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致命誘惑◎
曹敏不知道祝之繁高爾夫打得這麽好, 明明身上什麽裝備都沒有,可一揮杆子,十有八九就是一杆進洞。
她不知祝之繁除了高爾夫, 臺球、網球、保齡球也都打得特別好,全賴小時候跟着祝之宇那一幫人胡天混地在各種球館轉場玩。
那些猛男哥哥們嘴裏叼着煙弓腰打臺球,祝之繁就在邊上幫他們架杆、塗殼粉、遞加長把, 看得多了,眼熟于心,自然比尋常女孩在這些方面要技勝一籌。
曹敏對深藏不露的祝之繁感到驚訝,訝異之餘,又覺得自己這個暑假的開端運氣真不錯,在霧城這麽小的地方,迅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
曹漢青自和前妻離婚後已有兩年未見過女兒, 這次女兒放暑假, 不僅耳提面命要她飛回國,更是在商業合作上給前妻讓利,才換來一次珍貴的父女團聚。
曹敏起初根本不願意回國,暑假她約了幾個同學準備上歐洲度假,父親的山莊在十八線小縣城裏,閉塞又無趣,她根本不覺得在這裏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直至曹漢青搬出了江與舟, 曹敏自兒時起便心心念念的與舟哥哥, 她這才勉強點頭答應回來。
曹敏今年十七, 出生到現在,之前只陪曹漢青回過兩次霧城。
一次是她七歲的時候, 她記得很清楚, 那一回正好趕上郝阿姨胃部動手術, 曹漢青以老同學的身份前去醫院探望,她第一次見到了驚為天人的江與舟。
郝阿姨是位美人,曹敏受家族藝術氛圍熏陶,很小年紀的時候就辨得清美醜。醫院的病房是蒼白的,白色的鐵架床、白色的床單和被子,就連醫院的凳子都刷着白漆,推開病房的門,她掉進了一個白色的世界,卻看見了一對漂亮得不像話的母子,他們像童話故事中的主角不小心落入凡塵。
彼時的江與舟,心無旁骛坐在窗邊讀書,陽光從窗臺上瀉進來,他的身上像是鍍了金一般,畫面是柔化過的溫暖與安靜。小小年紀的曹敏看呆了,江與舟自陽光裏站起來,朝她走來,叫她曹敏妹妹。
還有一次是她十二歲的時候,曹漢青帶着團隊去霧城采風,母親在佛羅倫薩進修,曹敏暑假不想一個人留京,便中途夾塞,混進了采風的團隊裏。不知道為什麽,那次恰巧又趕上郝阿姨胃部的舊疾複發,郝阿姨被病痛折磨,已經不像上次見到的那麽美麗,但與舟哥哥已經長成高挑俊逸少年,身邊時常圍繞着向他塞遞情書的女孩。
郝阿姨的病情再次複發,是有幾分兇險的,曹敏年紀雖小,卻也從郝紅萍蠟黃的面容上看出不詳征兆。
小縣城的醫療水平畢竟局限太大,那一次團隊采風結束,曹漢青便強勢帶着郝紅萍北上入京看病,依舊還是以老同學的名義一路保駕護航,可小鎮霧城早已流言四起。
明眼人,誰都瞧得出曹漢青對郝紅萍餘情未了。
曹敏或許不記得當年諸事的細節了,但她記得那個暑假她過得好快樂好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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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阿姨和與舟哥哥在她家住了一個多月,正是那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讓曹敏真正見識到何謂天之驕子。
班上的同學,暑假在瘋狂上補習班,其中不乏重金請來名師一對一輔導。曹敏人雖聰明,平時卻不怎麽肯花心思在學習上,每到寒暑假,曹漢青便不惜花費重金,挖來高校名師替愛女輔導功課。
那次暑假,江與舟無事也坐在邊上旁聽,結果就是幾位名師名義上替曹敏輔導功課,實際情況則時不時夾帶私貨地考驗江與舟,試探是否真如所見,他是一位心智成熟且不可多得的全科天才。
那個暑假,江與舟和各科名師在題海裏切磋琢磨,曹敏第一次見識到了知識的魅力,由衷欽佩這位兄長面對名家大儒時的侃侃而談與自信閃耀,羨慕他超人的智商與敏銳果決。
一位天才帶她闖進了知識的海洋,也是那個夏天改變了她的一生,她視他為人生夜航迷路時的領路人,暑假結束,曹敏毅然決定遠赴美國求學。
人生道路上,遇見一盞有能量的閃光明燈,何其幸運。所以即使外面人言可畏,流傳着有關父親和郝阿姨的風言風語,曹敏心中始終有一份堅定,那是大人之間的事,何況那一個多月相處下來,郝阿姨為人如何,與江叔叔的感情如何,曹敏心裏有一杆秤,絕對是父親的文青老毛病在作祟。
