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是仙女,也是俠女( 2)◎
祝之繁長到十八歲, 從來沒去過霧城。
盡管霧城所在的C省毗鄰滬城,兩地之間只有兩個小時的高速車程,但祝之繁長到這麽大, 從一枚熱氣騰騰的皮粉嬰兒,女大十八變,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期間确确實實一次也沒回去過。
為什麽要對一個從來沒去過的陌生地方,用“回去”這個詞呢?
那是因為,霧城才是祝之繁正兒八經的老家。
跟祝之繁爺爺家所在的滬城崇明島不一樣,祝家的先祖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臨海小鎮霧城。因為靠海,一年四時水汽充足,霧城的山區清晨總有驅趕不盡的白霧,所以當地人把這座小城命名為霧城。
C省民營經濟發達, 真正的富在民, 民間有一個笑話,每每臨近過年,北邊的人在忙着過年,而南邊的人在忙着掙錢。這個南邊,以C省為典型代表,C省人是出了名的腦子活絡肯吃苦掙錢。可惜祝之繁對霧城實在沒什麽好感,從小到大, 媽媽于靜梅提起霧城, 不是歪着嘴就是斜着眼, 于靜梅瞧不起霧城,全敗老公祝平凡霧城老家那一茬又一茬來滬揩油的窮親戚所賜。
祝家在于靜梅的嘴裏, 有個諷刺的稱呼——霧城老鄉駐滬辦事處, 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 有個頭疼腦熱上滬城就醫,祝家的小洋房都得全盤照收,堪比二戰時期的難民接濟營。
熬過艱苦的高三歲月,祝之繁像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突然報複性大病一場,胸膜炎之後又感染肺炎,病去抽絲,病情竟半個月都沒起色。
來滬看病的老家親戚眼毒,說是孩子體質虛,加上城裏空氣不好,這裏的生活條件雖然好,但環境哪有霧城鄉下舒服自在,鄉下人瓷實,吃的五谷雜糧自己種,鎮上空氣好得跟什麽似的,哪裏聽過什麽肺生毛病,祝之繁的病只要在鄉下将養一陣,一準能斷了根。
于靜梅思前想後,一合計,左右祝之繁肩上的高考重擔也卸下來了,雖然成績還沒放榜,但去鄉下住上一陣也是無妨。
前年祝平凡被老家的人撺掇,裏裏外外翻修了一遍祖屋,那房子年前才竣工,漂亮得很,獨棟獨院的鄉下別墅,高樓尖宇洋泾浜腔調,別提有多舒坦了。可轉眼就被祝平凡的堂哥一家鸠占鵲巢,說什麽房子沒人住容易生潮發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騰給親戚住,還能幫着保養房子。
祝平凡好說話,宗室裏出了名的大孝子,因為開律所財力雄厚,這些年一直被老家的人捧着,頗有幾分下一任族長的氣度,老家的人便在他這予取予求,新翻修的房子,那些人也好意思張的開口要搬進去住。
在祝之繁出發下鄉之前,于靜梅很是不懑地對女兒說:“你是去住自己家的房子,別把自己弄得跟個客人似的,他們有什麽虧待你的,盡管打電話回來,我去跟你爸理論,瞧瞧他這些年喂的都是些什麽狼心狗肺的玩意!”
父母雖然維持婚姻關系,但實際已經分居四年了,誰都瞧不上對方的行事做派。祝之繁本是混世魔王的頑劣性子,也因父母的這場婚姻變故,幾年之間性情大變,漸漸蛻變成了安靜、懂事、刻苦學習的乖乖女,為的就是不再讓父母之間互相埋怨争吵,攻擊對方疏于管教子女,指責對方才是婚姻裏不稱職的伴侶。
她不想再成為父母争吵的借口了,本質上是大人之間的三觀不同才導致了婚姻殊途,憑什麽一遍遍拿孩子的頑劣開刀做文章?好似孩子不成器,便是推動父母婚姻失敗的最大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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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時間,發了狠學習,成績從吊兒郎當的吊車尾,到穩紮穩打的年段前五,活成了世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父母眼中孺子可教的優等生,祝之繁自認為,父母就算再一言不合開吵,也應該對自己無可指摘了。
