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掌間蜜◎
晚飯是在二道白河一家朝鮮族特色小飯館吃的。
因為接壤朝鮮, 當地的餐飲幾乎家家都打着朝鮮美食的招牌,多是烤肉、拌飯、部隊火鍋之流,而且當地用朝鮮語日常交流的人不在少數, 那幾年哈韓文化風頭正盛,祝之繁恍如掉進韓劇世界,新奇感興趣得不得了。
男生們無肉不歡, 吃烤肉正中下懷,祝之繁和曹敏喜歡清淡一點的口味,就點了兩份冷冰冰甜絲絲的朝鮮冷面,荞麥面筋道彈牙,清湯冰甜微酸,意外好吃開胃。
住的小旅館離明天要去的長白山不遠,打車十來分鐘就能到旅客集散中心, 衆人提前在網上做好攻略, 選擇去長白山北坡,說是北坡路過的景點更多。
明天要上山,白天又坐了大半天的火車,大家幾乎一致決定早點休息養精蓄銳。
在旅館前臺辦理入住,齊遠哼哼唧唧給小郭他們使眼色,暗示他們一會放好行李就上他房間接着打牌,反正江與舟也不跟他們一起住, 高貴地住單間, 他們幾個男生正好無所顧忌地打牌喝酒。
曹敏眼睛瞪了一下齊遠, 準備讓他稍微收斂一點,大家一路上都挺累的, 今晚盡量休息好, 明天上山才有勁兒。
還沒來得及叮囑兩句齊遠, 曹敏目瞪口呆地看見旅館門口進來一個人。
那人拖着一只奶昔白色的鋁框行李箱,門口有臺階,她的身板弱不禁風,扛起行李上臺階的時候,一使勁,整張臉瞬間漲紅起來。
完了!曹敏在心裏說,進門的人不是火車上纏着江與舟的那女孩是誰?
她暗叫不好,眼珠子當即轉到祝之繁的臉上,果然祝之繁看見那女孩,臉色也随之一變。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曹敏真是為剛剛扳回一城的江與舟捏了一把汗。
火車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車的時候,祝之繁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起來,和江與舟的關系也沒那麽生硬抗拒了,偶爾還會主動和江與舟說兩句話。
眼見着兩人要冰釋前嫌,結果這女孩陰魂不散,怎麽又恰巧來住同一家旅店?
這下祝之繁心裏怕是又要不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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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除了那女孩和迎客進門的前臺,似乎沒有誰臉上是高興的。
女孩再次見到江與舟,仿佛見到失散多年的親友一樣,臉上的笑容綻放得比花還燦爛,旅店前臺不太大,攏共就這麽十來平的地方,她都要踮起腳來瘋狂向江與舟搖臂打招呼。
好在江與舟面對女孩的熱情招呼,只是回以禮貌性的微笑,在前臺登記好信息收回身份證,便打算先行回房休息。
女孩見他已經辦理好入住,大步越過祝之繁她們的隊伍,直接跑到前臺跟工作人員說自己是江與舟的朋友,請幫忙安排與他鄰近的房間。
祝之繁咬着牙,默默不做聲,心裏不是滋味。
曹敏也十分無語,自己這紅娘的算盤被人橫插一腳,心裏一時也是大為窩火。
不過這些都不要緊,頂多是旅程裏令人不算愉悅的小插曲,而唯一讓祝之繁心裏咯噔一下真正感到忌諱的,是那女孩的名字。
旅店前臺工作人員照着女孩身份證上的名字念了一遍,已經辦好入住手續正要轉身離開的祝之繁猶如電擊,邁開的步子生生頓在原地,怎麽都無法繼續前行。
前臺說:“溫晗,溫女士……”
祝之繁腦瓜子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
身邊的曹敏明顯被她突然卡頓下來的動作吓到,迷惑不解地擰頭問道:“怎麽了?”
