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夢幻似泡影◎
天氣預報提示滬城周五晚或有雷陣雨,祝之繁從酒店出來,天就悶燥得厲害,一大團烏雲蓋住了城市原本的夕陽金光。
約好的燒烤店開在紫藤路,門臉有兩間,上下兩層,樓上設了三四間簡陋的包廂。
說是燒烤店,但其實這是一家做菜比燒烤好吃的店,醬爆螺蛳尤其一絕,別家螺蛳嗦出來,總是怼人滿嘴的小螺蛳殼,這家不會,螺蛳肉又大又肥,不帶崽,沒有泥沙和土腥味,據說是老板專門從開化運來的清水螺蛳,祝之繁以前能在這嗦上兩盤螺蛳肉還恨不得把手指上的汁水也吮光光。
何曉輝提前訂了包廂,祝之繁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人還沒到,卻已經聽見熟悉的熱鬧聲。
包廂的門半敞開着,夾縫間透出半扇溫黃的光線逶迤在地,祝之繁輕輕推開門,仿佛揭開了時光背後的衆生,歲月模糊了他們的輪廓,前嫌盡釋,每一個人此時臉上都是溫和與親切的。
祝之繁深吸一口氣,還好,場面并沒有想象中的驚怯與陌生,明明來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設,說好不哭的,真到了這一刻眼眶還是不争氣地濕潤了。
她明白,這不是來見故友,而是赴約來見昔年的自己,她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見到了自己當初的樣子。
衆人見到祝之繁,不由目光齊刷刷地頓在她身上。
一條一眼便知價值不菲的牙白真絲連身裙,配着一雙同色系的細帶高跟鞋,長臂纖細如同蜜藕,裙擺下露出來的兩截筆直小腿不餘一絲贅肉,很少有哪個姑娘像祝之繁一樣,能做到腳踩恨天高,小腿卻沒有丁點的肌肉結,這是一雙堪比超模、令人想入非非的漫畫腿。
她水滴型的耳垂上綴着兩顆月光一樣皎潔的珍珠,珠光與粉頰相映,泛着溫潤的光澤,一如當初那個純淨美好的姑娘,落落大方,眉宇間盈滿親和,美得沒有攻擊力,不比陽光耀眼,卻好似涓涓的月光照亮每個人的心頭。
衆人一時恍惚有了錯覺,這樣衣袂飄飄的仙女下降燒烤館子,多少埋汰了仙女本尊,饒是畢業七年之久,大家的眼角眉梢多多少少沾染了歲月風塵與世故滄桑,卻不得不承認,祝之繁仍舊是他們工科系一騎絕塵的美女。
男同學們不禁鼓了鼓喉結,打趣說:“啊,來了,紐約的風把祝之繁吹來了。”
女同學則起身把祝之繁拉攏到身邊坐,紛紛詢問起她的化妝技巧,場面一時熱絡異常,因為祝之繁的出現,今晚的飯局迎來了初次小高潮。
只有何曉輝盯着祝之繁空落落的身後,顯得有一二分的失落與出神,這樣心不在焉的微表情沒有逃過祝之繁的慧眼,她随手拎起桌上已經開了的一罐啤酒,眼波流轉駐足在何曉輝讷讷的臉上,嬌笑着說:“有人今晚該打,家裏有嬌妻不夠,還惦記着多年前的白月光呢?”
