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別為難她◎
祝之繁和齊遠掩在門前, 裏面的人已經朝這邊注意過來了,再也沒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她探拳搡了齊遠的後腰一把,将他先推了出去, “一定是在看你。”
齊遠在門口趔趄了兩步,一頭栽進工作室。
江與舟擡腕看了下表,面色非常不虞, 卻在望了齊遠身後一眼,整個人天霁雲開地微微笑了起來。
齊遠猛一愣,和江與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近兩年,他幾乎沒見過江與舟臉上露出那樣溫柔的神色,心知江與舟這等和煦的笑容自然不是沖着遲到的自己,下意識閃避轉身,回頭看見了一個明媚無比的少女。
江與舟的視線越過齊遠, 落在那抹身着高爾夫粉白短裙套裝的嬌俏女孩身上, 驚喜熱情地同女孩打招呼:“敏敏,你什麽時候回國的?”
曹敏單肩背着一套日系牌子的高爾夫球杆,櫻花色,和她今日的着衣打扮出自同一色系,她露出潔白的牙笑線,不是先沖多年不見的江與舟笑,而是對杵在工作室門口臉色郁悶的祝之繁笑, 那笑容像神明一樣看穿洞底, 看破不說破。
剛剛祝之繁和齊遠的腦袋躲在門口疊羅漢, 他們的對話,她全聽見了。闊別多年, 看來與舟哥哥的魅力仍然不減當年, 到哪都有女孩為他心醉神迷。只不過門口這個, 剛剛說的話,仿佛是那種語氣——來人吶,把江與舟給灑家捆上山來當壓寨夫人?
曹敏忍俊不禁,深看面露窘色的祝之繁一眼,騰過身去,躍進工作室的大門,落落大方越過衆人,停在江與舟面前,捏拳撞一下他的胸口,算是打過招呼。
“昨天就回來了,從香港轉機到滬城,我爸派人把我從滬城機場接回來的。知道你今天要來,特意讓我爸別跟你提前透底,你不知道想從你臉上看見波瀾不驚之外的表情多難,像剛剛那樣眉飛色舞的,多好啊!這才有人味嘛。”
江與舟聞言哭笑不得。
一旁的曹漢青瞪了嬌蠻任性的女兒一眼,深怕她在工作室衆人面前胡作非為,沉聲道:“球杆在倉庫裏找到了?去後山玩,別随意在這裏進進出出,工作的地方,要嚴肅。”
曹敏想起來什麽,微微眯起眼,朝背後的方向看去,齊遠正揚着那張吊兒郎當的臉駐足原地,就連下巴赅的弧線都充斥着不屑二字,脖子上還挂着一串中二的狗鏈子,典型的非主流叛逆青年,還是曹漢青最嗤之以鼻的那種。
有點好奇,爸爸怎麽會收這種徒弟?
曹漢青曾經和郝紅萍在同一所中學任教,曹漢青教美術,郝紅萍教英語,兩人曾就讀于同一所外地大學,畢業後又一起分配到霧城教書,二人交情自然匪淺。那時誰都以為他們這一對會水到渠成,就連曹漢青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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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郝紅萍漂亮又聰明,是新晉教師隊伍裏最搶手的一枝花,就連霧城當地不少的大小老板都對郝紅萍動過心思。
郝紅萍的性格,曹漢青多年相處下來也清楚,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女人。她是家中獨女,父母平時盼女成鳳雖然嚴苛了些,但家風嚴謹淳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那些蒼蠅一樣圍着郝紅萍轉的大小老板,曹漢青沒怎麽放在眼裏。誰成想半路殺出了個江明誠,和他曹漢青一樣,一個除了才華與不切實際的遠大夢想之外,什麽都給不了郝紅萍的男人。
江明誠從鄰縣調來霧城一中的第二個月,曹漢青就在學校的紫藤花架下,看見郝紅萍和江明誠牽着手散步,夕陽的光晖打在一對璧人身上,煙紫色繁花随風晃動,開得盛美極了,明明是一幅那樣美好的畫面,曹漢青看了卻心碎不已。