她的與舟哥哥很好,那些流言蜚語傷害不到她對他的感情,他真正做到一位兄長的樣子,在成長的道路上給她關心、給她指引。
輪到祝之繁揮杆,曹敏坐到江與舟身邊的那張折椅上,仰頭往嘴裏送他遞來的礦泉水。
“徐阿姨和你這幾年在紐約還好嗎?”江與舟問起徐岚,曹敏的母親,其實大人之間的事,小輩也并不是無所感知。
曹敏微笑道:“有什麽不好的?她三天兩頭就自駕去海邊沖浪,還很愛去洛杉矶購物,家裏東西堆成山,有些包裹買回來就是吃灰,她根本都不記得拆。比她年輕時跟着我爸租房過日子,經常沖我爸歇斯底裏那會兒,不知道好過多少倍。”
母親還很愛交各色人種的男友,一個賽一個的年輕,腹肌也是一個比一個健碩,甚至經常現身說法,教導曹敏選男朋友要擦亮眼,身材不好的男人,一定自制力很差,不是做大事的料。
江與舟看見祝之繁姿勢挺拔,正虛晃一槍,努力調整球杆的角度。
曹敏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喂,與舟哥哥,你眼睛怎麽就跟長在那邊一樣?我都看見了,一場球下來,你根本都沒看我幾眼。”
“怎麽會?”江與舟收回視線,“她的球技比你好,我在觀察她姿勢和揮杆手法。”
曹敏顯然不信道:“什麽時候見你這樣一直盯着一個女孩子過?她喜歡你,我親耳聽到的,她是滬城人,你不是在郵件裏說你準備填志願的時候報滬城的大學?我覺得你們在一起挺合适的。”
其實心裏有個小算盤:祝之繁歸你,齊遠歸我,我們将這二人剝削瓜分完畢,連骨頭渣子都不給其他人留。
江與舟哂笑了一下:“你覺得愛情像蘿蔔青菜,随便搭配就一鍋出了?”
曹敏跟他撒嬌,搖他的手臂:“哎呀,你不要那麽嚴肅嘛,愛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你我可能都不一定意識的到。話說回來,你現在有女朋友嗎?從小到大,給你遞情書的女孩不要太多哦。”
江與舟看見祝之繁揮出去極漂亮利落的一杆,果然又是完美的一杆進洞。不過這會兒太陽靠近正午,光芒實在太過刺眼,他看球飛在空中,畫面都變得曝光過強,不太适應。
他起身搭了搭曹敏的肩,“收工吧,輸了姿态也要好看,不要一直纏着人家玩下去。”
曹敏白他一眼,不知他這副正人君子的臉孔何時可以卸下,“你就是這樣,做什麽事情都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熱,不過不要緊,你大可以在喜歡的女孩面前繼續這樣,沒有哪個女孩會受得了自己的男朋友比一塊沉木還沒勁。與舟哥哥,我賭啊,總有一天你要在這上面吃苦頭。”
江與舟無所謂地聳聳肩,喊她乖乖去收拾球杆,盯完齊遠老實來工作室報道,他準備下山了。
曹敏見他要走,挽留他在這多玩一會,“怎麽不吃了午飯走?我出來的時候吩咐過張阿姨了,午飯多添幾個菜,人多吃飯才香。”
江與舟睨她一眼,“十點半才吃的早飯,你這會吃得下?我下午還有事,約了人下午去醫院。”
祝之繁眼睛一亮,自然知道他下午約了誰一起去醫院,估計是跟曾窈年一起去看望他們的老師。
曹敏不知道這些,開始撒潑耍賴,“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我才剛回來,約你吃頓飯那麽難的?”
江與舟只好改口道:“明天?明天我應該有空,時間你任選。”
曹敏這才罷休,轉頭問祝之繁:“之繁姐,明天你有空嗎?我爸這個破山莊平時沒人和我一起玩的,他那些學生一個比一個怕他,見了我就跟見了他一樣,比見了鬼還可怕,指望他們跟我玩,我還不如自己倒頭睡覺。”
祝之繁不敢茍同她那句財大氣粗的“破山莊”,笑眯眯地說:“你口中的破山莊,誰想進來還得提前預約,多少人想踏進門檻都沒資格。明天我有空,不過下午我也有事,這會也得下山了,齊遠那邊,你替我說一聲。”
曹敏怔在原地幹瞪眼,氣鼓鼓道,“怎麽你也要走?這下真沒人陪我了。”
祝之繁趕緊把齊遠甩出去擋槍,“去工作室找齊遠啊,他可好玩了,打架特厲害,打游戲也牛掰,而且他這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面對小美女,脾氣一點也不臭。”
江與舟要走,她也想順道一起下山呢,既然在齊遠面前狂言已出,那麽勢必要将江與舟這厮拿下,否則她祝大小姐的面子往哪擱?