何曉輝哭笑不得,他哪兒是惦記着陳詩酒啊!分明是為了在滬城上大學,即将畢業的小舅子……藥學專業,平時成績在系裏算不上拔尖,考公考研接連失利,只能削尖腦袋往頭部制藥公司擠,岳父岳母是本分的農民,靠種地、打理果園供出來兩個大學生已經很不易了,不指望他們能在小舅子找工作的事上有什麽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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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曉輝知道的,祝之繁的閨蜜陳詩酒幾年前嫁入滬城頭部制藥集團當了少奶奶,摩安制藥校招卡得有多死,C9碩士起招,本科學歷除非拿到省校雙優畢業生名額,否則絕無可能有機會進入集團工作。
這頓飯局是為小舅子鋪路,何曉輝心中存有一絲僥幸,萬一祝之繁能請到陳詩酒呢?自己在飯局上再漫不經心地捎帶小舅子幾句,憑着祝之繁為人仗義的熱心腸,在陳詩酒面前推一推人情,沒準小舅子進摩安的事兒就這麽拍板下來了。
祝之繁不曉得何曉輝心中的算盤,卻也看出了他臉上顯而易見的失落,只能轉而安慰道:“她人不在國內,和她家那口子度假去了。下回呗,下回我叫她出來。”
說是下回再約,祝之繁卻在心裏琢磨,下回出來聚可千萬不能再裝X了,球鞋配T恤,怎麽輕便怎麽來。人前顯貴,人後受罪,腳下的恨天高比踩高跷還懸乎,誰愛穿誰穿去,一會兒出館子,她就把鞋子丢垃圾桶。
她從小跟着家中保姆長大,清冷慣了,平素喜歡熱鬧,卻也不輕易亂湊熱鬧,特別是同學聚會這種經常笑裏藏刀,暗中湧動炫耀、攀比、與勾心鬥角的場合。說是老同學聚會,其實大多是成年人戴着面具談笑風生的舞臺罷了,每個人都是演員,以各種光鮮亮麗的方式登場,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僞裝?
誰都瞧得出來祝之繁今晚格外高興,很多時候她的酒杯剛放下來,就又主動滿續了一杯,只是那樣過分顯露出來的高興,叫外人看了難免心生猜疑……
她說自己這些年在當英文老師,可當大家問她平時應付那些淘氣包學生是否累夠嗆,她卻醺醉地将媚眼一掃,定點似乎落在了某個虛無的遠方,笑容恨切切地口吐國粹:“M的,但凡我有幾個臭錢,絕不受他的氣!奈何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幾年,我被欺負死啦!”
衆人對她口中的“他”一頭霧水,大抵覺得能叫祝之繁恨成這樣的學生,應當真是個什麽混世魔王。
當祝之繁在衆人的攙扶下走出燒烤店,那雙濃醉的杏眼落在了對面的馬路上,還以為自己看花了,她揉揉眼,再揉揉,該死的!對面馬路的烏桕樹下還是赫然停着一輛紅色的轎跑。
她最讨厭紅色的車,到了看見紅色汽車模型都會不由分說生理性嘔吐的地步。
旁若無人地在馬路邊吐了起來,眼淚鼻涕灌了滿臉,肚裏的酒水混着黃白之物傾倒而出,明明有那麽多的老熟人在一邊為她壯膽,但她還沒勇氣再多看那輛紅色轎跑一眼。
嗓子眼堵滿了酸水,祝之繁倔強地把脖子一擰,餘光冰冷刺骨地輕蔑掃過紅色車尾,心中鄙夷至極:她來做什麽?
何曉輝認出了從車上下來的人,松吐了一口氣,架着祝之繁往停車的方向走。
祝之繁朝他瞪眼:“人是你叫來的?”
何曉輝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那是你媽吧?”上大學的時候見過幾回,氣質高貴非凡,穿衣打扮皆是一副養尊處優的貴婦模樣,叫人只看一眼便經年不忘。
身後祝之繁的室友溫吞開口:“我叫的,今晚你喝多了,手機通訊錄裏還有你家座機的號碼,這麽多年沒打過,嘗試打了下,沒想到一下就接通了。大晚上,又快下雨了,你一個人醉着回去不安全。”
祝之繁有些意外,那個已經荒蕪幾年的家,如今還能接通座機?
