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單口相聲◎
江與舟下樓的時候已經換了上一套幹淨的襯衫西褲,高聳的鼻梁上還架着一副斯文的備用眼鏡,把掌心捏皺的一張紙條丢給祝之繁,冷冰冰地道:“維修的大致費用你應該知道,你看什麽時候方便轉給我,上面有我秘書的電話,轉完賬不用通知我,聯系秘書就可以。”
陰陽怪氣誰不會,明明那麽多副備用眼鏡,少一副又不會死,祝之繁也用半死不活的陰陽人語氣回敬他那副尊容,“我剛從國外回來,卡上暫時沒那麽多錢,過一陣行不行?”
“跨境支付也可以,或者現金?”江與舟不留情面地說。
祝之繁吃了癟,腦子是鈍的,等她反應過來,這才發現他臉上現在不是有眼鏡嗎?
他剛剛是上樓換的眼鏡吧?家裏怎麽會有他的私人物品?
于靜梅看出她臉上的疑惑,面上佯裝坦然地跟她解釋說:“這房子現在的戶主是與舟,你也知道,當時你爸和之宇留下還有好多債務,家裏能賣的資産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本來說這套房子是留給你的,但債務壓得實在沒辦法了,剛好與舟準備回國定居,就聯系了我……”
沒等于靜梅說完,祝之繁就忍不住譏诮道:“原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還以為他對你多好呢?原來連房子都被他算計走了。”
于靜梅面露難堪,覺得女兒把話說得太過剌白,又為江與舟伸張一番正義,其實更像是在捍衛自己日漸年老的尊嚴:“與舟比市價高出兩成買的,換成別人願意出這個價嗎?而且這房子至今我還住着,他一直不讓我搬出去,主卧是我住,樓上原來之宇的房間他也只是簡單放了幾件衣物,平時很少在家裏住。”
江與舟把手上挽着的一套幹淨衣服扔給祝之繁,不甚耐煩見她這樣被雨淋濕的狼狽模樣,“你願意住就住下來,這房子是你的,我可以過戶回去給你。”
祝之繁哈、哈冷笑兩聲:“過戶給我?你有這麽大方嗎?”
她擡手撫摸着客廳裏的沙發扶手,撫摸着意大利進口的古典鬥櫃,這幾年趕上房價大漲,這房子如今身價少說半個億,當初江與舟連五百萬都舍不得給她掏,如今會這麽好心将五千萬拱手相讓?
權當他在說笑,祝之繁把他扔過來的衣服嫌惡地丢到沙發上,他碰過的東西,她不想要也不會要。
祝之繁臨走的時候把頭發和身上的衣服吹幹了,走出祝宅,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
于靜梅再三挽留讓祝之繁今晚住下,家裏她的東西一應都有,這些年無人動過,祝之繁覺得沒意思,這屋子如今都成了江與舟的,她難道還要再繼續忍氣吞聲地做檐下人?
她不像于靜梅,幾年時間被江與舟哄成了老丈母的派頭,臨別的時候她低聲叮囑于靜梅盡快找個房子搬出去,江與舟不是她的乘龍快婿,住着女兒前男友的房子,跟吃嗟來之食的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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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體面,于靜梅還是想保留的,女兒要跟江與舟之外的人結婚,她也不好意思再應承江與舟的那一聲媽,既然不是自己的女婿,又怎麽好意思再住在江與舟的房子呢?
于靜梅這幾年過得不甚體面,有點落魄貴族的意味,以前出入小區的時候像只趾高氣揚的孔雀,轎跑發動機嗚嗚地炸街響;現在呢,出門買個菜為了省點油錢,也不開車了,都是步行,且出門的時候恨不得腦袋包上頭巾再架上墨鏡,生怕以前那些老鄰居認出她來。她怕別人問起你老公、你兒子、你女兒諸如此類的話題,畢竟她現在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她的半門子“女婿”了。
但她也不是愛占別人便宜的人,之所以之前在這房子裏住着,其一是因為這幾年手頭實在沒錢,為了還債,家裏的資産幾乎變賣光了,她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确實适應不了人到中年人生全部推倒、重頭來過;其二也是真心将江與舟視作乘龍快婿,她打心眼裏認可江與舟這個女婿,甚至很多時候都覺得這個半子比起自己那一雙不孝兒女都強得多。
她甚至會偷偷嫉妒郝紅萍生了個争氣的兒子,那個女人雖然不太喜歡自家繁繁,但她命好啊!熬走了不順眼的兒媳婦,兒子還不任她擺弄?