沒挨到那個學期末,曹漢青就向校長提請了離職,此生立志也許再也不會回霧城。
校長對教師隊伍的建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知道他為什麽在霧城待不下去,面上仍作挽留一番,卻心知肚明他這是受了心傷去意已決,也就由着他去了。
人生的分水嶺有時候很神奇,那一次的霧城出走,成就了現在的陶瓷藝術大師曹漢青。
北上的曹漢青,有幸得到幾位大師前輩的指點,從學徒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到如今在藝術上頗有造詣,凡是漢青工作室出品的瓷器,必是市場認可度極高的上等精品。加上曹漢青赴美兼修了幾門關于經營學的碩士和EMBA,這幾年在業界将營銷概念玩得風生水起,如今的漢青工作室出品,等同于瓷器界的愛馬仕,是購買者的身份和地位象征,有心者,正可謂一瓷難求。
名利場的浮世繪,這些年曹漢青見識夠了,漸起閑雲野鶴的心思,打算後半生逐步半隐居。剛好霧城抛來橄榄枝,政府拿出十足的誠意,願将一塊優質地皮低價租讓,把曹漢青請回霧城,帶動當地的文化産業發展。也是那時,曹漢青意外得知郝紅萍兩年前意外喪夫,午夜夢回,曹漢青的腦中總是揮散不去一抹夕陽下的紫藤餘影,人到中年,除了愛,什麽都得到了,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振聾發聩:回霧城去。
他不知道回霧城該幹什麽,郝紅萍喪夫兩年後已經再嫁,在此期間,她明知只要她一個電話,他就會翻山逐海前來相助。她明知道他那會兒昭告天下的離婚聲明,他已經是個黃金單身漢,恐怕還是她所認識的人裏財富最可觀的一位,但她什麽都沒做,連江明誠出意外的事情都不曾向他提過,甚至他就在她的微信通訊錄裏安安靜靜躺屍,完全像是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曹漢青似乎又知道回霧城該幹什麽,做一個讓郝紅萍後悔當初的男人,他要以盛大的形式來宣告她年輕時的眼拙。
明面上風輕雲淡,一副藝術大師的做派,外人眼中風骨飄然的正人君子,高不可攀,品位與高雅的代名詞,他請一中的老同事、老領導前來新落成的工作室參觀,以那副功成名就的假面具示人,可看見郝紅萍和她那粗鄙不堪暴發戶的現任一齊出現的時候,面具逐漸開始有了裂痕。
心難堪、意難平,郝紅萍選那樣的男人,梳花哨的油頭,穿俗氣的皮夾克,還是那種過時的貂毛領,戴沒品的爛大街款歐米茄,這麽多年,她對江明誠這款謙謙君子茹素久了,居然二嫁了一款這樣生猛的大老粗,曹漢青內心苦笑不已。
好在那男人雖然行為舉止粗鄙,但對郝紅萍言聽計從,甚至一點兒大男人的架子都沒有,郝紅萍的鞋跟崴插在了鵝卵石路的濕泥裏,當着那麽多男女老少的面,那個男人旁若無人地蹲下為她擦鞋跟。
郝紅萍唯一一次主動來找他,是上個月的陰雨天,她和那個男人的繼子因偷盜被關進了少改所即将釋放,郝紅萍徒步上山來求他收齊遠為徒,為了讓這孩子以後的人生走上一條鋪滿陽光的路。
那天的雨不大,她的絲襪上密密麻麻攀附了許多露珠一樣的雨點,腳踝細得像一只美人瓶的高頸,她和他說起了江明誠,言辭間還留存喪夫的痛苦,可曹漢青墊了墊肩膀想借她靠一靠,她卻收起眼淚婉拒,說自己要下山了。
曹漢青站在自己親手鑄造的青色殿宇裏,看着朦胧雨霧之中漸行漸遠的那個背影,那一刻是後悔回霧城的。
因為他發現,郝紅萍至始至終愛着的那個人只有江明誠,他和她那個粗鄙的現任就算做的再多,在郝紅萍那兒,也只不過是勉強博美人一笑。
如若是旁的學徒膽敢在上工第一日就遲到,曹漢青絕對會将他用棍棒打出去,但這個人是郝紅萍保薦來的,是郝紅萍的繼子,跋扈難馴服又如何?曹漢青除了臉色難看了點之外,并沒有過多責備之詞。
江與舟雖然沒給齊遠什麽好臉色,但還是出手替他解圍,當着曹漢青的面問他:“早上出門挺早的,是不是路上有什麽事情耽擱了?”
