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語不驚人死不休◎
一行人出發去長白山的那天, 霧城下着過雲雨。
出霧城須得穿過一條長長的穿山隧道,進隧道之前,漫天漫地都是灰濛濛的景色。
雨大且急, 車子的雨刮器伏在前窗玻璃上,打得肉搏相擊一般,十分激烈。
可一出隧道, 立即別有洞天,天色疏朗、碧空如洗,兩旁疾馳的窗景是明快的油翠濃綠,高速道兩旁搖晃的樹葉都冒着幹燥的熱氣。
曹漢青親自驅車将孩子們送往省會機場,另有一輛跟車的小轎車,裏面放置着七八個行李。
車上一群少年,半壁江山都跟他沾親帶故, 另三個眼生的精瘦小夥, 唯齊遠馬首是瞻,看得出來平時是跟着齊遠在鎮上混的。
只是曹漢青覺得這幾個孩子眼生之餘,居然有點詭異的眼熟,并且曹敏和他們打成一片一點不見生,仿佛熟識已久。
等把他們都送進機場安檢閘口,曹漢青的司機無意漏了一嘴,說原來山莊裏新招的幾個臨時安保, 是曹小姐的朋友啊!曹漢青臉瞬間黑了大半, 這鬼丫頭真是想的出來, 山莊裏的人事變動可大可小,她年紀輕輕居然自作主張, 瞞天過海搞起了招聘, 難怪他覺得車上那幾個孩子既眼生又眼熟, 原來平時就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呢!
其實也不賴曹敏膽大妄為,十幾歲的年紀正是生命裏經濟最窘迫的一段時光,年少的自尊心時常飽受物質貧乏的折磨。
出遠門旅行一趟動辄需要數千的花銷,這次長白山之行,齊遠家境在鎮上算是尚可都猶豫再三,何況小郭他們幾個父母不是離異,就是外出南下打工,家裏日子并不算好過。
旅游這種享受的事情,是帶着懂事的原罪的,誰也不想開口向辛勞的父母要錢去做不切實際的夢。
曹敏的原則是一個都不能少,平時大家都在一起玩,去外地旅游自然也是要一起的,少了誰都不成隊伍、不對味。錢的事好說,于是想辦法給小郭他們支了個招,把他們吸收進山莊的臨時安保隊伍裏,開一份工資,這樣旅游的資金也有了,小郭他們也不用在自尊心上過不去。名頭是來山莊安保巡邏,實際上一群人經常陪曹敏在小書房裏打牌玩桌游看電影,貪玩的年紀,模糊了性別,衆人混得如同穿一條開裆褲的手足。
這一招,曹敏心裏也有數,都說擒賊先擒王,齊遠這個“王”油鹽不進,她也只好曲線改道,先從小弟們下手。
齊遠看重小郭他們,小郭幾個才不認什麽曾窈年之流,他們只認自己,覺得自己性格好又仗義,是他們老大齊遠的良配,曹敏也因此信心十足,覺得自己離拿下齊遠那日不遠了。
飛機降落長春龍嘉機場,曹敏的舅舅來接機,一行人原本是直奔長白山機場去的,但曹敏的姥姥好巧不巧摔了腿住院,大家便一致同意先去陪曹敏去長春看望姥姥,再坐火車去長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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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下旬的長春,相比于南方火爐般的濕熱,熱得十分溫柔且體貼。
白天太陽幹烤整座城市,夜裏出行則溫度宜人,不像南方夏天那樣,即使到了夜晚,也依舊熱得人喘不過氣、汗灑如瀑。
下午三點到的飛機,車子接到人直接開去醫院。
探望過曹敏姥姥,曹敏舅媽為衆人安排了一頓火鍋燒烤自助,餐廳是長春當地紅旗街上人均消費比較高的一家,水準據說對标的是滬城的金錢豹。
衆人大快朵頤之後,便返回曹敏舅舅位于淨月的別墅。大家旅途勞頓疲乏不堪,分配好房間便匆匆洗漱倒下。
長春發往長白山的列車有高鐵和綠皮火車,曹敏他們圖新鮮,便決定坐南方不常見的綠皮火車。
祝之繁和曹敏在隊伍前面排隊安檢,齊遠和江與舟把她們的行李給分了,一人捎一個過安檢。
祝之繁拉着曹敏迅速通過安檢,便去電子屏前找對應的檢票閘口,等了半天不見齊遠和江與舟他們跟上,便又返回安檢那裏一探究竟。
原來安檢口卡住了,一個女孩拎着一桶農家自釀的高度白酒被攔下了,女孩哭得傷心不已,齊遠他們就排在這女孩身後。
祝之繁見此情狀頓在原地,不再上前,臉色稍稍有點難看。
她知道江與舟獨來獨往的性格,這人從不随便摻和什麽熱鬧,連齊遠這混江湖的都沒路見不平出手呢,江與舟居然破天荒地幫那女孩從安檢人員手中拿回白酒桶。
再細一看,那女孩細眉細眼的,身姿纖細如蒲柳,活脫脫一副當代黛玉的楚楚嬌憐模樣。
祝之繁冷笑一聲,拉過曹敏便徑直往檢票口方向去。
曹敏見她扭頭的動作有點生氣,小聲問道:“你怎麽了?”
