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蘭堂把酒留嘉客(4)

海軍部和電影公司首度合作的新片經歷了各方審看,終于趕在新春假期公映。借着當紅影星的號召力和題材本身的新鮮度,成了整個檔期票房最高的片子,一直到四月份,排片率仍然居高不下。不僅青琅基地新艦入列的新聞關注度空前,連海軍部在各地的征兵名額也意外爆滿,引得陸空部隊紛紛考慮效仿。

“這回你得意了。”霍攸寧端着一盞冰鎮過蜂蜜藕汁立在窗邊,往花園裏張望着道:“不過,也不是人人都有好話。”

虞紹桢專心致志地拼裝着一艘泰寧艦的模型,随口應道:“誰在乎他們說什麽。”

“你們那個開放日的事情要不要先放一放?”霍攸寧回頭瞥了他一眼,蹙眉道:“悠悠會玩這個嗎?她筷子還拿不好呢。你費這麽大工夫,回頭她一腳就給你踩塌了。”

“不是給她玩的。”虞紹桢前前後後端詳着面前的模型,“是要讓她知道,爸爸在這艘船上。等我這次回了青琅,她要是想我,你們就可以這麽跟她說。”  說罷,他起身振了振手臂,道:“這種事就是要借勢,趁熱打鐵,最有關注度的時候你不搞,等別人有新鮮玩意兒了,你搞什麽都沒用。”

霍攸寧慢慢啜了口藕汁,道:“人家擔心保密問題也是情有可原。”

“都什麽年代了?”虞紹桢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英國人能上我們的船,俄國人能上我們的船,還怕給自己的老百姓看看 ?他們才不是擔心保密問題,所有以前沒幹過的事他們都擔心,不然怎麽叫‘官僚’呢。”

“太出風頭遭人忌。”

“我不出這些風頭就不遭人忌了嗎?再說這邊的事情不是還有——”他湊近霍攸寧悠然笑道:“姐夫你幫我盯着嗎?”

霍攸寧撲哧一笑,又肅了肅臉色:“我自然會留意,不過你也……”

“哎呦,霍攸寧,我叫你一聲姐夫,你還真扮上了。”

“什麽叫‘扮’吶?”霍攸寧頗為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我十足真金就是你姐夫好不好?”

虞紹桢譏诮地“呵”了一聲:“要不是我可憐你,幫你出個主意,你現在八成已經是我姐的前夫了。”

“你能說點吉利的嗎?”霍攸寧轉回身擱下手裏的藕汁,正色道:“你和晏晏什麽打算?都這麽忙,連小朋友的生日會都是惜月帶她去的。”

“你有意見?”

“沒有。”霍攸寧立刻道:“我是關心你。不過悠悠的好朋友也太多了吧?這半年光是惜月就帶她去給四五個小朋友慶祝過生日了,她這才剛兩歲。”

虞紹桢聞言笑道:“因為別人過生日的時候請了她,等到她過生日的時候,我們也得請別人嘛。是不是好朋友就無所謂了,反正生日會都一樣,有好吃的好玩的,她開心就成。”

霍攸寧搖頭道:“我小時候可沒有這些,哪有小輩做生日的?只有我爺爺奶奶過壽才宴客。”

“你們霍家是守舊。”虞紹桢笑道:“我姐結婚的時候還做了襖裙,說是給長輩敬茶的時候用,真的穿啊?”

霍攸寧淡淡道:“惜月穿什麽都好看。” 言罷,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對虞紹桢道:“你家有個翡翠镯子你知道嗎?”

虞紹桢被他問得一怔,愕然笑道:“你這可問住我了,這種東西有是一定有,可我去哪兒知道啊?翡翠镯子……別說晏晏,就是我母親也很少戴,你要想找,最好去問我奶奶,她那兒應該有不少。”

“看來你是不知道。”霍攸寧沉吟着道:“算了,就當我沒問。”

“什麽事啊?”虞紹桢正待追問,一個甜嫩的聲音忽然從外頭走廊裏由遠而近:“爸爸——爸爸呢?”  他朝門口一看,只見穿着鮮黃紗裙的悠悠像一塊檸檬糖似地被抱了進來。

虞紹桢笑逐顏開地從保姆手裏接過女兒:“悠悠回來啦,想爸爸了嗎?” 他話音剛落,便見晏晏和姐姐說笑着跟了過來。

“你也回來了?”他落在晏晏身上的目光,有掩飾不盡的驚喜。

“我今天不加班,就順便去接悠悠了。”晏晏避開他的視線,理了理悠悠身後的蝴蝶結。

虞紹桢微笑着點頭,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再跟晏晏搭話,一旁的霍攸寧已笑眯眯道:

“悠悠,你今天去給誰過生日了?“

“可可。”

“生日會好玩嗎?”

“有一個白雪公主。”

小孩子似是而非的答問,在大人聽來別有趣味,虞紹桢便順着她的話問道:“白雪公主漂亮嗎?”

霍攸寧聽着,立刻在喉嚨裏輕咳了一聲。

悠悠烏溜溜的眼睛卻轉到了晏晏身上,眉眼彎彎地笑道:“沒有媽媽漂亮。”

衆人聽了皆笑,霍攸寧又追問道:“有姑姑漂亮嗎?”

