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世冤孽◎

這晚江與舟留給她一彎清淺的舊黃色臺燈光影,他沒有熄掉它。

沒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甚至只偏轉了一半的身體,不是完全正面迎接她的挑釁,露出的那半張臉,表情是麻木不仁的,唇角微微抿着,不抑不揚,好像她把勁兒無用地使在了一團輕飄飄的棉花上。

但祝之繁有一種錯覺,覺得那是他在難過,像以前一樣,他是一根沒有情緒的木頭,而她是木頭裏的蠹蟲,木頭面對雨雪風霜是沒有喜怒哀樂的,而活在裏面的蟲子一生都在替木頭知冷怕熱。

“睡吧。”他臉色蒼白地說。

祝之繁拉過被子遮住眼角的位置,蓬松的絨被剛好接住她眼角落下來的一滴淚。

“江與舟,你還是老樣子,高興是這副鬼樣子,發脾氣也是這副鬼樣子。”她的聲音甕甕從被子裏傳出。

眼角掃過堆在牆角的兩袋金銀紙紮,江與舟微微皺眉,若有所思盯着燈光微弱的臺燈,姿勢僵持了幾秒,最後還是選擇不熄燈。

江與舟走了有一會兒,酒店的服務生才把熱牛奶送上來。

祝之繁把那杯冒着袅袅熱氣的牛奶放在卧室書桌的臺燈下面,升騰的白煙搖搖晃晃撞進光裏,光線裏滾動的微粒,舞姿接近于絕望和筋疲力竭。她側卧在床上,看着光,也看着牛奶慢慢冷掉。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杯燈光下的牛奶,這一生看似盛滿光明,其實生命的熱度點點滴滴正在流逝。就如她出身條件優渥的家庭,曾經活在光明磊落之下,時隔多年的同學聚會,大家看不出什麽端倪,依舊将她衆星捧月,視她為同學之中的焦點,殊不知這幾年她因至親拖累,活得好比暗蛆,累累遭受謊言與奸計的淩.辱,步步踏入深淵,最終不見天日。

知道真相的他們會大失所望吧?她能想象得出來他們彼時流露出來的輕鄙與唾棄眼神,他們會将她視作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曾經天之嬌女的祝之繁,這幾年就過着那樣的日子,滿屁股高利貸債務,是當鋪和二手奢侈品店的典當常客,最難的時候,被祝之宇鎖在家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靠喝屋檐瓦楞裏滴下來的雨水度日,病到高燒驚厥,如果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恐怕抽搐癫痫到早就把自己的舌頭嚼爛。

從暗處走出來的人再也回不去了,她再也體面不起來了,面對同學的熱絡,也不像以前那般自在,總怕自己過了那樣一段龌龊卑暗的日子,不知什麽時候會暴露出來,介時她就會像被曝曬在烈陽下的虱子,慌走遁形、無地自容。

很晚了,牛奶徹底冷掉,她阖上眼,人生也似進入寒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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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江與舟來接她,開了一輛奔馳商務車來,車上還坐着于靜梅,而開車的人居然是老韓。

老韓是祝之繁父親生前的司機,他是祝平凡霧城老家那邊的人,和祝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關系。

祝平凡是個在乎名聲的人,雖然自祝之繁爺爺那輩就已經走出霧城定居滬城,但老家來的人,祝平凡總是客客氣氣,笑臉以待,一點兒不像他在律所裏談案子代理費的那股狠勁。

老韓來滬城找工作的時候,祝平凡的律所已經蠻有規模,光是公司裏常駐的會計就有兩個。老韓扛着一個很有進城務工特色的尼龍蛇皮袋投奔律所,祝平凡就笑眯眯地問老韓有什麽手藝活或者特長,老韓長得黢黑孔武,氣質沉悶不解風情,說自己能幹保安。

祝平凡對老家來的人慣來寬厚,上下打量地掃着老韓,覺得只幹個保安能有什麽前途,是根雄蔥都能幹,大手一揮,從私人的賬上給老韓轉了一筆學車的費用,等駕照考出來,就立馬上崗替他開新買的銀天使。這樣就算日後老韓心氣高了,看不上律所這裏了,有一技之長傍身,也不愁在滬城立不住根腳。

于靜梅對于老韓的出現是頗有微詞的,那時候他們夫妻事業已經做大,二人在律所的發展規劃上意見不太統一。于靜梅心高氣傲,覺得啃下國內的肥肉還不夠,那時候能打國際官司、熟悉國際法的律所,國內有幾家?時代紅塵滾滾,國際貿易日益鼎沸,滬城地緣優勢得天獨厚,這塊兒的代理費那才真叫明碼開價,全是自己說了算。

祝平凡安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代理過那麽多人心複雜的公司吞并案,早就看破人心,知道多少人就是因為抵擋不住一個貪字,最後把自己都弄進去了。

