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夜離港(6)◎

他見不得她的眼淚,在夢裏她也是這樣哭,無聲垂泣,背過身去,只給他一個清冷的背影,任憑他怎麽百轉千回地吶喊呼喚,她是那樣絕情冷漠,從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這不是夢,他對自己說。

他掰起她落花淩亂的臉盤,渴到極致地吻掉她頰邊的淚,像哄孩子一般溫柔缱绻地反複在她耳邊呢喃:“好繁繁,不哭了……”

他挨上前,有一股無形的騰騰熱氣彌散在她的綢緞衣料上,逼迫她不得不将腰向後折,雙臂緊倚腰肢,撐掌抵在臀下的茶幾上,如瀑的長發盡數傾瀉下來,因為重心向後的動作牽引,胸口V領布料與峰巒弧度完全契合,不留絲毫餘地勾勒出專屬于她的絕色美好。

祝之繁眉心點染秾媚,眸色迷離含霜帶露,主動擡手搭上他的脖頸。

江與舟笑得狠戾與迷戀不舍:“你這樣,我算什麽?要我,沒他,懂嗎?”

長指輕掠她如柳葉的彎眉,豈會給她退縮的機會,俯身匪氣地掠奪她口中呼吸,怎麽山崩地裂都不夠,四肢百骸想将她揉碎了,撚成粉,殘灰吞盡。

祝之繁心頭怦跳如雷,害怕地抓緊他胸前的衣料,手指顫抖無法自控。

江與舟鼻腔一哂,笑問:“這就怕了?沒機會了,祝之繁,你的手攀上來就代表你沒了退路。和我在一起,你怕他回來?怕他将你視作人盡可夫的壞女人?”

脊背野火燎原,且有熊熊之勢,誰都知道這把火燒下去會發生什麽。

祝之繁嫌他言不由衷逆耳,喉頭嘟哝一聲,似嗔若嬌的不滿:“你好吵,今晚明明是你先撩拔了我,現在卻又往我身上潑髒水,女人不壞,男人不愛,和壞女人待一起的男人又是什麽呢?”

江與舟被氣笑了:“繁繁,你真想好了?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有他,沒有席岸非,和她就在這急不可耐地野合已是退無可退的下策,何況那個男人在二十分鐘之前還在這間客房裏出沒,但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卑微容忍。

祝之繁惱怒地踢掉了玉足上的一只高跟鞋,頗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氣勢,江與舟撥神瞄了一眼遠處地毯上橫屍的高跟鞋,嗤笑了一聲,撈起就差貼平在茶幾上的祝之繁,粗野地重心向後,攬坐佳人在懷,沙發不堪雙人重疊的重量深深下陷。

情濃難自抑的時候,兩人都有些抛卻自尊,互相舔舐着彼此身上最脆弱的傷口,祝之繁不經意間瞥見落地窗玻璃上倒映的兩只交頸鴛鴦,從濃霧中散卻迷亂,唇角不自覺勾起一絲冷漠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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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與舟不喜歡她這樣涼薄的笑,鎖眉命令道:“前戲夠了麽?專心。”

千鈞一發,就差鑿破天光的一擊了,房內卻門鈴大作,兩人驚心動魄對視一眼,是生死決斷時刻的交鋒。

江與舟胸膛擁堵難當,原本下湧的氣血暴躁不安往上走,眼底分明藏着焦灼與一絲狼狽。

原來事到臨頭,真正怕的那個人,是他。

祝之繁附在他耳畔低低地笑,嘲諷說:“你不适合當壞男人的,江與舟,從我最初認識你起,你就沒勇氣當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不是嗎?十八歲的齊遠和二十九歲的我,都瞎了眼。”

江與舟怒意騰騰,一雙黑瞳沉沉陰鸷,大掌發狠摁你下她的軟肩,狂野将她往腿心的方向帶,頃刻之間,她如沉了淵的失聯航船,朝着漆黑與風暴狂瀾下墜。

悶哼一聲,是刻骨的劇痛撕裂,祝之繁忍痛,臉上浮着不屈的笑意,佯裝自若地朝門外大喊:“門鈴別按了!”

