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參不透、求不得◎
祝之繁拗着下巴, 手背虛搭在下巴尖上,耳朵看着仍正正經經長在自己的兩鬓下方,但實際住在裏頭的耳報神早已出走, 這會兒很是有興致地偷聽隔壁桌的對話。
曾窈年樣貌漂亮無害,聲音也恬淡如水,“周老師病了, 乳腺方面的,她家裏人要把她送去省城的腫瘤醫院,她不去。”
坐在她對面的人,微微皺起了眉,“是因為這兩天高考成績就要出來了?她要等?”
曾窈年點點頭,目光定定地看着江與舟,“她教了三十年的書, 做夢都想親手教出來一個清北的學生。我們這裏的教育資源太局限了, 沒有提前招的政策傾斜,也沒有那種拿得出手的競賽名額,一高這些年沖刺那兩所高校的種子選手,最後也都敗北而歸。上午我去人民醫院看過周老師,高考完才半個月不見,她臉色好難看,完全就是那種蠟燭的白, 你都不知道她瘦成了什麽樣……”
“你約我出來, 是想讓我勸勸周老師, 盡早出發去省城看病?”
曾窈年到底藏不住內心的焦灼,搖頭說:“與舟, 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而作為周老師這輩子最得意的門生, 并且她自認為此生再也沒機會遇上比你更聰明優秀的學生,我覺得……你應該幫助周老師完成心願。”
江與舟聳了聳肩,“那恐怕要讓周老師失望了,我不會去北京,最後應該會選滬城的一所大學。”
曾窈年在教學樓過道的水房打開水,曾經聽邊上平時跟江與舟一塊打籃球的男生提起過,沒想到江與舟畢業後屬意滬城的大學,原來是真的。
現在親耳聽到他說出來,她還是為他感到不值。
以江與舟穩如沉潭的性子,高考考場于他而言,或許只是稀松平常的一次模考,這次高考,他成為霧城市的理科狀元,恐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往次市裏高三統一模考,無論試題難度深淺幾何,出題的考官變态詭谲到如何人神共憤的地步,他的各科成績,次次一騎絕塵,蟬聯桂冠從未失手。
按照往日的模考來估分,他的成績或許可以拿到省裏,與那些得天獨厚的百年學府尖子生一試高低,沖刺清北,絕對有很大的希望。
曾窈年迷惑不解地問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北京?”
江與舟沉沉道:“或許你該問我,為什麽一定要去滬城。”
曾窈年心裏有一個從未說出口的疑影,不懼窺探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直視着他,“就因為江叔叔多年前在滬城出了意外?”
江與舟黑瞳幽戾,一掃身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曾窈年,你不覺得你僭越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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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轉為冷峻,曾窈年忙開口解釋道:“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次一塊坐在江叔叔的自行車上,我坐在橫杠前面,你坐在江叔叔的後座,那一天我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個無比美好的夢,一直幻想着江叔叔就是我的爸爸該多好。那天的夕陽好溫柔,我坐在橫杠上偷偷流眼淚,看着太陽一點點從巷子口淹沒下去,那一刻我希望太陽永遠不落山,希望回家的路永遠沒有盡頭。我也很懷念江叔叔,他是一個好人……”