江與舟冷哼一聲,覺得祝之繁剛剛那番對齊遠的吹捧簡直不知所謂,打架和打游戲也能算優點?果然情人眼裏出西施。
曹敏心直口快道:“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怵齊遠,他看起來兇騰騰的。”
祝之繁安慰她:“不兇,外面是老虎皮,內芯其實是貓崽子,你跟他多接觸就知道了,挺好的一個人,壓根不兇,反而還挺可愛。”
江與舟就差把眼睛翻到天上去,忍不住提醒道:“祝小姐,你好像昨天才在火車站認識齊遠,說的話怎麽那麽言之鑿鑿,好像跟他是十幾年的故交?”
可惡的江與舟居然來拆她的臺,祝之繁咬着唇瞪他一眼,一不留神暴露了本性,唇槍舌劍反駁道:“江與舟,世上有一種美德叫觀棋不語真君子。一千個讀者還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呢,人性之複雜堪比一本《百年孤獨》,千人千面,從我的角度閱讀出來的齊遠,就是那副真善美的樣子,一個人品格的高低,并不需要靠時間的長短來評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江與舟愣了一下,她居然冠冕堂皇地叫了他的名字,而她洋洋灑灑長篇大論,滿腹詩書的言論居然是用來捍衛齊遠。
心裏泛湧起莫名的複雜情緒,似乎這世界從來沒人會為不學無術的齊遠來頂撞自己,她是頭一個。
他因為品學兼優,在家中很少讓郝紅萍和齊軍操心,家中每每有什麽錯漏之處,他天生似的占領道德至高地,父母一定第一時間懷疑到齊遠的頭上。有幾次郝紅萍不作他疑冤枉了齊遠,齊軍回來對齊遠一頓毒打,事後弄清真相,卻也從不曾對齊遠道過歉,說過一句對不起。
江與舟承認齊遠身上有善良的一面,譬如齊遠很是孝順他的外祖父,只是用錯了章法,屢屢偷家中的錢去孝敬老人,引得齊軍大為火光,對齊遠痛下毒手。
其實齊軍除了脾氣臭之外,也是一個心地善良之人,只要齊遠大方開口向他要錢,并且說明錢是拿去孝敬老人,齊軍不會不給,反而會覺得齊遠是個有良心的種。
回想起這一對父子亂麻般的愛恨情仇,江與舟悵然若失之餘,從心底裏認同祝之繁剛剛的那番話。
他不僅認同她的話,也認同她這個人,這是一個心細且心善的女孩,是世上難能可貴會用欣賞的目光看待齊遠的人。
不過他和她終究不是同類,這樣的女孩太過肝膽義氣,剛硬得像一把脆刃,易折易傷。而他是沉潭死水,水至柔,卻也涼(□□慣寵辱不驚過完一生,不想多生波瀾。
意識到這個致命性的問題,下山的路上,江與舟有意避開她走在前面。
祝之繁有好幾次加快腳步追上他,卻又很快被他甩在了身後。
看出了他的刻意躲避,祝之繁賭氣般在下坡路上栽了一個跟頭。
摔倒的角度和力道拿捏的很好,沒傷着自己,卻也擦破了一點腳踝位置的皮,看起來有些嚴重。
聽到身後動靜,江與舟無可奈何地折返上坡,居高臨下地審視她道:“你不需要跟我一起走的,我下午約了人才急着走。”
祝之繁仰頭望着他,目光清冽不屈,“我也約了人,趕時間下山。”
江與舟沒拆穿她,她初來乍到,能在霧城約什麽人?
見他遲遲不伸手将自己從下坡路上拉起來,祝之繁主動遞出去自己的手,長睫撲如蝶翼,“你為什麽生氣?因為我說齊遠的好話讓你不舒服?”
江與舟低頭望着她的綠色格子裙擺鋪散在地上,肩骨伶仃削瘦,面目嬌楚可憐,很是頭疼無奈地握緊她的手,将她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
祝之繁臉上露出得逞的笑容,江與舟看着那明豔的笑容一陣心驚肉跳。
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熱辣奔放,志在必得,錨定青山不放松,明确無誤地表達喜歡與憎惡。
他不得不承認她是玻璃罐裏一顆用彩色糖紙精美包裝的薄荷糖。
夏天很熱,山林間的蟬鳴誦詠着不安,半坡氣氛煩躁,而他是被流放的囚徒,一路在沙漠颠沛流離徒行至此,早被太陽曬得焦渴難耐,偶然間得到一罐世間好物,已經盯着玻璃罐裏的清涼糖果頻頻咽動喉頭,卻始終保留一絲理智,沒勇氣打開玻璃罐的蓋子。
因為他知道,世上美麗的東西總是充滿誘惑,而那誘惑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