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不如你改口叫嫂子◎

晚八點, 祝之繁回到林雪家裏,院子裏的臺球館生意火爆,祝峰則去了另一條街上的游戲廳看店, 夫妻倆兩雙手都沒空着,男女分工兩頭掙錢,齊心協力養家糊口。

林雪和祝峰有一個七歲的兒子, 小學一年級,皮的很,小名就叫皮皮。這會兒放暑假,白天林雪和祝峰看店,孩子就跟着家離這不遠的外婆,晚八點,皮皮外婆把孩子送回來交給夫妻倆。

家裏來了新臉孔的客人, 孩子新鮮得不得了, 圍着祝之繁姐姐、姐姐的叫,一張小嘴抹了蜜一樣甜,也跟蜜蜂一樣嗡嗡聒噪。祝之繁從行李箱裏揀出來一只提前買好的迪迦奧特曼,孩子立馬被收買成了祝之繁的頭號馬屁精。

林雪熬了一壺赤褐色的草藥,兌上熱水,沖到木盆裏,喊祝之繁來泡腳。

祝之繁在二樓的淋浴房裏沖完涼, 整個人濕漉漉的, 像一顆霜打的晶瑩葡萄, 連珠帶露,捂着鼻子, 皺眉說:“雪姐, 這什麽啊?”

林雪往她手裏遞了一塊等會擦腳的新毛巾, “我下午去鎮上老中醫那抓的泡腳草藥,通宣理肺,你媽說你肺炎十來天不見好,斷不了根,西藥你在吃,我怕藥性沖突,就沒讓老中醫給你配口服的草藥。一共抓了五副,我每天晚上熬了,你堅持泡腳試試,老師傅還是有些本事的,我們這裏很多人在大醫院看不好的病,在他那都看好了。”

祝之繁心裏一陣感動,不知說什麽好,登時褪了腳上的涼拖,一股腦地把腳丫溺斃在那盆看起來黑乎乎的汁藥湯水裏。林雪問她水會不會太燙,腳底熱氣直沖腦門,祝之繁笑笑說:不燙。

林雪和之前老家來的那些親戚是不一樣的,她身上像是有一股不枝不蔓的韌勁在,乍一看這個人很溫和,處處低眉順眼,溫婉二字仿佛天生為她打造,處處聽得多說得少,但做起事來,穩紮穩打,滴水不漏。在滬城看病借住祝家的時候,她行事有度,不卑不亢,小心又客氣;回了霧城,依舊表裏如一,凡事為祝之繁盡心打點,對祝家的恩情投桃報李,看得出是真心待人,心好又善良的這麽一個人。

林雪讓祝之繁想起已經走了許多年的曾祖奶奶,升小學六年級吧,曾祖奶奶回鄉下頤養天年的第二年,人就沒了。說是頤養天年,其實是祝家從老公寓樓搬去了新洋房,于靜梅不想讓老人跟着去。老人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再幹淨,于靜梅心裏也是有疙瘩,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擰着眉毛,心口像是堵着什麽,飯菜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

曾祖母離開人世的那會兒也是夏天,學校剛放暑假沒多久,祝之繁和學校的合唱團一起去維也納游學,第一次出國她那個興奮勁啊,一臺随身帶的索尼數碼相機內存都直接爆了。

她在燈紅酒綠、衣香鬓影的資本主義世界見識人間繁華,接到媽媽的報喪電話,整個人都是懵的。旅程的後半段,大多時候心不在焉,等她從歐洲回來,媽媽跟她說夏天屍體不禁放,家族忙忙湊湊挑了個日子,已經把老人火化送上山。

這麽多年,于靜梅跟老家這邊的人關系不好,時不時冷嘲熱諷,連腳都沒邁進霧城過,她自己不來霧城,也不許一雙兒女回來。

祝之繁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關于生離死別的夢,幡然醒來的時候太不真實了,從頭至尾,她沒見過曾祖母的墳茔,沒見過家人傷心的眼淚,好好的一個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只能在沒有過多情緒的只言片語裏,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在了。

她和林雪說起曾祖母,林雪說自己和祝家長輩緣淺,嫁到祝家的那一年,老太太剛好過身小半年了,祝峰還沒來得及帶她去看長輩。不過老人家挂念最小的孫子,臨終的時候祝峰在,把祝峰叫到身邊來,湊着祝峰的耳邊交代了幾句遺言,留下來一對壓在樟木箱底的藍寶石耳珰,說是送給他将來的媳婦。