悠悠又轉過臉,認真看了看惜月,搖頭道:“沒有。”

霍攸寧滿意地笑道:“看來這生日會不太好玩。”

“別的小朋友都在院子裏玩,只有悠悠到處跑。”惜月撫着小姑娘短短的發辮,嫣然道:“樓梯爬得飛快,把人家家裏上上下下都‘巡視’了一遍。”

虞紹桢端詳着女兒笑道:“為什麽呀?是要熟悉一下作戰環境嗎?”

悠悠沒聽懂爸爸的問話,疑惑地想了想,突然道:“瓢蟲。”

“哦,她在花盆上捉到一只。”惜月給其他人解釋。

虞紹桢迅速送上贊美:“悠悠真棒,還能捉到瓢蟲呢。”

“而且可可的房子太小了。”悠悠并不在意爸爸的谄媚,一字一句又另起了個話頭。

“沒有你的房間大?”

悠悠點點頭,又道:“可可的爸爸和可可的媽媽只能住在一個房間裏。”

她此言一出,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幾個大人都愣了一瞬。

虞紹桢明白請悠悠去生日會的小朋友,也許家裏的确沒有栖霞開闊,但絕不至于有房子小住不下人的。小孩子有自己觀望這個世界的方式,他們總把自己當成丈量世界的尺度。悠悠從小看到他和晏晏各自住在自己的房間,就以所有的爸爸媽媽都該如此,卻不渾然不覺自己才是那個“與衆不同”的意外。

他心底刺痛,連微笑的唇角都倏然僵硬。他一直覺得雖然他和晏晏照料女兒的時間不多,但全家人都待悠悠如珠如寶,所有小孩子應該有想要有的東西,悠悠都不會少。可是今日,小小的人兒一句笑話,卻讓他知道有些事是無法取代和彌補的。

悠悠現在自己給出了一個讓大人聽來十分可愛的解釋,可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看見事情真正的模樣。

“悠悠,你看這是什麽。”霍攸寧從怔在原地的虞紹桢手裏抱過悠悠,引着小姑娘去看矮幾上的艦艇模型。

“船。”

“這是什麽船啊?”

“海軍船。”

“過幾天呀,你爸爸就在這艘船上了。”

“爸爸的船。”

“不是你爸爸的船,是你爸爸在這艘船上。”

“爸爸的船。”

……

虞紹桢看着悠悠睜大了眼睛察看他還未拼完的模型,難言的酸楚愈發翻滾着湧上來。大人們對這世界的不完美早已習以為常,卻總想把一個完美的世界呈現在孩子面前。他匆匆移開目光,不防正撞上了晏晏浮着悒色的一雙眼。

他嗫嚅着想要說點什麽,卻見晏晏定定望了他一眼,接着微微偏了偏下颌,轉身往花園裏去了。

虞紹桢趕忙跟了出來,心裏兀自驚疑不定。

攀援在花架上的藤本月季開得正盛,虞紹桢默然跟在晏晏身旁,只覺得四周甜香缭繞,花影明迷,他等着晏晏開口,又寧願她什麽也不說,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陪在她身邊,惝恍間宛如舊夢一場。

晏晏忽然站住,從花間葉底漏下的細碎陽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影:“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虞紹桢仍在她一言一動之間捕捉着讓他歡欣又痛楚的片羽吉光:“你說。”

“昨天,我陪左律師去另一間律所談點事情。”晏晏謹慎地打量了虞紹桢一眼:“在那邊遇到一個人。”

虞紹桢本以為她要說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卻不料他的猜度離題萬裏:“我認識的?”

晏晏抿了抿嘴唇,點頭道:“……在華新百貨的做事的那位Rachel小姐。”

虞紹桢一愣,忙道:“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了。”

“不是。”晏晏別過臉,濃長的睫毛顫巍巍扇了又扇:“我不是想說你……我是說她在那邊見律師,好像,好像在談離婚的事,我想……”

她話還未完,虞紹桢便急道:“我不知道,她……我們沒有聯絡過。”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晏晏的神色愈發尴尬,聲音也低了下來:“不然,她不用自己去找律師。”她擡起頭,飛快地瞥了虞紹桢一眼,道:“我覺得……你可能會想知道。”

虞紹桢又是詫異,又是惴惴,只覺得不管如何答話都諸般不宜,好一陣子才冒出一句:“謝謝。”

一說出來便覺得糟糕透頂,想要做點補充說明,又擔心越描越黑。

晏晏亦覺得自己兩只手前前後後放得都不是地方,她想說自己并不是有心要偷聽別人說話,但她一認出瑞秋,不由自主便支起耳朵想要知道她為什麽來見律師。中國人忌諱惹官非,不到萬不得已不愛打官司,她要是碰到了什麽為難的事,為什麽不去找虞紹桢呢?

她聽了只言片語,猶豫再三,總覺得還是應該讓他知道。

她說不上來什麽緣由,只覺得他會想知道。

不過有一點讓她覺得欣慰,她驟然見到Rachel,一點憎惡和嫉妒也沒有,是不是表示她真的已經可以完完全全不愛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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