江與舟強忍難以自持的歡愉,又驚又怒,瞪着她唇角一抹洩恨的笑意,喑啞沉嗓低聲逼問:“你怎麽敢叫的?你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你沒救了祝之繁!”

祝之繁卻丁點不在意,深看他一眼,漠然地對門外之人說:“外賣放在門邊就好。”

江與舟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愛極了是恨,恨極了是打了死結的愛,他朝她那張可惡至極的笑臉撲咬上去,一下下鑿穿她似的懲罰與抵死糾纏。

看她的彎眉痛苦蹙起,看她的喉嚨陣陣吞咽緊縮,看她白玉般的皮囊泛起陣陣紅痕,百種滋味,都抵不過看她最後不堪馳騁,最後軟軟困倦地懶靠在自己的懷。

她好像睡着了,安靜乖巧如貓,心慵意懶地收起鋒利的爪,雙目放松閉合,再不是睜開眼看他時的隔閡與冰冷。

江與舟擁着她在床上怔怔出神,覺得剛才的一切恍如做夢。

他以為她睡了,不料她卻突兀睜眼,疑惑催促地問道:“很晚了,你不睡?”

江與舟半青着臉,将藏于心中難以示人的私密,悶悶不樂展示給她:“你是不是該問我一些什麽事情?”

祝之繁在他的臂彎裏僵住,明明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卻佯裝不懂地仰頭問他:“問什麽?”

他心灰意闌珊,“你不問我有多愛你?”

以前,他們潮汗淋漓,交織難分你我,最後心懶意足地抱在一起,她最愛沒臉沒皮做的事情,便是拉起他的手問:“江與舟,你是有多愛我啊?”

不等他回答,然後驕傲地自問自答說:“一定很愛很愛吧!你看,除了我,沒有別的女人見過你這個樣子。你那種靡靡低沉的啞嗓,會在最後不得不繳械投降的時候,才會咬着我的耳朵低低呼出聲來。”還會賤兮兮地補一句:“這些,你媽都沒見過聽過哦!~”

十幾歲時,他克制煎熬,從地獄走來,以為遇見她便是曙光,卻不想只是一場命運的捉弄,一次次狠心推開她,自舐傷口默默重回地獄。

二十幾歲,羽翼漸滿,他為她離經叛道,轟轟烈烈撇棄俗世,共她同航去看天地開闊,拼盡全力愛了那麽一回,最後落得兩敗俱傷,她視他為稀世怨侶,多看一眼都是不耐。

三十歲,他滿身傷痕,死絕的心因她回來重燃,只等着她問,願将滿腔的愛意毫無保留傾訴,可她卻緊閉雙唇,再不肯像年少時那樣癡纏着他,問那些彼時看來毫無意義,純粹自我感動的幼稚情話。

“以前我們做完,你總會問我那個問題,究竟有多愛你。”

“那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

“那我們剛剛那樣,算什麽?”

“江與舟,這幾年你和別的女人dating過嗎?”

“沒有,除了你,我沒有過別人。”

“曾窈年沒對你下手?你怎麽跟活在舊社會一樣,刻板古老得不解風情,在美國待了那麽多年,怎麽還學不會enjoy dating文化?”

他輕嗤一聲,不屑這種朝三暮四的輕浮風氣,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埋首低嗅發間屬于她的幽冷香氣,擁緊她,只想此生再不放手。

“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別人,別胡思亂想,很晚了,睡吧。”

“你不睡?”

他輕輕在她溫軟的額上落下一吻,有些疲累地喃喃道:“一起睡。”

在沉沉阖眼之前,他幽幽呼着朦胧的氣息,預感到今晚似乎會做一個踏實的好夢,唇邊彎起一抹淺笑,“你還記得齊遠啊?他出來了,見我身邊沒有你,罵了我一聲混蛋。我讓他到我手底下做事,他的臭脾氣和你一個娘胎裏出來的,怎麽肯就這樣屈就?我給了他一筆錢,他沒要,現在你回來了,你說他是不是也願意回到我身邊來……?”

