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蘭堂把酒留嘉客(3)
晏晏突然撇下他走開,虞紹桢第一個反應便是她見到了什麽不想看見的人,或者,需要單獨約見的人。他見晏晏離開宴會廳去了露臺方向,更覺得自己估中。如果是前者,他很應該跟上去問一問她;可如果是後者,他跟了過去,倒像是個生了疑心病的妒夫。
他一遲疑間,又有人過來和他搭話,等他耐着性子應酬過去,晏晏卻還沒回來。
難道她真地去見哪個不能被他看到的人?
晏晏的身份并沒瞞着律所裏的同事,不至于會有人來挖他的牆角吧?不過,晏晏那麽美,即便今晚她和半數女賓一樣套着大同小異的黑裙子,她的明豔和精致也會讓人一見便生出殊異之感。這個世界上,色令智昏的人永遠前赴後繼。家裏的親戚就曾經有過傳聞,說早年他姑父的弟弟因為打他母親的主意,被他父親“安排”進了陵江。他父親當年尚不足以震懾旁人,何況是他?
可是,以他和晏晏如今這點一命懸絲”的關系,他連刺探和追究的立場也沒有。
虞紹桢又等了片刻,仍不見晏晏回來,心裏愈發犯了嘀咕,今晚這個場合并不合适“人約黃昏後”吧?他離了人群,往露臺這邊來尋晏晏,轉過幾叢怪石修竹,才見她獨自一個坐在一疊“溪水”邊。
虞紹桢不覺松了口氣,可他一直走到晏晏身畔,晏晏似乎也沒有察覺,他只好拿她脫在一旁的鞋子搭話:“怎麽了?鞋子不合腳?”
虞紹桢的聲音讓晏晏意識到,她從派對上消失得太久了,她原本計劃好要多認識幾位業界有名的前輩呢,可現在全然沒了心情,她垂着眼搖了搖頭:“沒有。”
虞紹桢不用看她的神色,也能察覺出晏晏的情緒不大對頭。他在她身旁小心地坐下,輕快地一笑:“我聽說待會兒還有抽獎,獎品是什麽你知道嗎?”
晏晏低低道:“頭獎我不知道,我記得有一個獎品去洛斯卡沃斯度假的機票和酒店。”
“你為什麽單記得這個?你想去嗎?”
“因為左律師的秘書問過我,好像只要是有錢人去的地方我都會知道似的。”晏晏勉強提起一個笑臉。
虞紹桢聽得出晏晏這句話分明是個抱怨,便笑道:“你确實比他們有錢嘛。”
晏晏轉過臉看了看他,郁郁地牽了牽唇角:“是你比他們有錢。”
她此言一出,虞紹桢立刻明白過來,只是“你跟我還分什麽彼此”之類的廢話,卻不是他現在有資格說的。他想了一想,輕聲道:“有人拿這件事開你的玩笑?”
晏晏仍是搖頭:“怎麽會?”
“要是有什麽事不開心,不妨跟我聊聊?不管我怎麽說我也……”虞紹桢頓了頓,想到了一個絕不會出錯的說法:“是悠悠的爸爸。”
晏晏微皺了下眉,被他這個不倫不類的理由引得一笑,“我剛才的确有點難過,可現在想想也沒什麽。我一直都知道,外面的人對我很客氣,是因為我嫁給了你。只是我沒想到,左律師請我也是這個緣故,我以為她和別人不一樣。可能……”晏晏說着,想要微笑一下,可鼻尖卻突然一酸:“我太想讓別人看到我了,我是說……我自己,你明白嗎?”
虞紹桢沒有立刻點頭,靜默了一陣,忽然笑道:“我以前也很想讓別人看見我,而不是看見我父親的兒子。”
“你現在不這麽想了?”
“想,但是沒那麽重要了。”虞紹桢一邊說,一邊脫了外套搭在晏晏肩上:“我是虞浩霆的兒子,從小到大我因為這件事占了很多便宜,連追女孩子都是。別人沒有的,我有;別人有的,我有更好。我總覺得自己無事不可為,既然這樣,我就應該做點別人做不到的事。”
晏晏忽然插了一句:“比如讓人到軍艦上去拍戲?”
虞紹桢聽了,莞爾道:“這個也算。”
“所以,你不在意別人說你是公子哥兒輕浮胡鬧?”
“不會說得這麽客氣吧?”虞紹桢笑道:“別人怎麽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事情做成。” 他轉過臉,懇切地對晏晏道:
“左瑛看重你,或許有其它的原因,可你的律師牌不是我請人替你考的,我也沒請人替你看案卷、寫文書,更沒有賄賂法官讓你的官司都能打贏——事情都要你自己做的。如果你不行,他們根本不會把什麽正經事交給你做,你只要在今天這種派對上出現一下,就夠了。什麽時候你一動手做事,立刻有同事過來給你倒茶,讓你趕緊放下休息,那才是你真得不行。”虞紹桢篤定地道:“以你的工作時長和工作內容,我相信那位左律師一定也很信任你的工作能力。”
“雖然我知道你很會安慰人,但聽你這麽說,确實讓人舒服點。”晏晏的笑容帶着一點輕松的倦意:“不過,我有時候真的會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個好律師。”
“為什麽?”
