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3)
她散落的發絲從他頰邊拂過,虞紹桢怔忡地去撫她的背脊,口中喃喃有聲,卻說不出什麽自己能明白的話。他明白她吃了苦頭,晏晏雖然缺了母親,卻并不少嬌生慣養,此前最難挨的恐怕就是那日在學校裏跳舞扭傷了腳,彼時家裏親眷噓寒問暖,一班保姆傭人貼身服侍,連他也日日一得空便守着她。
她是他的欄中花掌上珠,連翻雜志的時候被書頁劃了手都要扁起嘴撒一撒嬌的,他向來覺得理所當然,此時聽着她的話,竟不敢去想她是如何經了這一遭。
晏晏聽不清他說什麽,抑或根本不要聽,想着眼前無計可施的窘迫境況,氣苦已極:“大不了我以後再也不到你家來了,反正……反正……”
他在她背脊上的摸索撫慰卸了她的力氣,她的下颌幾乎要抵住他的肩胛,氣喘聲促中猶糾結着”反正”不出個所以然,虞紹桢卻忽然拍了拍她,轉身跨回房中。
他幾步走到內室,把晏晏從肩頭卸下,放在了裏頭那架镂雕繁複的拔步床上,遲疑了一瞬,終究放緩了聲氣,輕聲道:
“我哄你的,父親母親并不在這邊。”
晏晏怔了怔,一思量間,已是另一番氣憤湧了上來:“你騙我?”
虞紹桢背對着她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手指描着床圍上精工細琢的鳳凰牡丹,悶悶道:“你也騙了我一回。”
晏晏惱道:“我沒有騙你。”
虞紹桢沒好氣地偏過臉道:“那麽大的事你瞞着我不叫騙?”
晏晏一時無言可駁,卻忽然省起既然虞家諸人并不在此,她根本不必同他在這兒糾纏:“我要回學校去了。”說着,便要起身。
虞紹桢卻擋在她身前坐着不動:“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不想怎麽樣,我本來也沒打算去告你的狀,你就當作不知道,我們以後都別再提了,反正……”晏晏咬唇道:“反正我們已經分手了。”
“你想得美!”虞紹桢沉聲道:“你說喜歡我就喜歡,說分手就分手,我答應了嗎?”
“那……我已經不喜歡你了。”晏晏心思一怯,連聲調也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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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虞紹桢霍然起身,他身量原本就高,此時站在床圍之內,更是頂天立地連外頭的光亮都擋住了:“你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
晏晏只覺得眼前一暗,負氣道:“我就是不喜歡你了,你總不能逼我!”
虞紹桢低頭看着她,忽然一笑:“你能死乞白賴地逼着我喜歡你,我為什麽不能?”他說着,俯下身來,竟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晏晏,你喜歡我的。我跟你結婚。你要我怎麽樣,我都答應你,你說好不好?”
他過于溫存的口吻讓她起了疑,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落在她耳中,合到一處的意思她卻又不懂了。她心事重重地擡頭看他,仿佛一只小獸在度測芳草清溪間若隐若現的陷阱。
虞紹桢撫着她的頭發笑道:“怎麽?這樣還不好?”
他這一問,當真把她問住了。
她把他的話停在心裏反反複複地摩挲,自己也覺得詫異,那一字一句都只合一個“好”字。這些年,她念茲在茲,苦心孤詣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好”字嗎?
可是好奇怪,她一點也不覺得快活。她順着他的話去想,眼前卻只有霧蒙蒙的一片。仿佛她讨要了許久的一件心愛禮物,終于盛在盒子裏端來她面前,她卻發覺那自以為夢寐以求的珍寶,并不能叫她喜歡。
他說的和她想的,就像她和溫馨——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花開雙生,內裏卻竟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
她茫茫然看着他,喃喃道:“我不知道。”
她晶瑩剔透的一顆淚還挂在腮邊,迷迷蒙蒙的一雙眼碧色明潤,鼻尖和臉頰都染了濕漉漉的紅暈,宛如花枝被雨,有一種凄楚的柔豔。
她的話讓他蹙眉,他覺得這雞肋般的答複簡直辜負了他剛剛吮啄過的漿果般的唇:“不知道?現在想。”
他嘴上這麽說,動作卻不容她想,半是溫存半是嘲弄的笑意漾在唇上,毫無征兆地便湊了過來,晏晏躲得遲了,卻不料他也并沒來輕薄她的唇,卻是她腮邊的淚痕吮了去:“想好了沒?”
他顧盼生輝的一雙眼就閃在她頰邊,不知怎的,她竟忽然一陣膽怯不敢看他,仿佛他眼裏藏了妖魅精怪,一撞進他的視線,她整個人都會被攝了去。
他們生疏了太久,驟然這樣親昵,叫她惶惑間拿不出合适的姿态。
她可以繼續同他争吵,可最初的激越惱怒一去,再怎樣都像是虛張聲勢;她也可以順着他的話同他和好,可她親手挖開的楚河漢界難道擲下一塊花磚就能填平?他又為了什麽?總不至于她做了件讓他惱火的事情,他反而覺得她好?
