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她的不眠,他的不休◎
林雪家門口停着一輛黑色商務車, 車子型號令祝之繁非常眼熟,待走近一看,看清車頭的牌照是滬A打頭, 且駕駛座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祝之繁既驚訝又十分害羞窘迫。
剛剛在這條街上,她和江與舟厮磨了好一陣子, 擔心不知是不是被人看去了,不禁憂心忡忡疑惑道:韓伯伯不是明天才來接她,怎麽今晚就到了?
韓伯伯這些年跟着父母忠心耿耿,自然也是爸爸媽媽的耳報神,雖然父母曾表示過高考完以後不再明令禁止她談戀愛,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祝之繁還是希望老韓能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
她裝作老實巴交地去叩駕駛座的車窗, 窗子徐徐下降, 坐在裏頭的老韓表情木讷,看樣子像是在座位上剛打了個盹醒來。
祝之繁壓抑住心頭強烈的亂顫,開始有點沾沾自喜,以為僥幸逃過一劫,剛剛老韓是在車裏睡覺,并沒有看見她和江與舟在這條街上一路難舍難分。
老韓此時也是心驚肉跳,不過他平時跟着祝平凡到底見識過大場面, 面上裝作十分淡定, 演技淋漓, 似乎真的剛從酣夢中醒來,眉眼笑得親切又憨厚。
“之繁小姐回來了?”
“韓伯伯, 你怎麽今天就到了?我媽昨天還說讓你明天來接我回去。”
“明天刮臺風, 吃不準路上的雨量和風級, 安全第一,就提前一天把車開到霧城。”
祝之繁暗中卻有了另一重僥幸與期待——如果明天臺風真的從霧城登陸的話,是不是又可以在這裏拖上一天再回去了?
她臉上不禁流露出幸福的微笑,“是要安全第一……韓伯伯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先進去?”
老韓心事重重地睇了女孩一眼,胸中滿是淤堵的“作孽”喟嘆,心不在焉地說:“下午到的,怕叨擾祝峰他們就不進去了,我來看你一眼再把車開回鄉下去,明天吃了中午再來接你。”
見識過祝平凡憑着畢生本事,在法庭內外幫着肇事孩子對江家咄咄逼人趕入窮巷,老韓是怎麽都想不到,兩家的孩子會有這樣生出曠世孽緣的一天。
真的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半夜老韓把車開回鄉下家中,臉上那種寝食難安的惶惶表情,讓老韓七十來歲的母親吓了一跳,以為他是在外惹上什麽了不得的事,又或者是瞞着兒媳在外欠了一屁股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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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是非多,老人活了一輩子什麽事情沒見過、沒聽過,誰家出了事,誰身上藏着事,老太太眼睛毒着呢。
老韓瞞不過母親,便囫囵找了個理由搪塞,說是工作上的事,跟老板說了怕是要攪得人家家裏天翻地覆,不說又覺得瞞着老板不好。
老母聽了,拂一拂衣袖,本以為是兒子落了難,結果根本不是自家的事,便斥他:“侬腦子真當是……怎麽噶不靈光哇?侬是給祝老板開車的,人家家裏頭的事你摻和進去對你弗有好處。平時給老板辦差事要老實本分,但也不能太老實了啊,老實過頭了就是給人添堵,自己還是要留點心眼的。人家家裏頭要是因為侬多嘴亂起來,侬這是作孽曉得伐?”
母親的教誨令老韓如夢初醒一般,本來心頭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件事,眼下經過母親的點撥,就如吃了秤砣鐵了心般,準備睜只眼閉只眼糊弄過去,有道是人生難得糊塗。
祝家小姐怎麽說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她的性子不是愛就是恨,不是生就是死,這麽一個幹脆果決的人要是恨上他,他一個在祝家打工的小人物也難做下去。
人都會老啊……老了,會怕孩子翅膀變硬。
***
江與舟從山莊上下來,回到家中已經接近淩晨兩點。他這兩天借用工作室為祝之繁手工捏了一艘陶瓷烏篷小船,可惜燒制結果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滿意。
如果離別不是來得這麽匆忙,或許他的青瓷處女作工藝水平上限會更高。。
瓷器燒制的呈品狀态,與天氣有着莫大關系,或許是臺風逼近,空氣的濕度變幻劇烈,夢想中的完美青瓷,顏色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溫潤絕美。
梅子青褪了色一般,釉色薄得接近于月白。
江與舟一面為掌中的青瓷小舟未能完美而耿耿于懷;一面又為明日送別時,祝之繁那驚喜而又燦爛的笑臉而期待非凡。
他是舟,就讓青瓷小船随着她一并去往遠方漂泊吧,不知這傻姑娘明日收到禮物的時候,會否喜極而泣?
