮色四合中,一片近乎墨色的濃綠倒映水中。

車子開過來,早有女傭拿着件雪白大衣候在門前:“三少爺,晏晏小姐。“

晏晏下車站定,認得是自己的一件舊衣,由着她替自己披在身上,沒來由地心底一酸。

虞紹桢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嘆道:“衣裳小了。”

晏晏礙着有旁人在,不好把心裏的不客氣帶到臉上,只道:“我們快一點過去,別讓人等。”

虞紹桢笑道:“你看一眼,不喜歡就算了。”

晏晏跟着他走到東廂的書房,猜度他多半是從獅灣帶了什麽小玩意兒來讨自己的好,免得到了他父親母親面前,自己言語有失,洩露了兩人的龃龉窘境,便道:“我并沒打算告你的狀,你不用這樣虛情假意。”

虞紹桢從抽屜裏取出一方紋理細膩的深藍色皮面盒子,垂眸笑道:

“我幾時對你虛情假意了?”

他将手裏皮面盒子推到她面前,一擡眼,笑盈盈的眸子裏閃着冰晶般的光:“你瞧瞧喜不喜歡?”

晏晏看着那盒子多半是首飾,只是尺寸大些,或者是配了一套?

她沒好氣地撥開,裏頭的光華璀璨飛射出來,刺得她眼前一盲:

盒子裏盛的是一尊精巧華麗的西式冠冕,鉑金打造的鈴蘭花枝纏繞勾連,優美纖巧的花葉皆用鑽石鑲就,冠冕正中的主石粉光嬌豔,彩芒迫人——正是之前她生辰時,虞紹桢拿給她的那顆裸鑽。

晏晏看着這恍如夢境般的寶光流燦,心頭一片惘然,這大概已經不是一件用“喜歡“或者”不喜歡”可以形容的東西。他這是什麽意思?

她定了定心意,見那冠冕中間放着張米白壓紋的小卡片,裏頭像是夾了張疊起的紙條——這東西通常是放在盒子外頭的,晏晏惑然擡起頭,卻見虞紹桢只是遠遠靠在椅背上,以指掩唇,笑意淡淡地端詳自己。

她心裏慢慢起了霧,拿過那卡片翻開一看,裏面果然疊着張不到兩指寬的紙條,再尋常不過的複印紙,隐有字跡,撕邊粗糙,完全不是一件該同這冠冕放在一處的東西。她心底疑窦叢生,面上卻倔強着不肯問他,徑自展開來看。

“啊—”

晏晏短促地驚呼了一聲,手指像被火舌舔舐了一記,驟然丢開了那紙條。

她愕然看着虞紹桢,來不及想他是如何知道,又如何用這樣的方式來揭穿她極力想要掩埋和忘記的秘密。

上頭的字是她忍心負氣一筆一劃寫下的,此時卻成了一張惡毒符咒,眼前的光華璀璨也變得妖異。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胸腔裏鹹濁的海水一浪大過一浪,分不清這糾結浪湧的感受是憤怒、悲傷抑或恐懼?

她後退了一步,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虞紹桢卻偏着臉只是笑,仿佛這是她平生講過的最好的笑話。

他的相貌怕是有七分都像他母親,清揚婉兮,觀者心折,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動人。然而此刻她看着他笑得這樣厲害,卻只覺得害怕。她轉身要走,他卻趕過來拽住了她:“你倒是說說,我怎麽逼你了?”

他唇邊笑意未退,眼中卻閃過凜然痛色,她的外套落下來,他擡手接過便撂在了一邊。

“你自己心裏明白。”晏晏恨不得手裏再有一杯酒能潑在他臉上,心底泛起的惶恐卻又讓她想逃。

“我不明白。”虞紹桢死盯着她的眼,冷笑道:“我真是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讓你這麽心狠手辣?”

晏晏驚愕地看着他,他居然把“心狠手辣”這樣的話丢在她身上!悲憤蓋過了恐懼,她手上沒有酒,可是她還空着一只手呢!她顫巍巍擡起手就往他臉上揮,可還沒挨到他就被捉住了。宣洩不出的愠怒襲到眼底鼻端,熱滾滾的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她正拼力壓抑,卻聽虞紹桢道:

“你不要哭,哭也沒用。”

他求人調走了端木,又挨了一個多禮拜等人把這件首飾送來,就是要跟她算賬!然而他剛一開口,她擡手便打也罷了,居然眼看着就要哭?她倒好意思委屈!他心裏窩火,卻當真又怕她哭,他怕她一淌眼淚,他自己也跟着軟了心腸,還怎麽教訓她?

“溫晏晏,從小到大你認得我這麽多年,我做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你想要什麽我沒替你辦到?你想幹什麽我沒叫你滿意?你自己說……一件事不遂你的心意,你就這麽對我?你說要結婚,我答應你沒有?這麽大的事你瞞着我?”

他越說越覺得委屈,見晏晏屏了抽泣不肯答話,猶覺得不夠解氣,又道:“就算我得罪了你,我父親母親有誰待你不夠好嗎?你想一想他們也不至于做出這種事!你……你簡直忘恩負義!”