她心下困頓,咬了唇只是搖頭,卻聽虞紹桢笑道:“那你慢慢想。” 說着, 一扳她的肩頭仰倒在床榻上,他的人跟着便籠在了她眼前。
他倚在她身側,一手支在耳際,另一只手就繞着她肩頭的一縷青絲慢慢把玩。他的手勢越慢,她的心跳越快。
晏晏一把扯過自己的發梢,惱道:“你不要這樣,我根本就沒有原諒你!”
虞紹桢聞言,唇邊的笑意驀地一冷:“是嗎?你不說我都忘了,我今日竟是來跟你賠禮請罪的。”
她倒是提醒他了,鬧了半天,倒成了他要求她原諒。
他果然是沒成算,一見她抛出兩滴眼淚就把什麽主意都忘了。他原本處心積慮要給她個教訓,借着去見父親母親,好好吓唬她一下。等她認了錯,他就原諒她,她小小年紀不知輕重,他雖然生氣,可是他願意原諒她。這件事他誰也不告訴,将來他們結婚,仍舊是青梅竹馬天作之合。
可是她一哭,就把他的心思全都哭亂了。
他不由自主地就軟了心腸,他居然同她說她要怎樣,他都答應,她還一點兒也不領情,轉眼間就變成了他要求她來原諒。
他搶回她的發梢撚在手裏,挑了挑唇角:“巧了,我也還沒原諒你呢!”他觑着她眼裏閃閃爍爍的戒備只覺得好笑,探手就去解她外套上的牛角扣。
晏晏唬了一跳,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幹嘛?”
虞紹桢解着她胸前的扣子笑道:“別裝了,你很知道的呀。”說着,貼到她耳畔,輕輕吹了口氣。
晏晏只覺得一陣熱麻從耳邊擴散看來,腦子裏轟然一響,半晌才恍過神來,一把推開虞紹桢道:“不行!”
虞紹桢卷起她那件短鬥篷的外套撂在床邊圍欄上,好整以暇地端詳着她笑道:“你說不行我就要聽嗎?”
晏晏詫然道:“當然了。”
“那為什麽我說不行的時候你不聽呢?”
晏晏眉心一蹙,隐隐約約想到他說的是什麽,心裏氣惱,面上又讪讪的發燒,口裏嗫嚅了一句“不知道你說什麽”,便轉過臉往床外挪。
虞紹桢伸臂在她面前一攔:“你不知道,那我說清楚點。溫晏晏,之前在青琅,趁我睡覺的時候偷親我的,是不是你?三更半夜穿着我的衣裳,賴在我房間不走的,是不是你?憑什麽只許你勾引我,不許我勾引你呢?”
“我……你……”晏晏羞怒交加,卻尋不出駁斥他的話,他說的事不假,她無可反駁,可又覺得道理并非如此,且他居然拿這些她自己想起來都臉龐發燒的事來堵她,還冠以“勾引”這樣不堪的字眼,當真是支了熱鍋來燒她這只螞蟻。
虞紹桢瞧着她又羞又急,滿臉漲紅,反倒愈發得意。
他起意不過是為了捉弄她一番,洩一洩胸中怨怒,此時見她淚光未盡豔光又起,婉娈姿态,楚楚神情,垂落在她身前的發絲猶如春柳扶風,從他心弦上掃過,铮铮然撩亂有聲。
晏晏抖抖索索憋了半天,只得一句:“我才沒有勾引你。”說出口來自己又覺得不夠理直氣壯,強撐着又重複了一遍:“我就是沒有勾引你。”
“好好好,你沒有勾引我,都是我勾引你的。”虞紹桢心思一變,眼風也就變了,“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是怎麽勾引你的?”
晏晏怒嗔了他一眼,“不記得!”
話音未落,忽然唇上一緊,竟驀地被他吮住了,她惱恨起來牙齒便往他唇上硌,虞紹桢卻精靈得很,被她齒尖一觸便躲開了,點着自己的下唇皺眉道:“小姑奶奶,你已經咬過我一回了,累得我幾頓飯都沒吃好。”
晏晏立時想起那日在摩天輪裏的事,縱然正在氣惱也忍不住露了笑意。
然而就在這一言一笑間,兩個人卻都怔了怔。
虞紹桢凝眸看了她片刻,忽然自嘲地一笑。
他終于明白今日的事打從一開始他就想錯了,他根本就沒辦法給她一個教訓,哪怕他就是想吓一吓她,不等她當真害怕,他就先一步要哄轉她。他沒見她的時候,想一想她做的事就怒火中燒;可是見了她,她幾滴眼淚就沒過了他的船堅炮利。其實他根本就拿她沒有辦法,他還妄想要教訓她。
他早就明白的事,偏偏今日卻忘了。
他唇邊的笑意漸漸發澀,這微苦的惆悵被他複又吻進了她的唇,晏晏仿佛也察覺了,撐着他的肩靜悄悄的不出聲,她覺得他們這樣仍舊是不對,可又不大敢推他,他溫熱的氣息在她唇齒間輾轉,她聽見他抑得極低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她:
“你要我怎麽樣?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這個問號之下,她原本能一氣開列出許多條目,可現在她自己也遲疑起來,她心心念念的花好月圓,他就算絲絲入扣地照着描了,她真的就能心滿意足?