江與舟正在遠處的電梯口等電梯,祝之繁雙目迷茫地朝他身上望了一眼,暗暗咬緊下唇,而後又失神地苦笑了一下,對曹敏說:“沒什麽,腳不小心崴了一下。”
心裏其實有些失落和難過的。
她總算明白了為什麽江與舟那樣不理凡塵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上午在火車站會對萍水相逢的女孩仗義出手相助,也明白了為什麽冥冥之中這女孩與江與舟如此投緣,茫茫人海,幾次三番竟能精準重逢。
女孩的名字叫溫晗,乍聽之下猶如“問寒”,問寒是誰?問寒不就是江與舟已故生父的別號?江與舟家中樓梯上的那些裱框書法,無一不落款着恣意飛揚的“問寒梅主”。
多年後祝之繁每每回想起這一段,也為自己當時這離奇古怪的暗妒心理感到好笑。
那時候她聽到女孩的名字叫溫晗,是真的傷心,甚至會下意識低頭回避。這女孩明明只是自己生命裏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但她卻對一個陌生人表現出了極大的懦弱和不自信,以至于第二天在長白山上,她會有那樣一段自暴自棄的滑稽經歷。
她居然嫉妒那女孩的名字,認為女孩生來就注定要和江與舟糾纏出千絲萬縷的關系。
傻氣的她不止一次灰心地認為,或許溫晗和江與舟才是命定的天生一對,否則他們之間怎麽會有那麽多的巧合,一次次分開又重逢?
也因為女孩的名字,她就氣餒不已,覺得人是鬥不過天的,上天要将什麽人送到誰的身邊,絕不是她一個普通的凡人能輕易阻攔抗衡的事情。
或許她和江與舟只能是有緣無分,而這女孩就連名字都和江與舟緣分匪淺。
祝之繁對女孩的出現開始忌憚、忌諱,甚至連心底裏那點憤怒的情緒都無力地煙消雲散了,整個人瞬間偃旗息鼓、靡靡頹廢。
電梯來了,江與舟在電梯口叫了她一聲,她假裝充耳未聞,只是鈍鈍讷讷地睜着雙眼,盯着他,仿佛目送一個漸漸離自己遠去的無緣過客。
少年時的傻氣與較真,有時候真令人哭笑不得。好比用扯玫瑰花瓣來判定對方的心意,扯到最後一片花瓣,如果默念的是他不愛我,那麽整個世界頃刻間天昏地暗,萬念俱灰;倘或最後一片花瓣恰巧是他也愛我,那麽便會志得意滿、僥幸之餘喜不自勝,仿佛真就擁有了情投意合的一段情緣。
年少時真傻,可那純真懵懂的傻,卻是一輩子最值得懷念的東西。那時候沒經歷過人生的種種苦楚,活在溫暖的象牙塔裏,對于神秘的愛情向往又迷信,篤信愛情就是天時地利與命中注定,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真命天子與真命天女。一旦遇上愛情,便堅信一生一世一雙人,傻傻說着永不分離,滔滔不絕互訴未來,好像世上所有的戀人永遠不會失散,對于修成圓滿從不作他疑。
祝之繁在心裏反複品味了一下女孩的名字——溫晗,一遍遍将它默讀成問寒,有種被命運打敗了的無助感,身上似乎什麽勁兒都沒有了。
種種跡象使她極不情願地去想,或許這個女孩就是江與舟的真命天女?內心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感嘆——她和江與舟算有緣分嗎?好像從性格、星座、興趣愛好上,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值得誇口的共同點,和溫晗一比,她和江與舟之間的緣分,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鑽進牛角尖的祝之繁一夜輾轉,幾乎徹夜未眠。
曹敏和她住同一間客房,早上起來被她眼下的黑眼圈驚到,下樓吃早飯碰上齊遠他們,喃喃道齊遠他們幾個打牌打到淩晨,黑眼圈都沒祝之繁這麽誇張。
齊遠打趣祝之繁:“你昨晚當飛賊去了啊?還不如上我們房間一起打牌呢!”
祝之繁蹬他一腳:“是當賊去了,你快去檢查一下你的錢包有沒有少錢!”