祝之繁沒有說話。
曹敏又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江與舟領着女孩從安檢隊伍裏出去了,大概是想幫女孩一起處理那桶白酒。
她若有所思地端着下巴,輕輕笑了一聲,搔了一下祝之繁的胳肢窩,逗她:“你吃醋了?”
祝之繁白她一眼,立馬撇清道:“誰說我吃醋了?我吃哪門子的醋?江與舟愛向誰獻殷勤向誰獻,拖拖拉拉誤了點,讓我們一群人難道陪着他趕不上火車嗎?”
曹敏連連甩腦袋,忍俊不禁道:“你瞧瞧,我都還沒說是誰呢,倒是自己先對上號了。”
她拖着祝之繁的胳膊搖了搖,“飛長春值機的時候就特意安排你們倆坐一起,結果你倒大方,非得跟一位想靠窗看雲海的大媽換座,與舟哥哥那會的表情有多郁悶你是沒看見。而且一路上他一直主動幫你拎行李箱,這還不夠贖罪嗎?我從沒見過他向哪個女孩示好成這樣,你準備什麽時候原諒他?都是誤會,哪有什麽過去不的過結呀!在我眼裏你們都很好,怎麽兩個好人就處成了仇人呢?”
祝之繁百口莫辯,摸了下鼻子,讪讪說:“誰跟他是仇人?明明是他先敵對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他。”
曹敏笑着道:“可他這不是後悔了嘛!不然你以為他願意陪我上長白山來?我可沒那本事叫得動他!我跟他認識好多年了,深知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輕易左右得了與舟哥哥的主意,就連郝阿姨也拿他束手無策。我聽郝阿姨說,與舟哥哥假期在準備參加一個國際數學建模大賽,同組組員都是大學生,他是他們組年紀最小的,壓力可想而知。連之前報志願那一陣風頭,郝阿姨勸他上外地避一避,他都不願意,你猜他這次為什麽願意跟我們一起來長白山?”
祝之繁心虛地眨眨眼,臉頰漫上來兩團可疑的紅雲。
曹敏知道她已經被勸的不生氣了,笑盈盈地挽起她的手,使壞問她:“與舟哥哥真是不顧全大局,私自掉隊,一會兒誤點了怎麽辦?要不我們別管他了,先自己上車吧?”