林雪偏了一下腦袋,露出耳朵,給祝之繁展示耳垂上流光溢彩的絲絨質感耳珰,上面的藍寶石果真明豔照人,頗有照花前後鏡,人珠交相映的相得益彰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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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之繁恍如隔世地看着林雪耳朵上的那對耳珰,呆愣了幾秒,然後微微笑了起來。難怪她從見到林雪開始就覺得親厚,是一種非比尋常的投緣,林雪幾乎時刻戴着這對耳珰,原來冥冥之中,是曾祖母的遺物在召喚着她。

知道其中緣故,祝之繁少不得多看兩眼那耳珰,正好趕上祝峰從外面回來,不知他在門口站了多久,臉色不太好的樣子,面容有幾分蒼白。

祝之繁叫了一聲“峰叔”,祝峰生硬地沖她點點頭。

林雪端起晾好的藥碗,沒來得及喝,被魅影一樣站在門口的祝峰吓了一跳,擡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挂鐘,才八點半,眉眼笑起來問:“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祝峰表情木然地說:“你最近身體不好,媽晚上把皮皮送回來,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我抽空回一趟家,看看皮皮有沒有給你添堵。”

坐在矮凳上看電視入迷的皮皮,人小鬼大耳朵尖,迅速扭頭沖祝峰擺了個鬼臉以示抗議。

林雪吹了一口碗裏的藥湯,一陣中藥味朝祝峰撲鼻而來,祝峰蹙着眉說:“今天又去赤腳醫生那裏抓藥了?別喝了,他那裏能治好,你的心口早不疼了,還是等過幾天再去滬城的大醫院看看,我聽他們說中藥容易傷肝,你臉色本來就不好,藥越喝臉越黃。”

林雪嘆了一口氣,沖他嬌俏地皺皺鼻子,“我也不想喝呀,我媽讓我去的,現在她幫我們帶皮皮,我總不能不聽她的吧?這次去滬城檢查做了一堆,結果醫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媽說我骨頭輕,平時掙兩個錢夠不容易了,現在有點錢非得送去醫院裏糟蹋,她讓我接着去抓藥,堅持喝,總能見好的。”

祝峰板着臉,平時不敢當面忤逆丈母娘,背後難免會對丈母娘的專斷頗有微詞,“你是和我過日子,聽她的做什麽?”

林雪聽了有點生氣,“皮皮那麽難帶,你媽要是能搭把手,不去廣場上和各種老頭跳廣場舞,我至于這麽受我媽的氣?再說我侄子這會兒也放暑假,她不去幫我哥嫂帶孩子,留霧城幫我們帶皮皮,夠意思了。她平時雖然說話心直口快了一些,但說到底也是心疼我,見不得我受苦。”

家醜不可外揚,林雪怕祝之繁見笑,就催着她泡完腳趕緊上樓休息。祝之繁算是見過大場面的,父母前些年鬧離婚的時候,什麽驚天動地的陣仗她沒見過,林雪和祝峰這點龃龉,在她眼裏連碟開席小菜都算不上。

祝之繁識趣的上了樓,正好于靜梅等一會兒要打電話過來盤問。

林雪收拾出來二樓的一間客房,就在她和祝峰的卧室正下方,房間裏面只簡單擺了一個有年代感的乳白漆衣櫃和一張斑駁的鐵架床,床沒配床頭櫃,林雪可能覺得她沒處放東西,臨時找了張四方板凳擺在床邊,方便祝之繁睡前放置水杯或者手機。

确實是老房子,二樓往上都是拼接的木地板,不知道是什麽木材,簡單在上面刷了一層暗紅色的漆,走路稍微用點力,地板就嘎吱嘎吱響。房間南北通透,朝南那面的房門打開,有一個一米多寬的小陽臺,林雪在這個陽臺上種了好些蘆荟和仙人掌,最容易養活的那個品種,白天被太陽曬得蔫頭耷腦的,晚上林雪澆透了土,這會兒有逐漸擡頭飽滿的趨勢。

祝之繁躺到床上去,木板床,沒有鋪席夢思,背和屁股挨了結實的一撞,但床單和被子暴曬了一下午,有淡淡的幹燥清香,這種味道,熟悉又安心,用來催眠,效果簡直比安定還強。

霧城靠海,白天熱過一陣,到晚上海風一送氣溫便好很多,因此鎮上大多數居民家裏沒有裝空調。祝之繁趴在床上吹風扇,聽着于靜梅自滬城打過來的靡靡之音,張嘴哈欠連連,不知不覺睡着。