這幾年随便誰給江與舟介紹對象,于靜梅都打心底裏祝福,期盼着這樣穩重的孩子能重新得到幸福,唯獨郝紅萍幾次三番為兒子做媒,于靜梅心裏淤堵得不得了。
從前她是這麽想的:好啊老臭蟲!總算你把我女兒給咒死了(那時真以為祝之繁不在了),稱心如意了,我女兒屍骨未寒、死不見屍,你就上趕着要找人頂掉我女兒的位置,婆婆做到你這份上,也真是到頭了!
驚聞女兒下個月要舉辦婚禮,于靜梅心知女兒從小就是個倔骨頭,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嫁人,絕無再商議的餘地。她和祝平凡不是沒見識過,多年前女兒執意要跟着江與舟背井離鄉出走美國,她和祝平凡甚至以斷絕關系相要挾,不也是無濟于事嗎?
雖然面上表露出對祝之繁口中這門親事的無比憎惡與反對,于靜梅其實內心還是被逼着妥協了。
死過一次的人回來了,又能再多要求她些什麽呢?活着便很好了。與舟這孩子再好,到底不是自己的至親骨肉。
江與舟不知何故上了樓一直沒下來,祝之繁執意要走,于靜梅留不住,只好跟她要了個手機號,母女倆待在一個城市總不能不聯系吧?
正好江與舟不在,于靜梅打着傘送祝之繁出小區,路上好幾次欲言又止,祝之繁知道她想問什麽,直截了當地跟她說:“好人、長得帥、有錢、沒鑲金牙、沒戴大金表,年紀比我大兩歲,做你女婿綽綽有餘,除了學歷不如江與舟,哪哪兒都看着挺好的。哦,人家經營國際郵輪,還會七八國的外語。”
于靜梅嘴唇繃成一條直線,當她頑劣不堪在開玩笑,只問她一句:“你和與舟當真再也沒有任何可能了?”
祝之繁将于靜梅手中的傘柄推了推,遠離自己,眼神裏沒有任何猶豫,唇角微微上扯,流露出天方夜譚般的冷笑,意思很明顯——還能有什麽可能?她跟馬路上任何一個人的可能性,都比江與舟多得多。
雨夜的路燈下,祝之繁輕鄙不屑的神情是有些傷人的,她不知道江與舟就慢慢跟在她們母女身後,亦步亦趨,腳步都是蹑手蹑腳的,不曾打擾分毫。
于靜梅見此狀也徹底死了心:“我會找個房子搬出來的,明天是你爸的冥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寶山那邊的陵園?”
祝之繁垂下頭說:“我提前買了點金銀紙放在酒店裏。”
兩人一時無言,默默走了一小段下坡路,于靜梅又問:“婚禮是下個月幾號?”
祝之繁心煩意亂,她哪知道幾號,鬼扯的日子,誰知道下個月幾號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她回複的很冷淡:“到時候再通知你。”
于靜梅頓住腳,面露狐疑地盯着祝之繁,頗有審視藏掖真相的當事人之勢,針砭道:“有你說的那號人嗎?他叫什麽?”
被戳中的祝之繁心跳錯漏了一拍,嗓子眼都幹鼓了起來:“怎麽沒有?席岸非,他叫席岸非,你之前不也聽祝之宇提起過嗎?”
提及不光彩的舊事,于靜梅面上無光,隐約記起來是這個名字,猜疑之心漸漸放下。
“你怎麽好跟那樣的人亡命天涯的啊?”于靜梅讷讷自喃,“你這兩年就跟着他在船上過日子?”
祝之繁忍不住譏诮地提醒她:“‘那樣的人’?哪樣?給我錢花、給我吃、給我喝、給我睡,還願意娶我,在我心裏就是個一等一的大善人了,比寺廟裏只知道吃人間香火卻不辦實事的冷冰冰雕像靠譜多了。你以為我們家這幾年當老賴很風光嗎?我們信用破産了知道嗎?媽媽,你一個有律師執照的人,怎麽會不懂我們一家如今到了什麽田地?”