齊遠吊兒郎當刮了一下牙槽,朝祝之繁挑了下眉,嘴巴往她身後方向一努,無聲用口型說:“‘白酒妹’來了。”
白酒妹是齊遠給溫晗取的外號,一桶白酒哭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排在隊伍後面的齊遠頭皮發麻。他很少見到女生哭得這麽慘,周圍一群人紛紛朝這邊伸長了脖子觀望,好像他欺負了她似的,簡直當場尴尬到腳趾扣地。
祝之繁淡漠地回頭掃了一眼,發現江與舟和溫晗一起出的電梯間,于是馬上轉回腦袋裝作不在意,搭着齊遠和曹敏的肩一起出門找早點攤子吃早飯。
旅館不像星級酒店會提供免費早點,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掃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賣東北飯包的流動攤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于陌生的東北飯包,都持謹慎的态度。
用生菜将裹了大醬的米飯、土豆泥、花生米、鹹鴨蛋包成團,這樣的食物對于南方人來說确實有點古怪。
南方菜系講究精致細膩,很少這樣大刀闊斧地将各種食材粗暴豁楞到一起,實在難以想象飯包這種大雜燴的味道會是怎麽樣。
男生們其實不怎麽挑,打牌熬了大夜,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對于飯包觀望一陣便開始來者不拒。而曹敏媽媽老家在東北,曹敏的飲食習慣耳濡目染,東北飯包見怪不怪,吃得有滋有味。
祝之繁昨晚休息不好,大清早胃口缺缺,索性就不吃早飯了。
大家如狼似虎啃着飯包,她就安靜地站在一旁喝礦泉水。
溫晗像條小尾巴一樣跟着江與舟,她似乎對江與舟沒有任何防備,外表看着那樣溫婉安靜的一個人,一路上卻總是忍不住有許多話要和江與舟分享。或許是江與舟在火車站的善意,也或許是一而再的緣分,使得溫晗話裏話外都流露出了這趟長白山之行,勢必要與江與舟同行到底的決心。
祝之繁內心複雜地看着溫晗一邊滿足地嚼着飯包,一邊時不時勸江與舟嘗試一下地道的東北美食。說好的心死,一遍遍死灰複燃。
江與舟對于吃食有一定的挑剔,在街上轉了一圈,找不到合心意的早飯,默默吃起包裏昨天坐火車剩下的半包蘇打餅幹。
暑假期間,長白山的客流量不鹹不淡,比之五一、十一之流的黃金假期,人流密度已經算得上仁慈。加之今天天氣是陰天,許多游客怕山上會有霧見不到天池,便決定擇日上山。漫長的登山步道,游客量松散,祝之繁他們也得以悠閑自在地走走停停。
祝之繁該玩就玩的性子灑脫奔放,不會讓一時的壞情緒毀掉這段快樂的旅行。
饒是溫晗和江與舟兩人頻頻在眼前礙眼,她還是對着長白山古老岩石縫隙間袅袅冒着白煙的溫泉、浩渺開闊的群山、一望無垠的天際,時不時發出內心由衷的贊美與感嘆。
人遇上再困難、再想不開的事,去到山上俯瞰大地,對着山川河流閉眼冥想,一切煩惱仿佛都會随着頭頂流動的雲朵一并風吹雲散。
曹敏起先還不放心祝之繁,溫晗不請自來加入了上山隊伍,又一路與江與舟談笑甚歡,她怕祝之繁心裏會不痛快。沒想到祝之繁一路走走停停,專心賞景拍照,完全醉心于做一名合格的游客,看起來絲毫不拘于那點令人郁悶的兒女情長。
在曹敏眼裏,祝之繁是一個內心裝有遼闊山河的女孩,并且攝影技巧娴熟過人,她單反鏡頭裏的長白山實在太美了,總是能抓捕到一些普通人觀察不到的新奇刁鑽角度。曹敏很快被祝之繁身上的專心勁頭所感染,也開啓了沉浸式閱覽長白山風景的模式。
衆人沿着步道攀到半山,這裏有一個供休息旅客休息的平臺,平臺上有洗手間和紀念品店,還有一家郵局可以郵寄出明信片。
曹敏拉着祝之繁去挑一些好看的明信片,準備手寫明信片寄給自己在國內的朋友。
兩個女生避開男生們,做一些小女兒家喜歡做的浪漫文藝事情。
曹敏認真挑了一張正面印有長白山天池的明信片,伏在郵局供客人書寫的案臺上提筆凝思。
祝之繁見她認真思索的模樣,一點不像寫前幾張明信片那樣随意流暢,便明知故問道:“這張明信片你要寄給誰呀?”
曹敏也不打算瞞着她,羞澀地微笑說:“寄給齊遠。”
祝之繁笑得眼睛發亮:“你知道他家地址嗎?”
曹敏被她提醒,木讷地搖搖頭,懊悔地說:“哎呀,我忘記提前跟他要他家的地址了,本來打算偷偷給他一個驚喜的……”
祝之繁擡手點了點她的明信片紙卡,胸有成竹地道:“快寫吧,我知道他家地址,我去過的。”
曹敏頓時喜笑顏開,可沒過多久又開始苦惱了:“那我該寫什麽呢?”