他覺得律所靠着十年累積下來的名氣,只要遵紀守法,日後的名聲和資源只會越來越旺,幾乎沒有翻船的可能,盈利複利,大的不敢說,但也可保一家幾世吃穿不愁。

夫妻二人就是那時起日漸離心的。

老韓出現的時間點很微妙,于靜梅覺得祝平凡對公司的規劃太過窩囊,國際官司明擺着的大肥肉,油汪汪水靈極了,目标客戶非富即貴,祝平凡卻在這時候打起退堂鼓。

她沒給祝平凡好臉色,自然也不會給祝平凡老家來的人好臉色,知道祝平凡私下掏錢送老韓去學車,就在邊上冷言冷語挖苦兩句:這幾年,你霧城老家來的人還少?沒幾個正經的,在這兒女人摸得不少,方向盤摸過嗎?方向盤是方的還是圓的?

這些話是當着老韓的面對祝平凡說的,老韓當時憋紅了臉,風吹皴了的皮膚漲成豬肝紅,但他卻又很本分地沒有反駁于靜梅半句。

老韓就是那時候想着要給霧城人争一口氣的,什麽摸女人,什麽下流不正經?霧城到底輸滬城在哪兒了?瞎說、偏見!

于是老韓忠心耿耿跟着祝平凡,踏踏實實給他開了十幾年的車,并且祝平凡如今要是還在的話,老韓肯定仍是祝平凡麾下最鐵的兵。

祝平凡死後,老韓也只給霧城老板開車,他跟霧城這塊招牌杠上了。

他現在給江與舟當司機,江與舟就是霧城人,他十八歲的時候老韓就見過他,那時候他和祝之繁在霧城鄉下離經叛道吻在一起,沉默寡言的老韓遠遠看着這對年輕人,猛吞一口煙,搖搖頭說:作孽啊!

祝之繁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被送去鄉下養病,老韓去接她回滬城的時候,才知道事情不妙,祝家小姐怎麽和霧城那戶江姓人家搭扯上了?

不好說,這事兒真不好說,悶葫蘆一個的老韓平時看得多說的少,這是司機的職業本分。

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卻始終不忍心打攪情窦初開的祝家小姐。他知道那種滋味,十八歲最初愛上的人不一定走到最後,但卻一定食髓般刻骨銘心。

他給祝平凡開車,祝平凡平時去哪兒、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這世上除了祝平凡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老韓更清楚祝平凡的底細。

十八歲的江與舟長得跟那個姓江的如出一轍,眉宇刀削似的清冷,氣質俊儒非凡,江與舟比起江明誠來甚至青出于藍、更勝一籌,只一眼,老韓便知此子他日絕非凡類,也是那時起,老韓就對江與舟生出一種莫名的怵。

江與舟的眼神比江明誠狠,江明誠的眼神幹淨、純粹,是讀書人書卷氣息的心靜,不曾血染過什麽仇恨與傷害。

江與舟不一樣,那眼神比浸淫商海裏的千年老狐貍更加孤冷狠絕、更加可怖。

老韓見過江明誠出事時候的樣子,血糊了滿臉,他斷氣的時候老韓就在現場。江明誠的手寫教案紛揚散落在十字路口,奄奄一息彌留之際,是讀書人的體面,好像沒痛苦呻.吟哀嚎一聲,就這麽橫躺在馬路上慢慢氣銷命絕。

老韓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江明誠字寫得極好,行雲流水的行書,字如其人,瞧得出是個灑脫磊落之人,比祝平凡辦公室牆上某某領導所贈的裱框親筆書法都要好。

那場滔天的禍,是祝平凡親自下場欲蓋彌彰的,所以老韓去霧城鄉下接人卻意外見到江與舟,當場就從牙縫裏咬出“作孽”兩個字。

老韓這兩年在江與舟身邊做事,比待在祝平凡身邊的時候還要謹慎本分。明明做那些事的不是自己,但祝平凡收拾這些事的時候他都在場,于是他好像也虧欠江與舟半條人命似的,這些年守口如瓶、諱莫如深。

他觀察過的,于靜梅和祝平凡好像不知道這些事,就連祝之繁似乎也蒙在鼓裏毫無所知。他們夫妻倆日理萬機,一年到頭手裏那麽多的案子,裏頭那麽多條人命,動辄九十位數字的涉案金額,他們早就麻木了,根本不會還記得有江明誠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霧城人。

祝之繁傷心欲絕從紐約回來的時候、江與舟冷眼旁觀的時候、祝平凡死的時候、祝家大廈轟塌分崩離析的時候,老韓不勝唏噓,原來從始至終,只有他這個局外人清醒地作壁上觀。

這幾年老韓也老了許多,鴉色的鬓都叢生出好些白發。

都說忠仆不事二主,垂垂老矣的老韓,已經不再領着祝家薪資,可看見死過一遍又回來的祝之繁,還是忍不住在駕駛座上回過頭,老淚縱橫地喊了一聲:“之繁小姐,回家了啊?”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UAN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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