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夜離港(2)◎
祝之繁從沒想過,時間不過橫流了五年,卻已經将不事家務的母親練就了十八般生活武藝。從小到大,家中一直有保姆或者鐘點工,媽媽于靜梅連廚房的燃氣總閥門開關是哪個都不太清楚。
印象中,上回吃到母親做的飯菜,還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是搬家的那天。
住上洋房豪宅,于靜梅有一種人生突然豁然明朗的神清氣爽,撩袖捋腕,心血來潮為家人親自下廚,最後換來的是祝平凡他們三張苦哈哈的一言難盡笑容。
她做菜是不好吃的,不是鹽擱多了,就是老抽當成醬油放,一盤菜黑乎乎的,碳化後的慘狀,幾乎沒有賣相可言。
今晚赴宴,祝之繁有心理準備,甚至自助式地半路買了點熟食捎回洋房。
于靜梅早在門口翹首以待,接過祝之繁遞來的熟食,遲滞轉過頭,不甚自在地對女兒身旁之人招呼道:“進來坐呀,別在門口杵着,外頭熱。”
目光是暗蓄贊許和驚豔的,與之前假想的輕狂浪子形象大相徑庭,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對方的生意底細,眼前這位俊儒脫凡、氣質凜然無塵的青年,于靜梅大概會更加青眼相睐。
昨晚翻來覆去一夜難眠,這會兒見到真人,懸着的心總算塵埃落定。
把人領進門,于靜梅面上冷冷淡淡地喊他們去洗手吃飯。
祝之繁目光掠過餐廳的圓桌一眼,桌上饕餮竟香色宜人,有幾道她欽點的肉菜,擺盤居然還如雕梁畫棟一般,是精心設計過的,像模像樣綴以零星雕花蘿蔔和鋪底生菜。
那一桌子菜,居然出自于靜梅之手,祝之繁心嘆:家裏廚房莫不是找人開過光?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母親都開了竅,俨然一副師出大家的氣派。
三人在餐桌前坐定之後,于靜梅嘴裏的鍘刀,頭一刀便直朝要害處落鍘:“婚禮具體是下個月幾號?”
于靜梅有些拗口地喊席岸非“小席”,“小席啊,你是哪裏人?聽你的口音,似乎離我們滬地不遠。”
席岸非平時身處高位,統領游輪上近五百號人的生計,在他的地盤何時恭敬悅色侍人過,此時竟含蓄虔謙地回複道:“婚禮在下月二十號,我是昆山人,是離滬城不遠。”
于靜梅若有所思,淡漠“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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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下來,于靜梅明面上态度依舊冷淡,可偶爾還是有往席岸非面前骨碟布菜的動作,這在祝之繁看來,已經是于靜梅對這門婚事的默認應允了。
都說知女莫若母,而子女何嘗不是對父母的脾氣性情了若指掌,如果于靜梅內心堅決反對,或許席岸非在沒踏進祝家大門的時候,就已經被一盆潑頭冷水趕出去了。
而在于靜梅看來,祝之繁帶回來的男人,是有幾分讀書人的氣度在的,全然不似想象得那般粗野與世俗,好像他不是在做着那種灰暗潮濕的地下生意,他的職業與身份,是可以拿到陽光下面曬一曬,沾點兒陽光曝曬後的清朗與幹燥的。
于靜梅沒有下海經商之前,有點文藝氣息在,雖然學的是法律專業,但她少時酷愛讀書,文學功底不賴,上呈法官的文書陳詞裏,總有一些女性知書識禮的柔美與感性影子。這一點來說,與身在泥淖卻詩書傍身的席岸非,有些許氣味相投之處。
兩個人只要氣味相投,就是有緣分,而世間萬物,最掙不脫、逃不掉的,便是一個緣字。
于靜梅承認,跟眼前這個謙遜爾雅的孩子是有緣的。他一整晚都在暗察聲色,倘或她與女兒湯碗裏的湯水見淺,他便主動起身添置兩勺;倘或繁繁為着舊事不依不饒,沖長輩出言不遜,眼見着飯桌的氣氛就要敗興下來,席岸非便主動說起一個什麽趣事,逗得她們母女二人格格作笑,方才的劍拔弩張頃刻煙消雲散。
他一整晚都在為她們母女斡旋,可以稱得上煞費苦心,于靜梅不是不領他的情,只是覺得他要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孩子,能與繁繁過着普通人的平凡日子,或許他與自己之間的緣分會更深一些。
這頓飯結束之後,于靜梅在門口送別兩個年輕人,終于還是流露出來今晚除了冷漠與排斥之外的表情,她的唇角向下牽引,似乎地心引力在這一秒突然開始有了額外的磁力;眼角也是幹澀的,仿佛被大門口花盆裏的泥沙硌得迷離;而臉頰上的腮紅,不知什麽時候溜跑去了她的鼻頭,她此時像是一位鼻炎患者,終日為鼻頭酸脹發癢所困。
于靜梅整個人是酸澀到不行的,她更願把現在的自己比作一塊蓄滿海水的海綿,蓄滿!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只要別的什麽人稍微在她身上戳戳力,那些又苦又澀的鹹水,就會從她的軀體裏天崩地裂地湧流出來。
席岸非見狀,尴尬識趣地借故先去小區外面叫車,把餘地留給祝之繁發揮。
于靜梅再不逞強,終是不舍地挽起祝之繁的胳膊,動作零星透着別扭、隔閡,有點見生怕怯地小聲問她:“下次回來是什麽時候?”