等到半夜被尿憋醒起來上廁所,一睜眼吓得不輕,房間裏居然有一種詭異的嘎吱嘎吱聲,她第一反應就是房間裏有老鼠!那種髒乎乎黏答答的地下生物。

吓慘了,揭過床單,神天羅蓋地往腦袋上蒙。

夜晚的黑暗是會無限放大聲音和恐懼的,祝之繁立着耳朵時刻注意“老鼠”的動向,卻不想那只老鼠愈發猖狂,到了最後,詭異又放肆的嘎吱聲頻率快到簡直讓人天旋地轉。

等祝之繁意識到這種聲音究竟緣何而起,她的臉色早已沸如豬肝。

小別勝新婚,果然名不虛傳……

老房子的隔音真的欠佳,她甚至可以清晰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幽夜裏說:“不是讓你摘了這副耳環別戴麽?”

女人似乎從一場疲累卻滿足的激纏中緩過神來,“你送我的,戴了這麽多年,也沒見你說些什麽,怎麽今天三催四催地讓我摘下來?”

沉默了幾秒,男人說:“別戴了,我看見它心裏不安寧。”

女人懶笑一聲:“那就給我買副新的吧。”

***

第二天,太陽依舊照得霧城滿地黃金。

齊遠說的那家陶瓷工作室,居然規模還挺大,開在一個坐落半山腰的生态山莊裏,環境清幽,山間鳥鳴不斷。

山莊主人據說是個深居簡出的藝術家,跟當地政府簽了這片山頭為期二十年的租約,在這裏過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種菜、養鳥、養魚,後山那一片還圈了一片竹林,放養恣意散漫的走地雞鴨。

一邊開陶瓷工作室搞藝術,一邊享受煙火人生,大俗大雅,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也算是快意人生了。

祝之繁和齊遠約在公交站點見面,齊遠今天穿了昨天買的那件黑體恤,脖子上配了根擰花銀質粗鏈,祝之繁戲谑他,真不愧是即将走上修行藝術道路的人,每日穿搭都挺有小審美。

公交遲遲不用來,公交車站背面賣水的小店門口擺了兩臺街機,祝之繁瞄了一眼魂都被勾走了,偌大的游戲機顯示屏上,正是她昨天和齊遠玩的那款《拳王》。

兩人心有靈犀,對視一笑,勾肩搭背地就往小店走。

大概玩了四五局,今天齊遠狀态好,估計昨晚回去通宵反思手法和戰略了,祝之繁今天連連敗北,臉上挂不住,就賴皮嚷着說不玩了,沒意思。

齊遠悶頭壞笑了兩聲,不經意掃到小店牆上挂的山水畫電子鐘,臉色灰僵,大掌抓過祝之繁的細胳膊就叫嚣道:“糟了!約了九點半,現在都過九點了!”

公交車只開到山腳下,上山還有十來分鐘的腳程,就算腳力再快,到工作室也得九點過三刻。

祝之繁讓他別急,趕不上就打車嘛,剛好她不樂意爬山,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到半山腰的工作室門口。

齊遠頓覺頭頂上飛過三只啊啊叫的烏鴉,兩眼一黑說:“姑奶奶,你當這是你們滬城,路邊随手一招就有出租車?你來這裏一天了,除了在火車站見過出租車,見過大馬路上誰在跑出租嗎?”

祝之繁斜眼飛了他一刀,踹他的屁股,“公交來了,趕緊上車!”

兩個冒失鬼到工作室的時候,緊趕慢趕十點整。

小跑上山那一程路,祝之繁喘得不行,可是看見了山裏樹縫間幽碧得像翡翠一樣的水庫,隐隐又覺得自己的肺病被大自然治愈了。

她慶幸自己今天出門穿的是阿甘鞋,而不是漂亮卻不實用的細帶涼鞋。

本以為看見的會是什麽三無小作坊,沒想到停步在山莊前面的時候,整個人震撼到不行。

她認得青瓷,有一年爸爸帶她去拍賣會,家裏就拍回來一件如冰似玉的宋代青瓷,龍泉窯,梅子青,美得冰肌透骨,世間無出其右的溫雅頤和。而這個山莊,居然奢靡到中式牆體均以燒制的大片青瓷片貼面,使得整座山莊融合在山間一抹青綠之中。

太奢侈了!饒是跟着父母見識過不少世間好物的祝之繁,都不禁感慨,這座山裏恐怕真是住着一位富甲一方的天人。

“這麽看的話,你爸對你還不錯啊,至少給你找了個好老師。沖這建築的審美,山莊主人肯定是個心氣高的主,不願與泥俗為伍。你爸請他教你陶瓷美工,想必是要花費不少心思的。”祝之繁搭着齊遠的肩說。