祝之繁想也不想,憋着笑,一本正經地說:“自然是問問他齊二少爺,要不要擇個良辰吉日将曹大小姐八擡大轎娶進門呀!”
曹敏笑得前仰後翻,羞憤罵道:“之繁姐你好可惡,居然這麽笑話我!”
祝之繁被曹敏追着撓癢,從小她最怕癢了,在郵局繞着圈奔逃,兩個嬌憨可人的少女一笑一鬧,連游人看見她們都忍不住發笑。
不過這銀鈴般的笑聲,在溫晗跨進郵局後就戛然而止了。
曹敏拉過停頓下來的祝之繁,湊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總算不跟着與舟哥哥了,她搞什麽霸權主義?好像與舟哥哥是專屬她一個人的,我讨厭她!”
祝之繁皺着眉,看了一眼沖她們微笑的溫晗,表情平淡不算太冷漠。
曹敏低聲問她:“你要不要也給與舟哥哥寫一張明信片?我們這次旅行結束,你不是很快就要回滬城去了?往後我們再想見到你可就難了。有什麽話你想對與舟哥哥說,可以寫在明信片上,不過他收到明信片的時候,你應該已經回滬城了吧……”
祝之繁的眼睛似有若無掠過溫晗的臉,想起了那個清冷的身影,頓了一下,傷心倔強地搖頭說:“不了,他未必喜歡收到我的明信片。”
曹敏又勸了幾句,可祝之繁心意已決實在不想做一個不讨喜的唐突之人。
曹敏覺得好遺憾,這将會成為他們十七八歲時的美好回憶。
從遙遠的長白山郵局寄出明信片,許久将來的某一天,或許是十年、二十年後,他們不經意間翻出來這張當年的明信片,無論那時的他們已經被歲月侵蝕成什麽模樣,都應該會迅速回想起這段有關青春的旅行,然後唇角泛起溫柔的笑意。
時光過去了就不會重來,但留存于時光裏的那些美好人和事,卻可以永久刻骨銘心。這份專屬于北緯63°的青春浪漫,注定會随着時間的沖刷,被掩埋在記憶深處。明信片很重要,它會成為穿梭時光的使者,在看似遙遠無比的未來,成為開啓回憶寶匣的鑰匙。
若沒有這樣一份可以佐證過往的“信物”勾起陳年舊事,将來她們又憑何吊唁這美好不複再來的情窦初開?
曹敏鄭重寫下寄給齊遠的明信片,她告訴齊遠,他是她見過的人裏面,唯一一個脾氣臭的堪稱猖狂的人,但她卻願意尊重、陪伴他的“猖狂”,因為她真的好喜歡他啊,喜歡到連他的年少輕狂都帶着仰視、欣賞的目光。
小小的卡片,寫滿了曹敏的“狂人觀察日記”,她筆下的齊遠敏感、正義、聰明又刻苦,是別人所見不到的正面齊遠。那個齊遠是發光發熱的,正在為自己的理想默默努力與學習,成天與髒兮兮的泥巴打交道,每天都是工作室最晚下班的人。
大約是在休息平臺耽擱了太久,等曹敏和祝之繁從郵局出來的時候,天上居然下起了毛毛細雨,山間甚至不知什麽時候攏聚起一層白霧。
齊遠和江與舟他們在旁邊的零食店裏躲雨,店裏的雨傘和一次性雨衣沒多久就被搶售空了。齊遠擠到買雨具的隊伍裏,拼死拼活才搶到三件雨衣,忍不住朝天罵了一通:“天氣預報也太不準了,氣象站的那幫人能不能靠點譜?說是陰天,怎麽還下起雨了!”
店員見怪不怪地說:“山裏的天氣誰說得準。”
三件雨衣自然是先緊着隊伍裏的三個女生使,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誰也不想前功盡棄,與天池失之交臂。
邊上帶團的導游已經開始給游客做心理按摩:“如果下雨的話,大概率山頂是有大霧看不見天池的。不過沒關系,重在體驗嘛,一路的風景也很美的。大家穿好之前發的雨衣,我們收拾收拾馬上重新出發,沒準到了山頂,雨也停了、霧也散了,大家就能看見天池了!”
游客們紛紛抱怨:“看不見天池,我們還去什麽山頂啊?累死累活,見不到廬山的真面目,也沒提前跟我們說看不到天池啊!”