美好與暴力是互相割裂的,那天回家,也是她第一次像只發瘋的小獸,不要命地反抗曾詠,她會永遠感謝江叔叔,是他讓自己有了覺得曾詠不配為人父的覺悟。
她安靜垂下睫羽,難過地回憶往昔,唇角微微抖動,挂着一抹苦澀的埋怨,“那個人和江叔叔比,簡直就是爛蛆。與舟,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太明白了。”
江與舟脖子後仰,靠在椅背上,雙臂抱在胸前,耷着一側肩膀,目光看似盯在曾窈年的臉上,實則餘光有意無意往旁邊那桌的齊遠身上掃。
那一桌吞雲吐霧,啤酒瓶紮堆擠在圓桌上,空瓶子都快圍成一個圓了,烏煙瘴氣的,江與舟的眉頭一鎖再鎖,偏偏齊遠這會兒正不知死活地掄起一個酒瓶,脖子一仰,準備嘻嘻哈哈給衆人表演一個吹瓶。
都是些頭發燙染成金毛,又或者其他特異獨行高飽和度的顏色,一桌子的腦袋紅紅綠綠,齊遠黝黑的寸頭夾雜在裏面,居然還算清爽的,不過江與舟知道,這小子順眼不了幾天,又要去理發店裏折騰。染發的錢,照樣偷,被齊軍發現了要往死裏打他的,他繼續死不悔改地偷。
江與舟面上的表情幾分麻木,冷漠地瞟了一眼無可救藥的齊遠,那群歪瓜裂棗裏,唯一瞧得稍微順眼一點的,是那個短發長度剛剛落在脖子和肩膀交接處的女孩。眉目間頗有些英氣,儀态不是尋常女孩的羞澀柔美,卻生的一副宋式清瘦美人的身子骨,舉手投足兼或幾分嬌楚。
她是個靜态美人,安靜坐着很好,可是一動起來,漏了餡兒,身上就有一股勁勁兒的筆走龍蛇氣質在,在齊遠他們那一堆裏簡直如魚得水,痞女無敵。
她坐在煙熏火燎的二手煙裏,時不時嗆咳幾聲,似乎身上有什麽隐疾,是個靠湯藥吊着命的病秧子,咳幾嗓喘幾聲,接着要酒不要命地往嘴裏送兩口冰啤。
齊遠摘下嘴裏叼着的煙頭,問她:“你怎麽回事,咳得跟肺穿孔一樣?”
她嘴巴裏還鼓着一口冰溜溜的啤酒,憨态可掬地嘟囔了一聲:“啊,下午玩過頭,忘了吃藥。”
江與舟默默注意隔壁的動靜,本以為齊遠會黑着臉讓衆人把手上的煙都熄了,沒想到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賬,居然痞浪十足地撐着腮,将吃了一半的煙遞給祝之繁,嬉皮笑臉地說:“試試?以毒攻毒,治咳嗽的偏方。”
好在祝之繁尚有自知之明,敬謝不敏道:“不了,一會兒我媽就該給我打電話了,我變本加厲咳這麽厲害,她一準立馬把我抓回滬城去,我還想在這多玩幾天呢!”
滬城……江與舟的心往下沉了沉,擡頭輕輕掃了祝之繁一眼,神情上似乎刻着一種莫名的情緒。
齊遠問她:“你怎麽想着來霧城玩?我們這破地方有什麽好玩的,鄉下地方,沒意思。”
祝之繁不以為然,神采奕奕地回複道:“你不懂,我真是憋壞了,現在就是給我丢到蠻荒之地,我也甘之如饴。聽過金絲雀嗎?住着黃金打造的鳥籠,一日三餐豐衣足食,但也失去了自由啊!”
齊遠輕嗤一聲,眼神似是而非瞭了一眼鄰桌的曾窈年,“嘁,說得你好像是個什麽豪門規矩繁缛的千金大小姐。”
祝之繁笑而不語,準備明天接着約他:“明天還能帶我玩嗎?”
齊遠笑得壞兮兮的,自嘲道:“老子什麽時候從良了?腦門上刻着好人兩個字嗎?你非得跟着我做什麽。”
一竿子小弟不樂意了,祝之繁性格開朗讨喜,說話風趣,又見多識廣,從沒見過這麽有趣的女孩,比齊遠之前那些愛端着的女朋友不知道好多少倍,至少不會對他們頤指氣使,而且挺大方的,從齊遠那贏的錢,全掏出來請他們吃飯了。一個姑娘長得漂亮,又有這樣的性格,簡直在男孩堆裏無往而不利。
小郭說:“老大你這說的什麽話,你不是說繁姐是你的朋友嗎?”伸手摘下齊遠手中喝了一半的啤酒瓶,提醒道:“你這酒錢還是繁姐掏的,人家初來乍到,你不帶她玩,這夠意思嗎?”