老家來的堂嬸,應該是叫堂嬸,祝之繁總也記不住霧城那些七彎八繞的親戚關系,反正爸爸祝平凡怎麽跟她介紹,她就怎麽跟着叫。
這個堂嬸祝之繁之前沒見過,約摸三十五六歲,眉眼彎彎,笑得很是客氣好看,耳朵長得也跟人一樣秀美,小巧的耳垂上綴着兩顆明豔的藍寶石耳珰,據說是當年堂叔跟她求婚的時候所贈。
這麽多年,從霧城來的親戚沒幾個客氣的,祝之繁總算見到了一個正常人,住在別人家裏說話輕聲細語的,空調不會一天二十四小時死命不要錢地放,家裏雖然有保姆,但人家自己換下的髒衣服,也不會像之前那些奇葩親戚,傲慢無禮地丢給保姆曹阿姨洗。
因為堂嬸的禮貌客氣與容貌好看,祝之繁破天荒有閑心跟老家來的人多聊了一會兒,不過也不能多聊,她現在是病西子,肺炎還沒好利索呢,說一長串話要氣喘的。
聽說對方是覺得心口一直疼,在老家看中醫吃中藥一直沒起色,這才想着到滬城的大醫院找專家來瞧一瞧。夫妻倆在鎮上開了兩家游戲廳和臺球廳,平時生意還算不錯,丈夫在霧城看店,抽不開身陪同來滬城,這一趟是堂嬸自己單獨外出看病的。
不知道為什麽,漂亮堂嬸去醫院做了一通檢查,隔了幾天去取報告的時候,醫生又給開了幾個昂貴的檢查單子,并且要一周以後才能取報告,堂嬸林雪放心不下家中年幼的孩子,也不太好意思在祝家打攪太久,便打算先帶着祝之繁回一趟霧城。
祝之繁就這樣,在高考結束後的七月初,和美人堂嫂一起坐火車,回到出生十八年都沒去過一次的老家霧城。
那一天滬城突破歷史高溫,上了各家電視和報紙的新聞頭條,時值家電下鄉惠民政策如火如荼,滬城家電城的空調、電扇,一時之間賣到脫銷。
沒有各種小說和電影情節裏的蟬鳴與濃密樹蔭,祝之繁到達霧城火車站的時候,只有滿身疲憊和煩躁不堪的悶熱。
綠皮火車也太龜速折騰人了,三十七八度的高溫,車上沒有空調,只有半死不活的吊扇,車上剽悍粗俗的大媽大爺們,一個比一個能侃能唠,淩亂的瓜子殼,飛濺的茶水,小孩的尿,整截車廂兵荒馬亂。
堂嫂略示歉意地笑說:“連累你跟着我坐火車了,坐不慣吧?我容易暈車,才沒讓你家司機送我們回霧城。”
祝之繁站在人如川流的火車站,齊頸短發幹淨利落,戴着一頂拉菲草手工淑女帽,暈頭轉向地道:“哇!霧城車站原來這麽大!”
跟媽媽于靜梅嘴裏口口聲聲的那個“破鄉下”、“窮犄角旮旯”不太一樣,小鎮的繁華,從車站的乘客吞吐量便可見一斑。
堂嬸對她解釋說:“是呢,我們這裏雖然是小地方,但是靠海,資源和物流發達,光是霧城汽車站,每天就能往全國各地發送上百班次。霧城人愛做生意,把生意做到了全國,霧城口音遍地開花。”
堂嬸二本大學畢業,是小鎮上為數不多文化素質高的婦女,談吐起來很有些見識,也不在祝之繁這個土生土長的大城市女孩面前露怯,祝之繁跟她相處不到一星期,便徹底喜歡上了這位妙人堂嬸。
祝之繁嫌喊她堂嬸老氣橫秋,也不夠親厚,才三十幾歲的人,活脫被喊成了四五十歲的中年婦人,這兩天她跟林雪混熟了,親熱叫她“雪姐”。
“雪姐,我媽說讓我去我爸修的房子裏住,我不想去,雖然是我爸出錢修的房子,但是那裏面住了其他人,我跟他們不熟,突然住進去怪怪的,你讓我去你家住幾天好不好?”祝之繁才不傻,于靜梅委派她到霧城當小眼線,為的就是上爸爸那兒找茬挑刺,好似诋毀了霧城,就能連帶着把祝平凡也诋毀一番出出氣。
祝之繁耳聰目明的,心眼比什麽都多,幹什麽激化矛盾呀,吃飽了撐的給自己添堵。上林雪家住就很好,而且她早就打聽過了,林雪家開的是游戲廳和臺球廳,別的不說,這兩樣自她洗心革面之後,都四五年沒沾了,想的很,手癢得跟什麽似的。
以前跟在不務正業的哥哥祝之宇後面,那可是練就了絕世“手藝”,游戲廳裏多少敗将,都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拜下風。
現在到了鄉下,誰也管不着她,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她一定把自己好好褪一層皮,讓原來那個玩世不恭的祝之繁給生剝出來,就在這兒好好松快松快,這幾年可憋死她了。
高考就像一座五指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如今考也考完了,心有七八成把握考得還算不賴,她這只野猴子總算撥開雲霧見青天了。
套句于靜梅女士的話:在霧城這犄角旮旯的窮地兒,都是粗人,俗不可耐。祝之繁覺得于靜梅說得對,既然這兒民風那麽粗鄙不堪,那她就“入鄉随俗”嘛,還裝個什麽勁兒啊!做個瘋玩瘋野的瘋丫頭,誰也不認識她,橫着走!