絮絮說着,好像回到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夢裏有一股熱浪氣息撲來,霧城鄉下的河壩邊,幾個青澀臉孔少年,赤腳走在亂石灘上,午後陽光切割得河面波光粼粼,一切都是幹淨美好的樣子,那一年,就連手中扔出去打水漂的石子都有遠大夢想與前程。

五年,唯一的好夢,被一通不依不饒的電話斬斷。

江與舟從夢中戀戀不舍地睜眼,懷抱是空的,身邊位置也是冷的,有一絲疑惑,在聽到自浴室傳來的嘩嘩水聲之後,心又定了下來。

伸手摸到床頭櫃上亂震的手機,确定自己沒看錯時間,淩晨兩點半,曾窈年發什麽瘋給他打電話?

毫不猶豫掐斷了電話,對方難纏的程度令人咋舌,幾次重複動作過後,江與舟無可奈何地接起電話,隔着屏幕都能聞到對方傳來的酒氣,背景音嘈雜,似乎是某個海邊或者某個風大的天臺。

曾窈年不甚清醒地質問道:“江與舟,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嗎?”

江與舟皺着眉,漠不關心地說:“我說過我們之間沒必要再聯系了。”

曾窈年苦笑一聲,“你真是淡定,也真是可憐,這幾年你對于靜梅那麽好,掏心掏肺孝敬她,高價買她的房子,替她和祝之繁還債,于靜梅告訴你那個人回來了嗎?”

江與舟沉吟片刻,不悅道:“你今晚又去洋房那邊了?”

曾窈年見他沒有太大的波瀾,有些失落,刻薄地譏諷他:“看來于靜梅還算有點良心,把祝之繁回來的事情告訴了你。就是不知道她的良心夠不夠厚,你這幾年別是喂了個白眼狼出來。”

江與舟披了衣服起身,繞到套房客廳的小陽臺外接電話,深夜的滬城,安靜下來,燈火半滅,幽靜流淌的江面,也沒了耀眼熱鬧的燈火璀璨。

他鎖眉,壓低聲音警告曾窈年,“你想幹什麽?兩年前我的手機有一通從滬城打來的電話,你接了,沒多久我就得知繁繁的訣別,別以為你自作聰明删了記錄,我就不知道那天發生過什麽。”

電話裏,曾窈年的冷笑淹沒在一聲汽笛巨響之中,電話那頭的人,似乎真在某個運力繁忙的海邊,這讓江與舟心底漸漸起了一絲疑心。

曾窈年倚在車門邊,遙望碼頭游輪登客的階梯,上面乘客已經寥寥無幾,幾個船員正吹哨指揮收尾工作,湧上幾分惡毒,又有些悲憫地對江與舟說道:“看來于靜梅不怎麽厚道,她沒告訴你今晚祝之繁就要走?并且像是永遠不會回來的樣子。”

江與舟腦袋轟的一聲,恍如核彈侵裂後的消音空白,反應過來後,發了瘋地趔趄跑去客房門邊,看着原本擺放行李箱的位置空空如也,整個人幾乎瞬間失溫,從頭到腳鑽骨的涼。

他一邊撕心裂肺怒吼“祝之繁”,一邊兇狠踹開浴室的門,淋浴房裏面除了徑自下注水流的花灑,哪有什麽人影,一時之間,整間客房,空蕩蕩的只剩盛滿他的傷心絕望。

江與舟彎腰撿起剛剛被摔出去的手機,大為火光地質問曾窈年:“你現在是不是在碼頭?哪個碼頭?該死的祝之繁是不是也在那?”