這番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特別是“給我睡”那裏,祝之繁毫無羞恥地把“地方”兩個字吞音掉,由“給我地方睡”變成了十分暧昧的“給我睡”。
于靜梅本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身後的一聲輕微的咳嗽驚到了,轉過臉,看見傘檐下江與舟那張蒼白僵硬的臉,吓得在下坡路上連踉跄了幾步。
他什麽時候來的?之前她們母女的對話……他全聽見了?
“媽,你回去吧,你的肝不好,醫生吩咐你要早睡,我來送繁繁。”江與舟并步走到母女倆身邊,面目堅毅,語氣透露着不容拒絕的威嚴。
母女倆在灰白的路燈下深深對視一望,不約而同覺得江與舟的那聲“媽”有幾分棘手。
有些稱謂叫出口,傳遞的不是人際關系,而是一種态度和決斷,他不願就這麽放手。
于靜梅心想:也好,晚說開不如早說開,這樣誰也不必尴尬。
“也好,你送送繁繁吧,她晚上喝了酒,一個人打車回去不安全。”
祝之繁朝天翻了個白眼,譏諷一哂:網約車司機都比江與舟這披着人皮的獸靠譜,媽,這是在将我送羊入虎口。
于靜梅折返回去,江與舟很快把手中的傘分遮到祝之繁的頭頂,祝之繁頓在原地冷眼觑他:“你不跟着我媽一起回去開車?怎麽送我?”
江與舟眼底蘊着一絲對她的不信任。
祝之繁感到好笑,傷敵七分自損三分地道:“我是失信黑戶不假,但你也不必這麽防着我吧?前面就是小區出口,你回去取車,我在門衛崗亭那裏等你。”
江與舟沒有說話,只是淡漠盯着她沾染了夜露的長睫,才發現她剛剛和于靜梅一路出小區的交談之間,應該是暗自無聲哭過了。
他跟在她們身後,時而聽見于靜梅被她那些淩厲如刀刃的狠話刺得幽咽兩聲,她變了,以前的她,內心深處很是渴盼得到父母的愛和認可,乖巧、善解人意,從不對父母說出那些踐踏人心的忤逆之言。江與舟覺得眼前的祝之繁有點陌生,明明她就站在他身邊,可他不知為何總想無奈地嘆息一聲。
“家裏的車沒油了,回來的路上下着雨,附近的幾個加油站路都堵死了。你住哪個酒店?我回公司一趟取車,車鑰匙在辦公室公司離這不遠,你和我一起去吧。”
祝之繁知他這是不信任自己會乖乖在崗亭等他,嘲諷地輕笑一聲,索性幹脆大方地報了酒店的名字。她了解他,依他的性子,若是執意相送,今晚恐怕不達目的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江與舟攔了一輛路邊的出租車,祝之繁避嫌地搶先坐上了副駕,到了江與舟的公司樓下,祝之繁見一樓地面的商鋪有家手工咖啡館,指了指門店,直言道:“我不方便上去,就坐在咖啡店裏等你。”
他故技重施,依舊沉默不言,只拿沉獅一般的瞳眸鎖着她的臉龐,很有幾分押送犯人的意味在裏頭,不許她擅自在眼皮底下消失片刻。
他如此頑固不化,祝之繁仰望眼前這幢位于滬城核心CBD區,頗有淩雲之勢的高檔寫字樓,突然醒過味來。
她是何等聰慧,豈會看不出他此舉的背後意圖,瓠犀之齒咬牙切切地道:“江與舟,我不會上去的,上面都有些什麽人,你清楚,我也清楚。”
江與舟眸色漆黑,薄唇微微輕啓,定定望着她,不再藏掖自己的心跡,坦誠對她發出邀請:“繁繁,回來不好嗎?”