祝之繁抿着唇角不說話,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往安檢閘口那個方向掃,眼神流露出來幾分擔憂。
好在江與舟沒多久便回來了,身邊也不見剛剛那個女孩的身影,祝之繁臉上的神情明顯自在喜悅了許多。
江與舟拎着祝之繁的行李匆匆歸隊,淡淡地對衆人解釋說:“火車站安檢不允許乘客帶散裝的高度白酒,我帶那個女孩先去寄存了,回頭她可以上這邊取回去。”
祝之繁破天荒地搭了一句腔,“我還以為你要帶着我的行李箱跑路呢。”
她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跟他說過話了,自那次在他家不歡而散後,祝之繁始終對他視若無睹。可她這人就是有一個耳根子軟的毛病,剛剛曹敏稍微在她耳朵旁邊念叨幾句,她又覺得江與舟似乎沒有那麽可惡了,甚至心裏暗暗有一絲甜蜜與期待,似乎真覺得江與舟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與自己重修舊好。
江與舟得到她不算尖銳的回應,一時受寵若驚,而後臉上的表情又迅速歸于平淡,不過這回的表情裏摻雜着似有若無的笑意,不經意間回頭,會發現江與舟的唇角仿佛是在上揚微笑。
綠皮火車只能活在電影與小說裏,那是撲面而來的年代厚重感與生死離別時的偉大浪漫,而現實中的綠皮火車好比暮氣沉沉的老人,行駛速度比龜速還慢不說,一到夏天,車廂空調制冷不足的情況下,那股汗氣熏天的“老人味”着實嗆人。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一時的新鮮過後,大家也會聚在一起吐槽,口誅筆伐當初究竟是哪位“高人”腦子一抽,放着好好的高鐵不坐,要來坐又舊又慢的綠皮花錢受罪。
但也許是美好的青春,給這趟自長春發往長白山的綠皮火車加上了一層濃厚的美顏濾鏡,總之當時在車上有多受罪,多年後祝之繁回憶起來這趟旅行,腦海中卻只剩下舊舊的車廂裏,她和曹敏、齊遠、小郭他們年輕張揚的臉龐、如鈴如铛的無憂笑聲,以及安靜坐在角落裏認真看書,時不時會擡頭望她一眼的江與舟。
火車上時間漫長、車廂擁擠,而且時不時空調制冷出問題憋得衆人一身汗,但好在齊遠有先見之明,從霧城帶了幾副撲克出來,大家在車上打打牌,便也覺得時間沒那麽難熬了。
在鐵軌上大約行駛了兩個小時,車上的空調一會兒冷的能把人動成冰雕,一會兒又能把人熱出痱子來,祝之繁一局牌剛散,起身給小郭讓位,索性從包裏取了一塊一次性毛巾出來,準備去盥洗臺那裏擦一把汗涔涔的後脖子。
那一塊老是黏糊糊的,她是短發,頭發尖汗濕粘在皮膚上刺刺撓的,也太不舒服了。
沒想到等她回來之後,剛剛在火車站安檢閘口被攔下傷心欲絕的女孩,此時正坐在江與舟旁邊笑逐顏開。
他們旁若無人地有說有笑。
祝之繁眨眨眼,又是驚訝,又是不可置信,她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
眼見着祝之繁臉上的笑意冷了下來,曹敏見狀趕緊跟她解釋說:“她是後面車廂的,剛剛那一站上車有人跟她換座,位置是我們車廂的。”
曹敏擠了擠眼,示意齊遠把手裏的牌給撂下,先別打牌了,當務之急是把江與舟哄來打牌,這樣江與舟就不跟那女孩坐一塊,祝之繁心裏能稍微高興一點。
他們男的到底神經粗,壓根不懂她們女生在意些什麽,齊遠手裏攥着兩個炸和一把順子,玩得正帶勁,絲毫沒有眼色地說:“你擠眼幹什麽?車窗關上,風把沙子吹進來容易迷了眼。”
曹敏氣個半死,真是沒見過這麽沒眼色的人,生氣地拽過祝之繁到自己身邊坐,也不圍站在他們那一桌邊上看牌了。
年輕人愛玩,玩性大不假,可玩也得分時候啊!曹敏也不喜歡那女孩,明明她的位置在江與舟前面一排,可她非要換到江與舟身邊的過道位置去。而祝之繁原先則坐在江與舟身邊靠窗的位置,這下好了,他們兩個聊得起勁,祝之繁肯定不樂意坐回原來的位置。
她回去坐的話,江與舟杵在她和那女孩中間,他們聊得熱火朝天,而祝之繁一個人窩在窗邊尴尬地生悶氣,那畫面成什麽了?
與舟哥哥也是,平時不見他和什麽女孩話多,怎麽偏偏今日碰上這個愛哭的女孩,幾次三番地搭理人家?
曹敏安慰祝之繁:“你先在我這坐吧,看看那女的什麽時候下車,總不能一直賴在位置上不走吧?又不是她的位置。”
結果話音剛落,就聽到那女孩驚喜地大聲叫了出來:“你也要去長白山?”