還有人說:“早知道我從西坡上了,西坡雖然景點少,但上山看天池只要半小時不到。剛剛沒下雨的時候,我選西坡上山的朋友早就到山頂了,還給我發天池的照片來着,後悔死了,北坡的運氣也太不好了!”
江與舟見此情形,開始征詢大家的意見:“下雨了,我們還接着上山嗎?不一定看得到天池。”
齊遠沒立即發表意見,而是轉頭問小郭:“黑牙他們幾個呢?剛剛還在這,怎麽一眨眼功夫又不見了。”
小郭撓撓頭,龇牙咧嘴地捧着肚子說:“我們幾個好像吃壞肚子了,輪番去廁所,遠哥,你肚子不疼啊?”
齊遠臉上的肌肉抽了抽,經他這麽一說,還真是覺得肚子隐隐有點不對勁。
不過他沒太在意,那點輕微的疼痛尚在可以忍受範圍,現在也沒有要上廁所的意思,便催促小郭去廁所找一找黑牙他們幾個,大家抓緊時間集合重新再出發。
曹敏臉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一直默默望着齊遠笑而不語,齊遠被她盯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問她:“我臉上長麻子了?你幹什麽一直盯着我!?”
祝之繁同樣用那種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齊遠,心裏在說:你小子豔福不淺,那張告白明信片,曹敏可是花費了好大的心思寫的。
大家在零食店集合完畢,齊遠點完人頭發現自己人全都到齊了,唯獨少了溫晗。
曹敏正好就此拿腔,忍不住發牢騷道:“她怎麽那麽事兒?本來就不是跟我們一夥的,也不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就私自掉隊,出了事情難道還要我們給她擔責?”
祝之繁後知後覺地問:“敏敏,你不肚子疼嗎?齊遠他們肚子都有點不舒服,你早上是不是也吃飯包了?”
曹敏大手一揮,生龍活虎回道:“飯包我從小吃到大,從沒吃壞過肚子。”話音剛落,曹敏便馬上反應過來:“溫晗難道吃壞肚子,也去洗手間了?”
齊遠笑話她肚子裏有一個鐵胃,他們幾個男的,除了沒吃飯包的江與舟之外,全都陣亡。
“你要不要去廁所找一找溫晗?沒準真是在那。”
曹敏敵我分明,站在祝之繁的角度上同仇敵忾,犟嘴道:“不去!她自己不聲不響消失,去廁所也不說一聲,憑什麽我要冒雨去找她!”
江與舟嘆息一聲道:“我去吧,你們集合好了可以先出發,外面下雨你們走臺階小心路滑,我在洗手間外面等一下溫晗,等她出來馬上去找你們。”
他的眼睛好似淺淺掠過祝之繁的臉,面存擔憂地凝視了她一會。她心高氣傲,不屑和溫晗同行為伍,從山腳出發開始,就将自己和溫晗視如空氣毫不待見。
祝之繁一路上的拍攝角度喜歡獵奇,經常走着走着就脫離隊伍,一個人跑去尋找攝影機位。這會下起雨,山路打滑,她再這樣随心所欲地到處亂跑,叫人如何能不擔憂?
曹敏借題發揮,原本想當衆顯一顯那個溫晗到底有多煩人,沒想到反倒給了她一個單獨和江與舟相處的機會,愧疚地向祝之繁投去負荊請罪的目光。
江與舟走出零食店去找溫晗,祝之繁盯着那個背影心裏不是滋味,胸腔咕嘟咕嘟冒着酸泡,一路隐忍着的怒意快要到達忍無可忍的邊緣,當衆撂下冷冷一笑,第一個帶頭冒雨重新出發。
曹敏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喊她把雨衣的帽子戴上,別打濕了頭發。
再往上走,步道上前往山頂的游客越來越少,還時不時迎頭遇上滿臉失望的游客從山上下來,嘴裏都在抱怨好不容易爬到山頂,結果山上全是厚厚的白霧,滿目望去什麽都看不見,更別提隐藏在白霧之下的天池了。
祝之繁像一匹孤獸沖鋒在隊伍前面,風雨撲打在臉上,眼睛都睜不利索,卻毅然前行。
山上每下來一個人,就會勸還在上山的人趕緊下山吧,上頭都是霧,根本看不到天池,不要白費力氣撲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變得那麽犟,明知山上一場空,卻仍舊不管不顧地一步步向山上攀登。甚至每踩上階梯一下,她腳底都帶着一股狠勁。
她将臺階當作江與舟,每一腳踩上去都是惡狠狠地出氣。他紳士、他君子,他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真是氣煞她也!