原來一直以來他不是不懂……而是選擇性将她的訴求忽視罷了。
祝之繁仰頭哽咽,眼角似有殘淚流星般劃過,很快以一個涼薄的笑容取之代替:“江與舟,從前在意的,不代表我時至今日仍然在意。”
江與舟唇角淌出一抹苦澀的微笑:“你可以不在意,但至少陪我先上去取個車鑰匙吧?這麽晚秘書已經下班了,我的辦公室只有我的指紋能進去。”
祝之繁眼神的光暈裏閃爍着猶疑和困惑,她還是不太信他的。雙腳并攏滞在原地,見着雨沒有分毫要歇的意思,思考了片刻,還是淺信地沖他點了點頭。
寸土寸金的地段,縱使夜黑如墨,寫字樓裏許多樓層都還點着野心昭昭的剩餘勞動力之燈,進了電梯,祝之繁輕瞥一眼按鍵亮起的樓層,63,心頭不知何故微跳。
她的幸運數字便是63。
漫長的升梯時間是有點尴尬的,腦中亂竄的想法也很多,怕見到江與舟公司之前在紐約的那些舊人,又怕自己突然的“詐屍”,會吓到這些熟面孔,特別現在已經是夜深時刻。
心頭正意亂砰跳之時,手機在包裏震動起來。
這個號碼是回滬城這幾天新辦的,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何況現在已經是大衆作息的酣眠時段,除了剛拿到手機號的于靜梅會撥電話過來問候是否已回到酒店,那麽就只能是……
祝之繁劃開腋下小包的拉鏈,包縫裏露出半邊明亮的手機屏幕,看見跳躍在屏幕上的“老板”二字,心中長噓一聲,真是好巧不巧。
微微擰頭用斜光瞥了一眼臉色不甚好的江與舟,越發覺得這通電話來得尤其美妙。
正常的社交時段,自是不會有人在這個點給祝之繁打電話的,這個點,除非是身邊親密之人,否則不會讨嫌不自知到這程度。聽聞她下月即将舉辦婚禮,江與舟很理所當然地猜出了這通電話來者是誰。
“還沒睡呢~?”祝之繁用甜到起膩的聲音,幾乎嬌嗔地說出這句能把自己惡心死的問候。
電話那頭的人明顯一愣,差點把手中的酒水飛甩出去,摘開手機一看號碼備注,沒錯啊?
“大晚上你發什麽瘋?”
“嗯嗯,知道呢,晚上我跟同學聚會玩得高興,一時忘了時間,這就回酒店了。”
“祝之繁,你再用這種騷到姥姥家的語氣跟我說話,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叫人把你房間裏的行李統統丢到海裏喂魚?”
祝之繁朝電梯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完全忽視邊上江與舟那張青白翻騰的臭臉,接着旁若無人地自說自話:“哦,晚上沒吃烤魚呢,吃的螺蛳。”
電話那頭的人暴躁無比,開始撓頭,也不知道她在這邊唱什麽花腔,只好耐着性子陪她演,“你吃螺蛳幹什麽?那東西又腥又沒什麽肉,吃不對嘴,吸出來滿口的臭泥。再說,你現在的體質能吃那東西嗎?”
平時祝之繁就愛和他貧,貧慣了,一來二回,好像真就進入了忘我之境,忘了身邊還有第三人存在。
貧到最後,對方聽筒已經配合地用音響播起了淋浴專用歌徑自去洗澡,祝之繁就坐在江與舟偌大無比辦公室的沙發上奏單簧。
她就這麽以放松無畏的姿态,單腿交疊在另外一只腿上,腳尖輕勾,時而對着手機莺莺軟語,時而嬌笑連連、笑不自已,好像她是一個天生完美無瑕的單口相聲演員。
演出謝幕之時,江與舟這臺下唯一的觀衆,還貼心地為她奉上一杯早已半涼的茶水。
他銀灰色烤漆面的的辦公桌上,手工定制的一口現代曲線造型煙灰缸,已經盛了半缸長短不一的殘煙,這些殘煙,無一不壽終正寝在祝之繁旁若無人的嬌媚笑聲泛起之時。
“手機還有電嗎?”他斯文不缺禮貌地問候。
祝之繁微攏鬓邊淩亂的一绺碎發,沒什麽表情地從沙發上騰地而起,回以微笑說道:“江總久等,車鑰匙拿到了吧?”
江與舟将半涼的茶水遞送到她面前,把将要起身的她橫手攔截,手背青筋凸暴,盯着她滿是不在乎的倔強小臉,克制怒意,冰冷地問道:“還有什麽是你迫不及待要秀給我看的?好、祝之繁,你真是好極了!”
作者有話說:
這章一直寫不到斷章,就磨了兩天才發出來,明天周日放假不更,周一晚九點更
感謝在2022- 22-0 2 09:63:06~2022- 22-03 22:36: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透明不透明 3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