祝之繁沒給她确切的時間,也不忍心給她什麽不必要的期待,狠了心說:“少說兩三年吧,我跟着游輪一起環行世界,海上大部分時間沒有信號,我會把自己過得很好的。”
于靜梅心猶不死,攏緊祝之繁的手臂,追問道:“你們真打算就這麽潦草地舉行婚禮,連雙方的親朋都不邀請?”
祝之繁含糊其辭地回複:“你也知道,席岸非的身份特殊,我們平平淡淡不正如了你的心意?凡事不必太招搖,說是婚禮,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儀式,我也不穿婚紗的,所以你來也沒什麽意思。等哪天我們想辦一個聲勢浩大的婚禮,再像樣地把你請來。”
于靜梅欲言又止,被祝之繁的話頭堵了回去,“倒是你,這回真要找個時間從江與舟的房子裏搬出來了,我不想再跟他糾扯不清。你手頭缺錢嗎?再等等,再等一段時間,你就有錢了。”
于靜梅疑惑不解地歪頭凝視祝之繁,總覺得她剛才的話裏,隐隐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你說游輪靠岸時間不會太久,再離岸,是什麽時候?”
祝之繁閉了閉眼,溫聲回道:“今晚。”
于靜梅倒抽一口冷氣,又驚又怒,愣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回去吧,我得抓緊時間回酒店收拾行李。”
于靜梅徹底不說話了,牢牢抓住祝之繁的手,開始微微地抖。
她瞪着祝之繁,像是在說:我送你。
祝之繁蒼白笑笑:“不用送我,你不知道你現在手抖得有多厲害,眼睛紅的比得了沙眼還恐怖,到時候你受得了?我從小到大,除了你和我爸鬧離婚的那一陣,什麽時候見你這麽軟弱又別扭過?媽,你比我想象的堅強,可似乎也沒我想象得那麽堅強。爸和祝之宇……你能挺過來,我覺得這世上,應該沒有你什麽挺不過來的了。我不想看見你哭的樣子,那讓我負罪感好重,明明造成這一切局面的人不是我,卻還要讓我來背負這個不孝的罪名。”
話已至此,于靜梅的心意漸冷,只是有一件事,她今晚噎在心頭不吐不快,“既然要走,又這麽匆忙,你要不要在走之前,和與舟認真做個告別?”
祝之繁恢複冷靜神态,且有幾分玩世不恭的叛逆與狠厲,冷酷回絕:“他是我人生裏狠狠撕掉的一頁,既然當初以那種方式決裂,我不覺得我現在還需要跟他交待些什麽。就這樣吧,就當我從來沒回來過,這幾天只是昙花一夢,夢醒了,我如霧一般散去。”
她将自己比作霧,天亮了,船開了,日光出來了,她也不見了。
于靜梅失魂落魄地怔怔呓語:“那你回來做什麽呢?你這樣回來,有什麽意義?”
反複喃喃:“有什麽意義……”
祝之繁假裝沒聽見,低頭攏了攏自己的裙擺,留給于靜梅一個孤高清絕的背影。
長夜之下,燈火影綽,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伶仃孤僻,透着一股永不回頭的倔強。
***
席岸非叫了輛車送祝之繁到酒店樓下,原意是就在車上等着,等她上樓把行李收拾好,再一起折返回碼頭。
祝之繁單手倚在車門框上,目光坦蕩如清水,痞意懶懶挑眉問道:“于靜梅又不在,你跟我裝什麽正人君子?”
把手裏的房卡扔到他的身上,“走,上樓幫忙收拾,我給你買了一套西裝,自己拎回去啊~”
席岸非慵懶靠在後座座椅上,眼疾手快,長指倜傥接住她丢來的房卡,眼睛驟亮璀璨,笑得妖冶浪浮,“一套西裝就想戴罪立功?我倒要看看品位如何,一般的成色可糊弄不了我。”
長腿從車裏邁出,眼睛直接越過祝之繁的肩頭,警覺十足地朝馬路對面停着的一輛銀灰色轎跑瞟了瞟。
車就那麽昭然若揭地停在路面違停探頭之下,發動機是熄了火的,顯然停在那兒已經有一段時間,而車上駕駛座的位置上似乎有人,看得出來是個頭鐵不差錢的主兒。
祝之繁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
席岸非聳了聳肩:“沒什麽。”
祝之繁撩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長發,風情旖旎地全部撥到肩後面去,深V領口在擡手動作的牽引之下,乍現一片雪原豐景。
席岸非喉頭滾動,蹙了蹙眉,不甚自在地将眼神晃到別處去。
他的目光不經意撞上那輛銀灰轎跑,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他總覺得背光的暗色車窗玻璃之下,車上的人,正看向他們這邊。
那目光如絲如縷,落寞、克制、綿延,藏着不願被察覺的小心翼翼。
又或者,那就是亘古幽夜裏不肯掩飾的思之成癫、嫉妒如狂,狼子野心般的赤.裸.裸與不甘心。
作者有話說:
提早寫完就早點發上來,下一章明天更,走完下一個情節,就開始回到初相識走正文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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