可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表達自己的醋意與不滿呢?祝之繁意識到這個問題後,只能将怒意化作腳底的步伐,打鐵一般,每一腳都狠狠捶打在階梯之上。
不知這樣埋頭沿着步道攀登了多久,祝之繁已經遙遙領先衆人,成為大家視線裏的一個半大不小的黑點。
曹敏實在走不動了,她也開始鬧肚子了,可恨前後左右根本沒有廁所供她解除痛苦。
不僅是曹敏,齊遠小郭他們因為吃壞了肚子,加上爬山體力消耗過大,無不擰眉捧腹,臉色異常蒼白。
曹敏捂着肚子,一邊氣短急促呼吸,一邊痛苦忍受肚子裏的翻江倒海,幾乎要哭出聲來,對齊遠說:“不行了,我肚子好疼,現在必須馬上下山去那個休息平臺上廁所,你跟小郭他們還繼續上山嗎?我把身上的雨衣脫給你們,你們跟上之繁姐。”
齊遠無力地靠在步道欄杆上,苦笑道:“早說就好了,我跟小郭他們見你們兩個女的都沒喊停,我們怎麽好意思說不上山了?你還忍得住嗎?我們這會就下山,下山比上山快,你再堅持個十分鐘。”
曹敏對下山時間欲哭無淚,肚子一陣一陣下墜絞痛,指了指遙遠步道上仍在埋頭苦攀的祝之繁,不放心地說:“那豈不是只有之繁姐一個人上山?”
齊遠攙住曹敏,粗着脖子朝山上喊道:“祝之繁——你個傻缺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們肚子疼得不行,先下山找廁所了,手機保持聯絡,看着點腳下的路別摔了!”
祝之繁被齊遠一吼,大夢初醒般回過頭,伫立在狹長曲折的登山步道上向下俯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脫離隊伍那麽遠,齊遠他們都快埋到山間的霧裏去了。
她朝山間的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放心。
唇角居然還揚起微微的笑,像雲山神女一樣,周身圍繞着一層朦胧的薄霧,叫人瞧不出她身上負氣的莽勁,畫面只剩平靜柔美。
或許人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孤獨吧,徹底獨行上山的祝之繁,開始真正享受屬于自己的孤獨。
她花了半小時冒雨到達山頂,山上果然什麽都沒有,目之所及只有不盡白霧。
傻傻的她,傻傻站在護欄邊上遙望雲海發呆,天空飄灑的雨絲猶如針尖紛紛穿進她的皮膚,一切是那樣不知所措與茫然。
她一會兒想,如果今天是個晴天該有多好,她現在看到的就是天池,那畫面一定極其震撼!池水如天空之鏡,遠處雲繞群峰,人到了這樣的美景前面,心中一定沒了任何煩惱。
一會兒又忍不住去想,江與舟這會是不是和溫晗依偎半山的屋檐下,他們比肩而立,一起遮風擋雨,或許偶爾還會閑情逸致地欣賞一下雨霧缭繞的如畫山景。
祝之繁感慨嫉妒真是人類身上最不美好的缺點,看着別人擁有幸福,便會覺得自己這般立在山頂寒風中遭受風吹雨打是多麽可憐可悲。
她捏緊拳頭,忍不住朝雲海小聲呼喊了一句:“江與舟,你混蛋!”
雲海沒有給她任何回音,周圍也沒有其他游客了,祝之繁便壯着膽子使出全身力氣朝濃密的雲海無比大聲發洩喊出:“混—蛋——!”
混蛋——混蛋——就連雲海的回音也幫着她一起罵。
江與舟你混蛋!她一邊在心裏暗罵,一邊眼角忍不住流淌出淚水。
給了我希望,讓我誤以為你這次旅行是想跟我和好,卻轉頭又将那希望殘忍地踩滅,将你身上的善意與溫柔全都給了別的女生。
“還有別的嗎?除了混蛋。”江與舟不知什麽時候黑着臉靜悄悄出現在她的身後。
祝之繁乍然聽到他的聲音吓得一顫,防備地原地後跳一步。
再後退兩步可就要撞上圍欄掉下山去了,江與舟被她吓得不輕,順勢拉住她的手,将她整個人往懷裏帶。
祝之繁在他的懷裏呆呆望着他,驚吓之餘,滿有些被人揪住小辮子的慚愧與無地自容。
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雙頰緋紅問道:“你怎麽來了?”