祝之繁和曹敏紛紛臉色一沉,對看一眼,一時話頭堵在喉頭,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曹敏幹幹笑了一聲說:“沒事,下了車就分道揚镳了,礙不着我們什麽。”
祝之繁冷冷地用餘光瞟了一眼江與舟那邊,發現他手裏還捧着書,暗罵他真是僞君子,泡妞就泡妞,還拿什麽聖賢書來擋着做掩飾。
一邊暗自生氣,一邊不知怎麽歪着腦袋在車上睡了一覺,等醒來後脖子又酸又僵,身上還披着一件不知是誰的外套。
白色的長袖襯衫,質地類似府綢的面料,款式寬松肥大,可以拿來做成疊穿在T恤外面的外套。
祝之繁起身去上廁所,路過齊遠他們那一桌,曹敏在衆人中間坐着,眼睛抽離牌桌問道:“之繁姐你醒了?還有半小時我們就能到站。”
祝之繁“唔”了一聲,眼角餘光發現江與舟的位置空着,只剩邊上那女孩一頓一頓地點着頭在打盹。
車上的人已經下了好多,大半個車廂空着,祝之繁上完廁所出來,準備轉到車門的位置站一會兒看看風景,沒想到江與舟正倚靠着車門,單腿交疊,手裏捧着一本書專心閱讀。
祝之繁下意識把腿縮了回來準備後退,打算假裝剛剛沒看見江與舟。
江與舟卻一把叫住了她,懶懶擡眼問:“醒了?”
祝之繁不想和他說話,沒好氣地從鼻子裏吭了個冷漠的“嗯”字。
“快到站了,讓齊遠他們把東西收一收,別只顧着打牌。”
祝之繁冷嘲熱諷說:“你嫌他們打牌吵,躲這看書圖清淨來了?大家一起出來玩,你搞什麽特立獨行,書不能回霧城再看?”
她仿佛吃了激光槍的槍子,心頭堵了千萬個不痛快,單獨和他相處的時候,便忍無可忍地朝他發脾氣譏諷他假清高。
不樂意一起玩,嫌耽誤他學習進度,可以當初不答應一起出來旅游啊,不用這樣一直捧着書,好像顯得齊遠他們幾個多不學無術似的。
江與舟見她無的放矢、到處挑刺,好笑地說:“別人一直跟我說話我不太習慣,這才躲到這裏站着。我沒打過牌,不好掃了你們的興,你們玩就是了,不用管我,等到了該一起玩的地方,我不會掉隊。”
祝之繁張口就來:“誰會一直跟你說話?自作多情!”
話一出口,她才反應過來,江與舟說的人應該是那女孩。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也嫌那女孩話多?招架不住了,這才跑到這來圖清閑?
祝之繁不知為什麽,暴躁的心情瞬間被撫平了,可她讨厭、抗拒這種情緒被另一個人随意掌控拿捏的感覺,好像自己的人生自己說了不算數。
然而無可奈何之餘,竟暗暗覺得這種時而憂傷憤怒、時而甜蜜喜悅的心情,真的該死的上瘾着迷。從來沒有哪一個人,會令她的情緒如此跌宕起伏,瞬息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她假裝不在意地掩飾心頭激蕩,面無表情地對江與舟說:“我先回位置上了,快到下車點,我讓齊遠他們掐着點時間,早點把牌局給散了。”
江與舟合上書,原本交疊的那只腿立得筆直修長,淡聲道:“我也一起回去吧。”
祝之繁走在前面,江與舟走在後面,路過齊遠那一桌,祝之繁勸了兩句,讓他們注意好下車時間別玩過頭了,該收拾的東西盡早收拾。
也沒注意到身後一直跟着一個人,等一屁股坐到剛剛睡覺的位置,隐約感覺到頭頂籠罩下來一層壓迫的陰影,擡起頭,她才發現江與舟原來剛剛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并沒有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他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位置原本是曹敏的。
祝之繁半張着嘴,驚訝說:“你怎麽坐這兒?”
江與舟面色淡淡地拎起桌上那件白色襯衫外套抖了抖,似有若無看了她一眼,“剛剛你睡着的時候,我就一直坐在這。”
啊——?
他什麽時候坐到這裏來的?她睡着了,他就一直坐在她邊上?
江與舟指了指遠處打着瞌睡的女孩,“敏敏起身去打牌,這裏空着我就坐過來了,後來她也過來了,一直在說話,怕吵醒你,我就去車廂尾巴那裏站着。”
祝之繁半仰着頭望他,一時燙紅了臉,心頭劇烈顫抖怦跳,滿腦子只想到一句話形容江與舟——語不驚人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