齊遠冷看他一眼,別過頭去不說話。
還是曹漢青先開口道:“小齊,一會你去存個工作室的座機號碼,有什麽事,下回要提前往工作室座機打個電話,上山的路有一小程在維修,安全性也不盡是萬無一失的。”
曹敏覺得父親今天吃錯了藥,平時最忌諱別人不準點的一個人,今天居然破天荒沒摞起棍子打人,而且還收了那樣一個看起來類如痞賴的徒弟。
她對齊遠十分感興趣,父親工作室裏的愣頭青們對父親唯命是從,突然冒出來一個這樣桀骜不馴的刺頭,一下吸引走了曹敏的眼球。
為了女兒回國過暑假,曹漢青專門在後山墊了一塊高爾夫草皮,曹敏倒時差睡到快十點才起,匆忙洗漱完就往倉庫裏去翻騰東西。曹漢青前兩個月去日本參加交流會,給她帶回來一套櫻花粉色的高爾夫球杆,據說在倉庫裏已經積了不少灰。
她目光熠亮,詢問曹漢青:“爸爸,我能跟你工作室借個人嗎?”
曹漢青擰起眉,第六感告訴他女兒馬上要開始胡鬧。
沒等他拒絕,曹敏已經撅起嘴,指着一旁吊兒郎當的齊遠說:“爸爸,他不是遲到了嗎?你一向賞罰分明,罰他去後山給我撿球、填草皮好不好?”
曹漢青樂了,被女兒逗得大笑開懷,齊遠他都不敢動呢,這丫頭真愛在閻王頭上動刀子。
他拂了拂手掌說:“別胡鬧,這是你郝阿姨家的孩子,是你與舟哥哥的弟弟。”
曹敏常年随母親生活在國外,人情世故不太練達,腦子一下轉不過彎,睜大眼驚訝道:“郝阿姨……什麽時候又生了個兒子?天,不會是……”
郝阿姨前幾年喪夫了,齊遠看着年紀和江與舟相仿,又長得無一處肖似美人郝阿姨,不會是亡夫在外面的私生子吧?
曹漢青神色淡淡說:“你郝阿姨再婚了。”
哦,原來是繼子……曹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父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忽然覺得此時父親的眼裏漫着無邊的傷感。
“那我讓門外的姐姐跟我玩好不好?她不像是工作室的人。”曹敏回頭望向正倚在大門邊百無聊賴低頭踢腳的祝之繁。
江與舟一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和齊遠一起來的女孩,她一個初來乍到的滬城人,看起來氣質纖弱無害,怎麽會和齊遠這混賬幾次三番連體嬰一樣攪和在一起?他視齊遠為難服管教的蛇蠍,自然也認為一丘之貉的祝之繁是個讓人頭痛的女孩,畢竟近墨者黑。
從出現到現在十分冷漠的齊遠,突然開了口:“帶她去玩一陣吧,人是我帶來的,我得留在工作室裏學習,怕她無聊。”
曹敏聽見他的聲音,冰冰涼涼像夏日裏的薄荷,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他一眼。他是冷的,是一塊冰塊,但這塊堅固的寒冰似乎并不是無懈可擊,他溫柔的一面會留給門口那個女孩。
“祝之繁。”齊遠叫她,“你過來。”
祝之繁頓住原地踢踏晃動的腳,發現齊遠在一本正經地叫她,雞皮疙瘩都有點要立起來的意思。
她走過去,臉上寫着不解。
齊遠擰頭對曹敏說:“人交給你了。”
曹敏巧笑嫣然地點頭如搗蒜,“好啊,正好我杆子多。”
齊遠從鼻子裏嗤了一聲,“她不會,這玩意只有你們這種閑的蛋疼的大小姐才會,別為難她,給她找個舒服的地方坐着就好。”
祝之繁瞪他一眼,覺得齊遠在狗眼看人低。她杆子揮得還行,至少有時候周末祝平凡出去和朋友揮兩杆子帶上她的時候,長輩們也曾不市儈地誇贊她說杆法有靈性。
“不會可以學嘛。”曹敏天真可愛,絲毫不覺得這項運動有什麽特別之處,似乎尋常得就如一顆乒乓球,最普通的居民樓下都可能擺着一張乒乓球桌。
祝之繁應了她的邀請,曹敏心有靈犀地笑看她一眼,馬上說道:“與舟哥哥也一起來,我爸都拉着你說了那麽久的話,跟他有什麽好聊的,我們年輕人玩自己的。”
曹敏自然而然地把肩上的高爾夫杆包丢給江與舟,然後親熱地挎起祝之繁的胳膊就往外走。
檐下長廊,前面走着一粉一綠兩個少女,身後亦步亦趨跟着一位颀長英俊少年。
江與舟聽見曹敏在前面叽叽喳喳類如麻雀,“之繁姐姐,你的腿好漂亮,又細又長,我們班上的黑人就是這種基因,再怎麽吃垃圾食品發胖,她們的腳踝都是細到讓人發指,腿肚子也是幾乎沒有塊結,就跟漫畫裏的紙片人一樣。”
“之繁姐姐,你是滬城人?巧了,我昨天傍晚才從滬城下飛機,下次我去滬城找你玩呀!”