于靜梅把半醉半醒的女兒攙到車裏,從前風光的時候她不是什麽慈母,如今落魄了,眉目倒慈善了幾分,胸臆雖堵着一腔怒氣,卻還是将祝之繁妥善地安在了副駕上,仔細為她扣好安全帶。
失蹤幾年,大家都以為她死了,而今好端端一個人回來了,卻不想着先聯系家裏,反倒去跟一幫不甚熟絡的大學同學夜裏買醉。
于靜梅盯着自己生的,巴掌大削瘦的臉,那張倔強的臉上随便削下來一個角落,都寫滿了冷漠、陌生與恨意。
顯然這幾年女兒在外沒少吃苦,她不去質問祝之繁為什麽既然活着,這幾年不和家裏聯系,反而從牙縫裏冷不丁丢出一句誅心的話:“你爸走的時候,大小便失禁很久了,癱瘓的那兩個多月是你哥陪在身邊,癌症晚期病人便秘嚴重,你哥那麽混蛋的一個人,都跪在你爸下面替他端屎接尿。”
祝之繁兩肩恣意下垂,整個人放肆地倚靠在車座椅上,面上表情玩世不恭懶于理會,丁點辯駁的意思都沒有。
“如果你有良心,那時候應該回來看看,你爸喪失意識前最記挂的人是你。什麽樣的恨能比生死還大?”于靜梅怪她狠心,怪她不孝,唯獨沒有怪她自己寵出來一個貪賭狂悖的不孝子,才造成如今所有的局面。
祝之繁沒有叫屈,反而好笑地從鼻子裏哼出聲音,這一聲冷笑徹底惹怒了于靜梅。
于靜梅怒眼大瞪,眼淚一下激出來:“你笑什麽?媽媽說錯了嗎?!知道你任性從船上跳了下去,你爸沒多久就徹底癱了,原本醫生說最少還能撐半年,你爸爸為你焦心,癱了兩個多月,最後瘦成了人骨架子,眼珠子還瞪着天花板一星期不合眼,最後我騙他你回來了,他才肯走的。”
祝之繁縮在副駕上,面對于靜梅的指控始終無動于衷,她的頭好疼,啤的白的一起喝是該頭疼,加上剛剛吐得腸子都掏空了,嘴巴幹苦難耐,根本也沒心力去仔細聽于靜梅在哭訴些什麽。
是,都是她的不是,這個家一兒一女從來都不是公平的,祝之宇那混蛋執迷不悟,欠了一屁股賭債,都害得全家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他只需要爸爸面前盡孝兩個月,媽媽便将他的那些畜生行徑如雲煙般輕巧一筆勾銷。
祝之宇長得像于靜梅,從小就是活脫脫的“美人胚子”,紅唇粉面,好比大觀園裏的賈寶玉,對于女孩的審美品位奇高,一般的“死魚眼”是瞧不上的,這樣挑剔的性子正如了于靜梅的意,她覺得兒子繼承了自己的衣缽,是對生活品質和人生有“追求”的人。
祝之繁小時候則長得跟祝平凡如出一轍,雖然和醜這個字不沾邊,但一個女孩從小男相,又因為母親忙于事業沒工夫每日花心思幫小女兒梳頭,便整日留着與好看二字絕緣的學生頭。加之性格倔強,如一株韌草,丢到蠻荒之地都挫不掉半層皮,不是世人心中所期待的淑女,于靜梅面對一雙兒女,心中的那把稱,毫無猶豫地傾向了好皮囊的長子。
等祝之繁的酒勁稍微下去一點,撐着腦袋想從座椅上爬起來,才發現車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熄火停在了一幢美式紅磚洋樓前。
再熟悉不過的家,卻成了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彼岸。
離開的這些年,她做過很多關于家的夢,溫暖的、思念的、懼怕的、痛苦的……但奇異的是,真正站到了這幢房子前,她卻完全喪失了對家的任何期待。這期待包括好、包括壞,卻與她再也沒有任何的關系了。
祝之繁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陽穴下車,高跟鞋的細跟剛落地,她就懊悔今晚自己做了一次愚蠢的妝造,為了搭配新燙的一頭法式卷發,她不得不穿一身淑女的連衣裙,穿了連衣裙,又不得不再搭配一雙風情萬種的恨天高。醉酒後,高跟鞋成了全身上下最不體面的存在,它讓祝之繁一步一個踉跄,從背影來看,她現在像極了一只蠢笨蹒跚的 20 2。
于靜梅盯着與家門背道而馳的女兒,以為她醉糊塗了,在身後急切大喊叫住她:“錯了!你往哪兒去?連家都不認識了嗎?”