曾窈年輕笑一聲,盯着那艘巨物游輪甲板上的某個惆悵人影,惋惜又嫉妒地嘆道:“來不及了,滬城港,船馬上開走,登船的長梯都在收起來了,你來了也只能看見海上一個開遠的船影。”

她不知道江與舟有多瘋,掐了電話後,不顧一切殺紅了眼,好似一個亡命之徒死裏逃生般飙車,心有雷霆之怒,是單槍匹馬、上天入地只為捉拿那人的絕對孤勇。

曾窈年看到那輛銀灰色轎跑漂移而來出現在碼頭,眼睛瞪如銅鈴,嘴驚成圓,不可置信,感到驚奇,而後又覺幾分可笑,感嘆自己是在看一場兩個傻子之間的追逐。

祝之繁傻在——總以為得到的人不夠愛她,身在局中為迷霧所困,可她從不知道,她得到的那個人何其聰絕,豈是世間尋常女子唾手可得?他們二人之間橫着那樣不容泯滅的仇緣,江與舟若不是全心全意将真心拳拳.交付予她,又怎會至今仍然執迷不悔。

而江與舟是才智雙絕的天之驕子不假,也傻,貪心的傻,自古忠孝兩難全,妄圖在兩個勢同水火的女人之間找到平衡,簡直癡人說夢。

江與舟從車上狼狽奔出,惶惶的眼神幾近絕望在海面追尋,見他瘋魔至此,這一刻,曾窈年內心何其悲涼。

她心有不忍地給他指了指方向,船剛開走不久,甲板上的那個人也一直還在,甚至像是看到了這邊的動靜,那個身影已經在空氣裏凝固住。

她忍不住提醒他一句:“你要瘋到什麽時候?當年你畢業要去美國發展,郝阿姨為了你,費盡心機委曲求全嫁給那個鬼佬,現在她病了,你為了一個五年來看都不看你一眼的女人,對她不聞不問,郝阿姨真是心寒欲死。”

江與舟眼神填滿戾氣,深惡痛絕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瞳仁裏是恐怖風暴般的審視。

曾窈年不怕死地繼續緩緩訴來:“你知道祝之繁在碼頭看見我,和我說了什麽嗎?”

江與舟死死盯着海上那抹漂泊的船影,不甘心就此撒手。

曾窈年見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搖搖頭說:“她對我說,曾窈年,你真可憐,江與舟這麽個人都值得你等他十幾年。她不愛你了,與舟,你還不懂嗎?”

幾近哀求的語氣,曾窈年輕曳他的衣袖,“醒醒吧與舟,這麽多年,只有你還停在原地。你才是局中人,自然見過她愛你時的樣子,她如今還愛不愛你,你心裏應該自有答案。”

江與舟似乎被勸動,整個人陷入一種頹敗荒廢的灰暗,臉上半點血色也無,冰冷摘掉她攀附在自己袖上的那只手,低頭的瞬間,看見袖扣上的那粒幽藍寶石,明明是鑽心的疼痛,不知為何,卻似一個藥石無靈的深度昏迷病人,那點疼痛于自己再無波瀾,也再沒有任何求生欲。

其實他不是沒有感知,只是在他萬般不願承認她不愛了的時候,他就該知道自己沒得救了。

天上月,是水中月;眼前人,将化為海上孤影,再無重駐心尖那日。

江與舟渾渾噩噩回到車上,唇角溢出一抹苦澀笑意,阖上雙眼,欺人瞞已,或許是時候該清醒了。早在五年前,祝之繁下定決心離開紐約的時候,又或者更早一點,她就早已決定不再愛了,是他一廂情願不肯放手,何其悲涼,依舊篤定少時的厮守。

再度睜開眼來,瞳色淩厲決絕。

就在曾窈年以為他心死坐上車即将返程之時,她突然抱頭瘋狂失聲驚呼,眼睜睜看着那抹銀灰色的魅影以一種訣別的姿态沖躍海面。

江與舟目光堅毅,鎖定那瓢漂泊船影,銀槍怒馬,單騎奔赴只屬于自己一人死生契闊。

世界沉淪黑暗之前,耳邊似有如鈴嬌俏笑聲在問:“江與舟,你究竟有多愛我?”

這一次他捏緊拳頭,勇敢誠懇回答:“世間哪一種絕色,都不及心頭一剜血。”

腦中浮現出她的曼麗容顏,他涼涼一笑,繁繁,縱你日後欺山趕海踐雪遍尋人間,世上終于再無江與舟。

不愛了,便都毀滅罷。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UAN  20瓶;

?天大地大,十八歲最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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