她愣愣看着他,明明她是被傷害被辜負的那一個,怎麽他可以找出這麽多罪名一股腦地朝她扣過來?偏偏連她自己聽起來也像是他有道理,她發抖的嘴唇想要替自己辯解,卻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據,她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哇”地一聲潰堤而出:

“是你逼我的!我不喜歡你了……”

虞紹桢聽了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

當初是她不依不饒犟着性子非要跟他好,他推過躲過,還撺掇過阿澈……如今她闖了禍就翻臉不認賬,一句“不喜歡了”就想把前塵種種一筆勾銷?他真沒說錯,她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丫頭!往日裏他待她千般好她都不放在心上,只一件事沒叫她滿意,便黑漆漆的墨筆一塗全抹去了。

大約抹殺了那些前塵舊夢她還嫌不夠?

他想起那時在青琅,她一陣子喬樂菲一陣子阮秋荻的發作,沒頭沒腦纏着他說結婚的事,個中緣由卻絕口不提。如今想來,活脫脫就是一個圈套!她手裏扣着張大殺四方的底牌,裝腔作勢地逼迫他試探他,撩撥到他動了意氣上了鈎,她卻搖身一退,朝他背心開了一記冷槍!還擺出一副再楚楚不過的可憐相,堂而皇之地哭訴是他逼迫了她?!

他逼她什麽?他是逼她跟他好了,還是逼她去打掉他的孩子?

然而她這樣可憐兮兮地哭訴,任誰都不會懷疑。

他永遠百口莫辯,棺材釘上都要帶一張負心薄幸的标簽。

他想起那天在從珠寶公司出來碰上瑞秋,躺在嬰兒車裏的小小孩童,嬌嫩得他都不大敢碰,她就下得了手去傷了他的孩子?那趟在嬰兒車裏的小小孩童,并不怎麽漂亮,卻被打扮得花團錦簇如珠如寶,而他的孩子卻悄無聲息地就這樣葬送了……

他心中怨怒,握在她臂上的力氣也驟然一重,晏晏吃痛之下更是驚駭,掙紮道:“你放開我!你再這樣我……我就告訴虞伯母……”

她話還未,虞紹桢便拎起她要往外走:“好啊!現在就去,叫他們都知道你做了什麽事。”

晏晏被他拉出書房,才猛然省過神來,扶着梁柱穩了身子,惶急間猶想要吓一吓虞紹桢:“你不怕虞伯伯知道?”

虞紹桢冷笑:“父親打死了我不正好稱了你的心?”

他見晏晏站住不走,索性轉回身來鎖了她腰肢往上一舉,把她整個人擎在胸前“跨”過了門檻。

晏晏狠命往他肩上擂了兩下:“你幹什麽呀?你放開我!”她只得半身自由,俯仰間簌簌的眼淚掉下來,虞紹桢忽覺頸邊一濕,卻是她的淚珠跌進了他的衣領。

夜色初籠,庭院裏一片明淨薄涼的幽藍,遠處靜穆的峰頂挂着一顆細小的銀屑般的星。他站住腳步擡起頭看她,廊下的燈忽然都亮了,一盞盞懸在檐下的暖黃紗罩柔光溫婉,月色般照開了一地清輝,她湧着淚的眸子在燈下清澈如泉,那粼粼波光裏只得他一尾魚。

她的眼淚順着他的頸子,滴到心口,他定定站住,一步也邁不開了。

晏晏兩手扶在他肩上,抽泣還沒有停:“……你幹什麽呀?”

她是想過要給他一個難堪,要叫他後悔要他疼,可是那絞烈的痛楚和殷殷血色驚住了她,仿佛轟轟烈烈的一場大夢突然被人推醒過來,她好害怕,她幾乎以為她要死了。可是她沒有,她蜷在病房裏哭,她想錯了,她根本就不敢告訴他,她也不敢告訴別人——誰知道了這件事都會在心裏數落她莽撞任性,連阿澈的話都像是在責備她——她再不是那個甜美乖巧的可人兒,她是給所有人添堵的麻煩精。

她安慰自己至少這是個幹淨利落的了局,盼着一天一天快些過去,讓時間抹掉這些她擔心自己忘不掉的疼痛陰暗。

可就在她全無防備的時候,他突然破開了她尚未愈合的創口,還要揭給人看。

她沒料到他會這樣生氣,或者說原來她根本就沒見過他生氣。她一直以為他最不開心的時候就是見到霍攸寧,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會吼人,他吼她的時候,眼睛裏仿佛要飛出一支箭,穿骨而出把她釘死在牆壁上。

他恨她,再撐不起一副春風得意花月玲珑的風流架子,她本應該覺得痛快,可現在卻只覺得難過,難過得她四肢百骸一節一節都麻痹般的疼,力氣像眼淚一樣往外流。他全不替她着想,他算計她,逼迫她,把所有的罪名都擲給她,還要把她的難堪宣揚給所有人知道。

“你幹什麽呀……” 她連抽泣的力氣也弱了,雙手戰栗着撐在他肩上,“……我已經很害怕了,你還要逼我……我恨死你了……我都以為我要死了,我一個人在醫院裏,有好多血……你就只會罵我,我恨死你了……”

她的話淹沒在斷斷續續的嗚咽裏,痛楚仿佛穿透了回憶又一次撞進她的身體,晏晏緊抱住自己的兩臂,腰肢也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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