天上響起一記悶雷,同時也掉下來幾滴摻雜熱氣的雨點。
祝之繁沒有理會于靜梅,徑直往前走,一步一打拐,最後實在惱極了高跟鞋,幹脆蹬踹掉腳上的累贅,像個天涯亡命人一樣,手拎一雙華美的高跟鞋,赤腳夜行在小區潮熱的路上。
溫燙的雨點打在腳背,濺起的泥灰水黏在嬌豔的腳趾美甲上,濕噠噠、潮氣從腳底直沖天靈頂,髒了、再狼狽也要逃離,這是祝之繁此刻腦中唯一的念頭。
她往出口的方向去,一點回頭的意思也沒有,于靜梅大約看明白了她的意圖,在她身後緊緊捏着拳頭,全身上下開始控制不住地憤抖。
女兒三年沒回家了,丈夫和兒子都已經死了,世上只剩她們兩母女相依為命,女兒到底還在犟什麽?
人死燈滅,以前的種種真就不能放下嗎?
于靜梅望着那個寧願打赤腳也要逃離的身影,愈走愈遠,絲毫沒有要回頭的跡象,忍不住蹲下掩面痛哭。
以為死了三年的人突然回來了,可她不要家,也不要媽媽了。于靜梅想追上去拉住女兒,可一低頭,嵌在眼眶裏的淚水墜到手背上,仿佛尖針落下狠狠紮進肉裏,她在心虛,卻又覺得和女兒這幾年音信全無的忤逆不孝相比,自己當初那點私心并不是罪無可恕。
于靜梅撐腿從地上站起來,抹了眼淚,視線恢複清晰,祝之繁已經繞出拐角走遠看不見蹤影,手腳瞬間涼透了。
雨滴掉落的密度越來越大,澆得于靜梅猛然回過神,清醒了,轉身沖進屋裏,随手抓過挂在玄關粘鈎上的一把傘,焦切着要送去給祝之繁。
院門敞開着,一束遠光燈打在鐵門上,在夜裏切割出明暗的光影,路面上很快響起一陣尖銳的剎車聲。
于靜梅愣了一下,嘀咕道:不是說好今天加班不來了嗎?
車上的人急不可耐熄了火,起先是不信,心中千萬個不敢相信,降下車窗,詢問不解的眼神對上駐足在玄關處的于靜梅,只掃了一眼她臉上此時的表情,他便什麽都明白了。
剛剛來的路上,就在祝宅大門口不遠的地方,那個人的身影,絕不是他看錯了,也不是他的執念此時此刻又在作祟發瘋。
只有他自己曉得,于靜梅剛剛那代表肯定的眼神裏,貯藏着他多少個日夜欲生欲死的思念、後悔、絕望、惶恐與不安。
見他面上的神情失魂落魄又驚濤駭浪至此,于靜梅少不得叮囑兩句:“與舟,她從小就犟,實在不肯回家就算了,慢慢來啊!逼得太緊,怕她再也不回來了……”
江與舟幾乎是踉跄奪車門而出,而後不顧一切地瘋狂去追剛剛在拐角擦肩錯過的身影,每一個細胞都在沸騰,往日熨燙筆挺的襯衫西褲,第一次感受到他大步奔跑時激烈起伏的肌肉群,每一塊肌肉都像極了失了鐵鏈繩索的獸。
于靜梅望着他跑出去的背影,腦海中只能翻騰出一個詞:孤注一擲。
二十九年天之驕子人生,江與舟生平第一次膽小如鼠,對一樣東西膽怯卻渴望到如斯恐怖地步,仿佛他此時追逐的并不是什麽真實的目标,而是只存在于他夢境中的一個瑰麗绮夢,如夢幻、似泡影。
他怕極了,怕一醒來,垂首低望依舊只有兩手空空,再也抓不住這最後一絲妄念。
作者有話說:
因為是倒敘着寫,所以前面有些地方需要聯系後文才能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