晏晏偏過臉,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律師發現不利于當事人的事,是可以不講的。”
虞紹桢點頭:“我知道。”
“大家真的會這麽做,哪怕是刑事案。”晏晏躊躇着道:“我覺得……我可能很難做個好律師。”
虞紹桢笑道:“你可以只幫好人打官司。”
“好人也會做壞事啊。”
“那是法官的問題了。”
“道理我都懂。”晏晏自嘲地一笑:“但我還是覺得如果遇到了這樣的事,我很難處理好。”
虞紹桢端詳了她一遍,認真地道:“我有個建議,不過我自己也不太贊成:如果有機會,你可以試試去做檢控。你心地這麽好,不會冤枉人。”
晏晏思量着道:“為什麽你不贊成?”
“因為檢控總要跟壞人打交道,而且是性質惡劣的那一種。”虞紹桢說着,聲音忽然變得極輕,仿佛接下來的話讓他過于赧然:“我想你過得開心。” 在他心目中,晏晏永遠都該是童話書裏的精靈公主,在鮮花叢中,彩虹之上。
“我考慮考慮,謝謝你。”她想要忽略掉虞紹桢最後的話,轉而又勸告自己,即便只是朋友,他也會希望自己過得開心,難道她想要他難過嗎?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虞紹桢警覺起來,他們這樣心平氣和地聊天,于他而言,近乎奇跡。無論如何,他都想把這一點快樂延續地更久一些:“對了,上次你跟大哥大嫂講一個很好笑的案子,我一回來,你就不講了,你要是真的感謝我,也講給我聽聽行嗎?”
晏晏回想着當日的情形,笑道:“那是個很簡單的案子,我幾句話就講完了,并不是……因為你回來,我才不講的。”她見虞紹桢十分期待地看着自己,又重複了一遍,道:“真的是個很小的案子。”
“那正好,你講完了,我們還來得及去抽獎。”
晏晏只好道:“是上個月的事了,一個大姐找到法援那邊,特別傷心,說要告別人侵占她的財産,數目倒不大——就是一棵棗樹。可我們詳細問下來,才知道不是棗樹的事。”
“那是什麽?”
晏晏抿抿嘴唇,有些想笑,又像為自己的笑意感到抱歉:
“她兩年前離婚了,因為丈夫跟村裏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當時也是法援中心的一個律師幫她打的官司。分財産的時候,她說別的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他們家院子裏的一棵棗樹,雖然是挺大一棵樹,可并不是家裏最值錢的東西。她沒念過書,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律師教她寫的,大家怕她吃虧,但她就是很堅持。”
“樹底下埋得有東西嗎?”虞紹桢入戲頗深地追問。
“你在想什麽?”晏晏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法院把樹判給了她,沒想到,她并不是要把那棵棗樹移走,而是隔幾天就要去澆澆水、除除蟲,維護一下那棵棗樹。”
虞紹桢聽到這裏,點頭笑道:“我知道了。”
“是呀。”晏晏亦笑道:“她前夫很快就和之前的情人結婚了嘛!于是這個大姐一不開心就回去照顧她的棗樹,然後在那邊念叨一些事情,鄰居們也常常來看熱鬧。”
“那兩個人也是有趣,他們幹嘛不把樹砍了?”
“因為砍了的話,要賠她錢啊。”晏晏攤手道:“他們的經濟狀況都不大好,不然也不會找我們來打官司。”
虞紹桢不由嘆道:“都這麽窮了,還要有外遇?”
晏晏聞言,瞟了他一眼:“三少爺,你的意思是,只有你這樣能付得起砍樹錢的人才有這種資格嗎?”
虞紹桢忙道:“不不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表示一下對這位大姐同情。”
晏晏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接着道:“今年那兩個人可能是受不了了,就在院子外面砌了牆,他們不開門,那個大姐就進不去,所以她又來找我們打官司,要捍衛自己照顧棗樹的權利。”
“這案子你們接嗎?”
“之前幫她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打算接,她說太好玩了。”晏晏肅了肅臉色,又道:“誰知隔了一天,她丈夫現在的妻子也找到我們這裏,哭訴了很久,說本來她在村裏就總被人講閑話,‘前頭那女人’分了她丈夫的雞和牛,又借着棵樹一天到晚上門去罵她,日子過得太難了……”
虞紹桢聽到這裏,忽道:“這個前妻好聰明。”
晏晏笑道:“大哥那天也這麽說。”
虞紹桢颔首道:“是,很多比她念書多、比她更有錢的女人,都想不出這種惠而不費的辦法。” 他說罷,下意識地打量了晏晏一眼。
晏晏察覺到他目光中別有深意,輕輕點了點頭,道:“我們那裏有很多離婚案,各種各樣的情況都有。”說罷,半是得意半是威脅地一笑。
虞紹桢把兩手遮在臉上,笑個不住:“你不會的。”
晏晏別開臉不看他,托着腮笑道:“你放心,我不要樹。”
虞紹桢遏住笑意,松開了雙手:“你能再講個案子警醒我一下嗎?”
“下次吧。”晏晏說着,站起身來:“該抽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