她縮在他懷裏,不由一陣惶恐,仿佛是躺在波搖風蕩的水面上,無依無憑。她生命中的章章節節像拆了裝訂的書頁,四散水上,一行行瑰麗墨色眼看就要浸糊了,她心裏發急,慌忙撈起幾頁攥在手裏,卻每一頁都寫了他的名字。
她惶恐地攀住他的肩,仿佛他是這煙波渺茫的人世間,她唯一能觸及的港岸。然而安定下來又覺得委屈,似乎她是在俯就別人的過錯,她惱起來便一口咬在他肩上,他模模糊糊的呻吟不知是疼還是笑。
她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臉龐埋在絲面涼滑的枕被上,他撩開她的長發,沿着她的脊柱一節一節吻落下去。她在他的需索間随波逐流,光陰如水,此身不系。
夏日的急雨到了秋山深處變得幽迷而綿長,窗棂上飒飒作響的細微水聲映照着迷離惝恍的欲望,那罔顧一切的耽溺讓她膽怯,眼淚疏忽滑到唇角,嗚嗚咽咽的聲氣像委屈又像抱怨:
“哥哥,我不敢了。”
他倏然僵住,仿佛在浮光夢影裏驚見了自己的花月前身,心裏一空,剎那間竟不知所措。他定定看她,每一分撫觸都像撫慰剛剛入睡的嬰孩。她肌膚上起了一層水光,像新潔的花瓣沾了細細水霧。他不知道她說的“不敢”是什麽,他亦不曾想到今日的事竟有急轉直下到這樣一番境地。他原是來“教訓”她的,怎麽也該“恫吓”她一下才切題。他把她攬在懷裏,想要咬牙切齒,卻撐不起怒氣,連他自己聽來亦像是嬌嗔懇求:
“你把我們的孩子弄丢了,你……你賠我一個,之前的事就……就既往不咎。”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仿佛不是說給她,卻是說給自己的。
她是竹籃打水,他卻是自己跳進籃筐的魚,所有的頑持固守都頹如蟬蛻。
拚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淩晨時分人睡得正沉,忽然一陣鈴聲急響。晏晏朦胧中悚然一驚,眼皮動了動勉力想要掀開,虞紹桢趕忙安撫地拍了拍她,悄聲道:
“沒事,電話,我去聽。”
他的聲音溫存而篤定,将她的一身嬌慵推回了夢鄉。未幾他再回來時,卻又将她喚了回來:
“晏晏,晏晏……”
她不情願地睜開眼,微薄天光裏卻見他已換了制服,拉過她的手在唇邊親了親,撫着她的頭發低低道:“部裏有點事,我現在要走,你乖乖睡。”虞紹桢微微一頓,又道:“我們不要再吵了,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嗯?我求你了還不成嗎?”
晏晏聽着他的話,心思一半清明一半茫然,喃喃道:“出什麽事了嗎?”
虞紹桢笑微微在她額上落了一吻:“沒事,你睡吧。”
他說着,坐在床邊拍撫了她一陣,待她氣息勻停,這才起身,只是一走出內室,腳步立刻便快了。
方才鈴聲驚響,他心思便是一沉。這個時候把電話打到這兒來,那就是非找到他不可的意思,便是父親和大哥有事,也不至于這般夜半尋人——除非是喪訊或者警訊。
他離了晏晏,接起電話來聽,卻是栖霞的值班戍衛照轉部裏的指示,明令海軍部上下連同獅灣、青琅、浦澳……各處軍港基地中尉以上的軍官一律取消休假,應急待命。
“好,我知道了。”虞紹桢一聽,頓時覺得事情恐怕比自己想得還要嚴重。他擱了電話,一邊安撫晏晏,一邊把近來的大事小情在心裏過了幾遍,卻想不出哪裏能突然冒出這樣驚動四方,近乎戰備的大事——且部裏明文傳令之前,竟沒有人知會他,難道連他父親和大哥也不知內情?
他索性連家也不回,從皬山下來便直接把車開到了海軍部。
原本他是要等這次休完假才去作戰部跟參謀主任佟宗祁報到的,此時想來,若真是“戰備”的大事,作戰部必然最清楚底細。他一路過來見各個辦公樓都有一兩層燈火通明,知道自己是來晚了,停下車便一路小跑往作戰部去。途中遇到幾個熟臉的同僚,也都行色匆匆,有人剛打聽了一句,便立刻被人遞過眼風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