江與舟像個球童伺候兩位大小姐游廊,一邊單肩扛着小姐的“行李”(指球杆包),一邊顧及風流地單手插兜,與二位小姐随行游走。
夏日蟬鳴,庭院植株樹木青碧如油,檐下清風陣陣,陽光穿透雲層輸送晴朗,這一幕竟讓江與舟對眼前的女孩生出些許好感,似乎覺得她那些與齊遠厮混的罪徑也變得可以饒恕。
她穿着一條清且淺的草綠色格子連身裙,裙擺長度不過膝,露出筆直纖細的小腿,短發模樣清甜可人,側耳傾聽曹敏說話,短發就從耳朵上絲絲垂落下來,絲緞一樣的發質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天然的棕栗色,整個人散發着乖巧恬淡的氣質。
曹敏壞壞地轉頭看了江與舟一眼,不知道使什麽壞,居然下一秒就湊着祝之繁的耳朵說起悄悄話,江與舟裝作雲淡風輕地擰頭看庭院風景,卻也注意到祝之繁臉頰一團可疑的紅雲正冉冉升起。
曹敏推波助瀾道:“之繁姐姐,你跟齊遠很熟嗎?他好像比較聽你話的樣子,他對所有人都兇巴巴一張臉,唯獨對你不會,你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呀?你長得這麽漂亮,他肯定是喜歡你才這樣。”
眼睛滴溜溜地往江與舟那邊打轉,馬上又給祝之繁稍安勿躁的眼神:與舟哥哥的性格我了解,他喜歡的女孩子,必是第一眼就心動的,絕沒有日久生情這一說,我覺得他剛剛看你的眼神像有戲。
不待祝之繁為自己辯解,曹敏看見長廊對面走來一個殺氣騰騰不速之客,逃之夭夭地說:“你們等我十分鐘,張阿姨來抓我去吃早飯了!”
祝之繁低頭看表:“十點半了,你吃的是brunch吧?”
曹敏嬉皮笑臉地一邊往前跑,一邊回頭說:“張阿姨就是這麽較真,我媽肯定給她打過電話了,讓她盯着我,起再晚也得把早飯吃了。”
祝之繁望着那個風一樣的背影搖搖頭,發現這姑娘果然是國外長大的,好幾萬一套的球杆,說撂這就撂這,真是半點心眼也無。
中式的園林有個好處,就是長廊檐下皆是長椅,随處可坐,好比大觀園裏的曲廊下,總是散漫坐着一群偷閑兒的丫鬟,莺莺燕燕,談笑、碎嘴、撲蝶、打架,做什麽都熱鬧極了。
她讓江與舟把球杆包摘了,兩人可以坐在廊下乘一會涼。
曹漢青還是很有品味的,幾折的中式長廊,每一折就變幻一個中庭風景,她和江與舟此時正對一處枯山水庭院景色,搭配中式建築,算是中外融合的造景,兩人坐于庭前,滿目好景,美不勝收。
歇腳的檐下,露天位置還放了一口一米寬的雙耳瓦盆,裏面種了好些睡蓮,胖頭金魚在蓮杆之中穿梭嬉戲。
祝之繁伸手入水,觸手冰涼,撥開蓮葉去逗弄金魚,不知這魚叫什麽品種,問江與舟:“胖乎乎的好可愛,你知道這魚叫什麽嗎?”
江與舟望着那只水盈盈削如蔥白的手,在睡蓮的青色圓葉襯托下,越發白玉無暇,蹙起眉說:“蘭壽。你喜歡齊遠?離他遠點,別讓他傷害你。”
祝之繁坐在長廊下風情爛漫地搖曳起雙腿,不禁莞爾一笑,這兩兄弟真有意思,都鄭重其事地叫自己遠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