齊遠無比輕蔑地嗤了一聲,“他一個這幾年才起來的暴發戶,哪會認識這種人物?多認識鎮上幾個有點學問的老師,都算他有本事了。”然後把頭一別,眼睛落在別處,“我後媽搭的線。”

祝之繁大為驚奇,第一次聽說他有後媽,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嘴裏一直滿不耐煩惡劣口氣的“郝紅萍”,大約就是他現在的後媽。

由于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小時,山莊門口的保安仔細盤問了一番,又給裏面的人打了電話,确認過後才放他們進去。

工作室在山莊東邊位置,做成了四開無阻的宋式書房格局,四周罩以巨幅紗窗,隔擋蚊蟲。夏天山裏涼快,不開空調,只吹風扇都有待在空調房裏的效果。

祝之繁在工作室門口探頭探腦,看見門口柱子上挂着一塊手寫瘦金體的“漢青工作室”豎牌匾,就連字體的顏色都和整座建築顏色呼應,用的是孔雀綠顏料。

裏頭的人各司其職,拉胚的,雕刻的,描花的,手頭忙碌,都低着頭在幹活,門口來了生人,也遲遲不見有人起來接應。

工作室最靠裏的正中央,擺立着一幅複刻的《千裏江山圖》碩大刺繡屏風,朦胧的薄紗後頭,似乎坐着兩個品茗的人影。

祝之繁回過頭,沖齊遠擠擠眼,小聲說:“看見沒?在那兒呢。”

齊遠比祝之繁高的多,倚在門邊,腦袋疊在祝之繁上方,幾乎将她整個人罩在懷裏。

祝之繁轉頭一看,真是好個一眼萬年。

一陣穿堂風吹過,中庭一樹晚開的西府海棠被風卷進室內,從屏風後頭出來兩個人影,重瓣疊萼撲打在衣料上,人恰與香氣撞了個滿懷。

年長的那個她不認識,下巴蓄着一小把短須,頭發全部貼着頭皮往後梳成一個小辮,穿着改良過的中式長衫,那料子不知用什麽精貴絲線紡的,随着人走動,會變化光澤。祝之繁微一忖,想來這樣氣度非凡的人,必是這山莊主人無疑。

而跟在這個人身後的,祝之繁看愣了眼,怎麽會是他?

也不知是緣深如斯還是怎麽,她似乎在哪兒都能碰上他。

祝之繁咧開唇邊清淺的笑,竟覺得那人從淩亂掃過的海棠花瓣裏走出來,美好得不太真切。

齊遠在她頭頂哂聲說:“沒騙你吧,他就跟個孤鬼一樣,我走到哪他都跟着我,陰魂不散。”

聽着齊遠的抱怨,祝之繁這才意識到,他應當與裏面談笑自若的那位淵源匪淺。

她好奇地問他:“他誰啊?為什麽總跟着你?”

齊遠的後槽牙在她的腦袋上方咬得咯咯響,不屑道:“江與舟,今年的霧城高考狀元,我那比親老子管我還嚴的‘後哥’!”

祝之繁覺得他在诓騙自己,不信道:“高考成績還沒放榜呢,你騙誰?”

齊遠嗚呼哀哉,覺得祝之繁道行忒淺,江與舟這修行萬年的妖孽化成人形,她個小白目一步步靠近陷阱猶不自覺,壓低聲音警告說:“他?變态的,整個霧城就沒人考得過他,他不是今年的高考狀元,我把頭擰下來給你。你離他遠點啊,這人身上長了毒刺,最毒的那種,刀劍無眼,小心傷着你。”

祝之繁默了幾秒,複又挪不開眼地深看了江與舟一會兒,他站在山水屏風前,像畫中走出的人,氣質清冷迷人,身上仿若覆蓋了一層朦胧的月下霜,優越的骨相在光影裏蘊出超脫塵世的訣然。

那個人好像可以把世間最美好的浮光與花影都揉碎了,粉白與梅子青,晃漾一體,像春日裏最清隽的一掬江水。

齊遠兩拳夾着她的太陽穴,喊她收眼:“他看過來了啊,你不把你的口水收一收?”

祝之繁擡腿踩了他一腳,黑瞳熠熠,下巴微昂的弧度很驕傲,滿是這天下沒有她祝大小姐打不贏的仗的自信。

她叫了一聲:“齊遠。”

“嗯?”

“不如你改口叫嫂子。

齊遠沒反應過來:“??”

祝之繁笑如夏花燦爛:“姑且試一試嘛,我替你拿下他!?”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家裏人中招了TAT我今天下班回來也開始發冷,看來天選打工人止步半決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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