祝之繁提議上自己家住,林雪感到意外,又有些受寵若驚,頗是囊中羞澀地道:“家裏沒收拾呢,而且我家是峰哥他們家之前留下來的老房子,二十來年房齡了,和你爸新修的那幢房子差遠了。”
林雪是個聰慧人,豈會看不出祝之繁精致淑女外表下的蠢蠢欲動,這孩子就是被憋壞了,就連身上的病也是憋出來的,沖她擠擠眼,嬌俏熱情地說:“你別嫌棄就好,你在家裏住的是花園別墅洋房,還有專門照顧你的住家保姆,我家裏條件簡陋,怕你住不慣,不過你放心,我肯定會把你照顧得特別好!人嘛,心情暢快了,就什麽都好了,我呀,保你藥到病除!”
兩人笑着挽手走出車站大廳,祝峰開着一輛七座五菱面包車停在路邊,早已在烈日下等候多時。
不等林雪領着祝之繁上車,就見林雪撒開手中的行李箱,尖叫一聲:“小齊!”
祝之繁擡眼望去,看見了車站門口風雨廊下的可怕一幕,一個面黑身瘦的中年男子,正高高揚起手裏的皮帶,發了狠地一鞭一鞭往倒在地上抱頭的少年身上抽。
“老子他媽叫你剛出來就偷!”男人朝少年胸口狠踹一腳,地少的少年疼得梗起脖子青筋,嘴巴長得大大的,但很倔,不肯屈服喊疼,連疼痛的呼吸都是克制的啞聲。
林雪看不下去,要上前去攔,祝峰一下拉住林雪的手腕,朝她瞪眼搖頭:“別多管閑事,你忘了他在我們店裏偷客人身上金鏈子的事了?”
林雪猶豫了一下,目光不忍地盯着那個方向,“也算是看着那孩子長大的,齊軍平時怎麽就那樣打孩子?小齊他媽要是還在,得心疼死了。”
祝之繁覺得眼前畫面似曾相識,上個月,祝之宇又去爸爸那要了一筆錢,祝平凡恨鐵不成鋼,手邊沒有可以教訓人的棍棒,氣得解下褲腰上的皮帶,發了瘋地往祝之宇身上抽。要不是她剛好去爸爸公司找他辦手續簽字,恐怕那次祝之宇會被爸爸打個半死。
也不知發什麽癫,祝之繁鬼使神差地甩開手裏的拉杆箱,沖到削瘦兇相的男人面前,擡臂橫擋住他即将手起刀落的皮帶,柳眉淩厲,氣勢奪人:“再打人,我報警了啊!”
齊軍呆呆一愣,哪兒跑出來的橫丫頭?
齊軍雖然抽紅了眼,但對着外人也還算客氣,何況對方只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朝地上的小子輕蔑厭憎瞟一眼,擰頭對祝之繁道:“他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混蛋,小姑娘,你涉世未深,不識人,知道了他的德性,你能恨得牙癢!”
“再混蛋,不也是你生的?”祝之繁指着縮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倔強少年,目光定定反問,“他是混蛋,那你算什麽?老混蛋?”
此話一出,周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憋不住地哄堂大笑。
齊軍沒打算跟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只是手裏高高揚起的皮帶進退不得,頗有些人在刀架上的窘态,這一鞭子要是不落下去,他的顏面算是徹底在衆人前完蛋了。
齊軍自然不肯就此收勢,轉而伸出長腿,那腳上的皮鞋,跟又硬又粗,鞋頭還是錐子一樣的尖狀,瞄準位置,蓄力撒火,往橫在地上的齊遠背脊狠命一踹。
祝之繁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輕擡細腿攔在前面,結結實實被齊軍踹了個大踉跄。
腿肚子驟然淤出好大一團血塊,跟燒得紅锃锃的烙鐵鑽燙到肉裏一樣疼。
少年抱頭防禦間隙,看到那只纖細如荷杆的白皙小腿,有一怔忡的意外。
天旋地轉之間,祝之繁落入一個清冷的懷抱,頭頂的陽光很是刺眼熱辣,她的視覺陷入一陣空白,卻很有幾分雷達般的先知先覺,篤定此時英雄救美攔腰接住自己的人,一定是一枚稀世曠古的絕世帥哥!她對帥哥的敏銳嗅覺,比狗鼻子還靈呢!
沒等她仰頭看清帥哥的臉,就聽地上之人兇氣騰騰地沖她這邊野吼:“滾!”
祝之繁一臉懵逼,沒搞錯吧,什麽世道,她替他擋槍,他喊她“滾”?
偶買噶,霧城民風果然粗野殘暴!
作者有話說:
本章開始就是 28歲的青春少女繁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