江與舟盯着她眼角的水珠,似乎在凝眉思索那到底是雨水還是淚珠。
他從半山腰上來,在山頂尋找了一番,找到她時,看到的就是她像一尊石像那樣呆立在山巅,不知道她那樣在雨中站了有多久,一動不動,背影孤零零的卻很倔強。
“為什麽罵我?”
祝之繁眼神躲閃:“你哪只耳朵聽到我罵你?”
她抵死不認賬,反正她超大聲罵的那句混蛋無名無姓,可沒有指名道姓這混蛋是誰。
江與舟捏緊手掌,将她的手完全裹在掌心,平靜地将她剛剛的話一字不落複述出來,連音量的大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江與舟,混蛋,混—蛋——!”
先輕後重,先抑後揚。
祝之繁沸着臉啞口無言,試着掙脫掉他的手掌。
江與舟卻是将掌間的力道越箍越緊,等祝之繁明白過來他并不想松手,她才突然反應過來,手掌傳來的溫度何其灼熱與暧昧。
那地方是一塊烙鐵,一寸寸融化掉她的口是心非與倔強僞裝。
手掌那小小一方天地,正孕育出無限的酥麻甜蜜,是兩顆正在漸漸靠攏的真心。
祝之繁畢竟是女孩兒,到底面皮薄了些,感受到手被他一直牽着都牽出了汗,小聲如蚊吟請求道:“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松開?”
江與舟對她的請求視若無睹,面容沉靜道:“祝之繁,不許你再這樣一意孤行地淘氣,下着雨,路很滑,山上根本沒幾個人,齊遠他們也早就下山了,你一個人在山上出了事怎麽辦?”
祝之繁忍不住含沙射影道:“你管我幹什麽?這世界有的是其他人要你管。”
江與舟無奈地搖頭,算是敗給了她,“我倒是想管你啊,可是你給我機會了嗎?我以為我們昨天在火車上已經開始了破冰之旅,至少你肯主動和我說話了。可才好了沒幾個小時,昨天晚上你又開始不對勁。”
祝之繁睜圓了眼睛瞪着他,她為什麽不對勁,難道他心裏沒數?
“別跟一個可憐人計較那麽多,記得火車站那桶酒嗎?那是溫晗媽媽留下來,她唯一能帶走的遺物。”
“祝之繁。”江與舟突然鄭重其事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那天你從我家裏離開,其實我後悔了。”
其實在他叫她名字的時候,祝之繁就完全不敢再擡起頭了。
他的語氣好溫柔,同時又好嚴肅,僅僅從他口中吐出她的名字,祝之繁就已經開始了百轉千回的期待。
這期待既緊張又害怕,一顆心沸騰得快要跳出嗓子來。
“那天之後,你不再将我看在眼裏。河邊的小舟、鎮上的書店、夜市的燒烤攤、曹伯伯的山莊……那天之後我們重逢了無數次,你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有時候安靜下來,我會不自覺難過。如果我之前的行為傷害到了你,請接受我誠懇的道歉,對不起,祝之繁,你是一個好女孩,滬城帶給我們家的傷害,不應該強加到一個無辜善良的女孩身上。”
祝之繁安靜羞赧地低着頭,此時哪還敢光明正大地擡眼看他,耳朵燙的都快燃燒起來。
“還有,你不問問我嗎?為什麽那天之後,我們會詭異地在小鎮上開始高頻‘重逢’?你難道沒發現,自那以後,我經常各種‘巧合’地出現在你面前?”
祝之繁呆愣地仰起紅頰,雨中的他,微笑起來英俊又迷人。
腦子不會轉動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後來的他,為了見到她,竟創造出那麽多“巧合”與“不巧合”的偶遇和重逢?
江與舟握緊她的手,站在山巅,指着遠處随風翻滾的雲海。
“看見了嗎?風在動,雲在動。”
祝之繁安靜微笑,慢慢品味着手心他傳遞來的掌間蜜,在心裏想起了一句佛偈:不是風動,不是雲動,是心在動。
作者有話說:
大肥章來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3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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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