齊遠劈頭蓋臉一巴掌把小郭的頭摁下去,狗東西,哪邊的?
煩躁地撓撓腦袋,陰着臉說:“明天沒空,齊軍給我找了個陶瓷工作室的活,明天我得上那裏應卯。”
衆人咋舌瞪眼:“你真要去?就畫那些沒勁的花啊魚啊鳥的,鎮上的工作室都黑的很,畫一個碗頂多給你兩塊錢,畫只半腰高的大花瓶,累死累活一整天,三十有沒有都懸乎。老大你怎麽想的?”
齊遠小聲哼哼了一鼻子,“我得想辦法弄錢。”又補了句,“弄幹淨的錢。”
聽他這麽說,大家瞬間明白了,他這是要掙“幹淨的錢”,去孝敬不待見他的外祖父。老頭脾氣大的很,骨頭也是要命的硬,一個人孤苦伶仃住在鄉下,從不去兒子家裏住,不樂意看兒媳婦的臉色。齊遠有幾次從家裏“拿”了一把一把的鈔票回去,被老頭子用棍子打了出來,讓他回到鎮上好好念書,小小年紀別走歪門邪道,認真學一門手藝,将來靠手藝正兒八經養活自己。
江與舟的眉毛不動聲色擡了擡,昨天齊遠從少改所出來,剛到家,反手就從郝紅萍的挎包裏偷了三百塊,原來這錢是送到他外祖那去了。今天上午齊軍在火車站門口逮住齊遠,正是齊遠從鄉下幾經周轉倒車回來。
在鄉下挨了老頭子的打,出了火車站,就被守株待兔的齊軍揍,哪邊都沒讨到痛快,兩頭挨遭。
曾窈年勸不動江與舟,臨時接了個家裏的電話,提前回去了。江與舟就一直坐在冷碟冷菜前面,似乎耐心十足,等着齊遠那一桌什麽時候能收攤。
齊遠有意拖延時間,不讓江與舟得逞,可惜祝之繁吸了大量二手煙,晚上又喝了涼酒,咳症發作,喘的有點吓人,齊遠無奈,只能大手一揮,飲盡瓶中的最後一口冰啤,草草了結這頓飯局。
一群人走出飯館,長街的路燈耀眼,臨街店面霓虹招牌已然亮起,飛蛾與蚊蟲在光線裏恣意撲棱飛舞,身形瘦小的祝之繁,小臉微醺紅紅,夾走在一群明媚義氣的少年裏,有一種找回失落歲月的感受,擡頭仰望小鎮的星空,四肢百骸無比放松與惬意。
青春若非是一首無命題的歌,絕唱詠不出這樣的粗犷與寫意。
她的阿甘鞋鞋帶散了,蹲下系好,頭頂上蕩漾着一片亮如白晝的路燈,看見遠遠跟在後面雙手插兜的少年,清峻高挑,肌肉線條就算落在夜的灰暗裏都遒勁生輝。
她注意到了,今晚在小飯館,他偷偷往她這桌看了好幾眼。
很有幾分自戀地感嘆道:難道本小姐魅力如此之大?初來乍到,就迷倒了一枚帥哥,苦戀般跟着我。
誰承想,齊遠兇狠地回頭朝那人瞪了一眼,當街罵道:“有病吧他?變态一樣跟着我。”
祝之繁抽抽嘴角,綁好鞋帶,起身沖齊遠的腿肚子虛晃一腳,驕傲又不服氣地道:“怎麽就不能是跟着我呢?我才是你們之中唯一的女孩。”
齊遠邪魅一笑,突然有了主意,“明天來陶瓷工作室找我吧,哥哥帶你玩帶勁的。”
那一年,那一天,她應了局,從此成了迷霧中浮沉的局中人,賭上身家性命,賠了一生的參不透、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