江與舟很少有過分沉溺某種情緒的時刻,以至于擰開家門的鎖,徑直在一樓穿堂而過,拐至玄關處拖鞋準備上樓了,都沒發現郝紅萍就坐在一樓的餐廳等着他。
聽到餐廳那邊傳來動靜,江與舟吓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母親隐藏在黑夜裏,驚訝道:“媽,你怎麽不開燈?這麽晚還不睡嗎?”
郝紅萍的表情與黑夜混攪在一起,沒有要開燈的意思,而是神色莫測地把兒子叫過來在餐桌邊上一起坐下。
“你戀愛了?”郝紅萍開門見山,語氣平靜,話裏并未顯露她此刻內心準備海湧浪起的心情。
江與舟開了燈,來到她身邊坐定,捏緊了手中的小船,似乎得到某種力量,淡淡開口道:“嗯。”
“是昨天上午在機場看到的那女孩?”
江與舟坦誠地點點頭,覺得此事并沒有什麽好隐瞞的。母親在講臺上教書育人半輩子,學生在底下的小動作盡收眼底,那些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很難逃過她的火眼金睛。面對這樣一個心細如塵的人,否認事實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意義。
郝紅萍凝眉沉默的面龐,令江與舟感到一絲迷惑與茫然……
她不喜歡繁繁嗎?還是她在氣他瞞着她開始戀愛了?可是他已經放棄了保送名額,只為摘得那個冠蓋全城的榮耀,證明他是江氏一族在霧城高考史上的第一人;也如她心中所願,摒棄更好的選擇,以後會竭力在滬城生根、發展、壯大……
這時候開始一段戀愛,江與舟并沒有覺得哪裏有不妥之處,至少不會與他的人生規劃有任何相悖的地方。況且祝之繁是一個善良、包容的姑娘,恍如一顆耀眼的明珠墜落他混沌灰暗的生命之中,他們彼此情意相投,江與舟相信,這世間絕不會有第二個女孩,能像祝之繁一樣帶給自己如此夢幻而又真實的快樂。
郝紅萍也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豈會看不出兒子墜入愛河後的春風得意,只是一切事情太蹊跷了……
她從第一眼看到那女孩開始,心髒就不聽使喚地錯亂抽搐。
滬城來的,長得還很眼熟,尤其那一雙烏溜溜又怕怯的靈動眼睛,看得她心驚肉跳。
她平生從未主動和人結過什麽仇,只是有那麽幾個滬城的冤孽,她挫骨揚灰都會記得他們的樣子。
從敏敏口中,她還知道了那女孩姓祝。
這兩天郝紅萍又頻頻想起了亡夫還在的日子,甚至到了呆呆望着樓梯上的裱框書法字,都會忍不住落淚的地步。
很久不這樣了……至少這幾年,跟着齊軍也算把一家四口的日子過起來了,經濟上寬裕許多,以前受到的屈辱與心中的仇恨,似乎也因有人疼愛與滋養,慢慢淡忘抹平許多。
如果今晚之前郝紅萍還抱着一絲“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的僥幸,那麽老韓的出現,就徹底粉碎了她這種可笑的期待。
這個孬慫的男人,他以為她在超市沒看見他,只是他那一米八幾的大高個鬼鬼祟祟隐在貨架後頭,俨然一副老鼠見了貓貪生怕死吓破膽的模樣,郝紅萍光是想起來就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冤有頭、債有主,饒是她再怎麽恨滬城那些目無王法的人,她也恨不到他一個給人開車的窮司機身上。
郝紅萍聽說過姓祝的祖籍在霧城,老韓是祝平凡的司機,祝平凡早已定居滬城多年,這些年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可老韓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霧城。
白天的時候,家裏兩個孩子說是出去為朋友踐行,郝紅萍心有玲珑七竅,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番猜測。想來就是去送別那個姓祝的女孩,那一群孩子裏,只有她是外地的需要歡送。
郝紅萍沒多說什麽,只是問了一聲兩個孩子晚上回不回來吃飯,回來吃的話要早點說,自己好量米下鍋。
可當今晚老韓出現在霧城的時候,郝紅萍心中警鈴大震,在超市拎着兩大兜的商品結賬只是故作鎮定,其實那一雙手私下裏早就抖得不成樣子。
她抖得害怕……抖得不可置信……
一切猜疑其實在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在她給敏敏這孩子打完一通電話探完虛實過後,郝紅萍的心情驟然暴跳如雷,又覺世事真是處處皆諷刺可悲。命運何其愛捉弄凡人,她事事引以為傲的好兒子,從小到大看得如眼珠子一般的兒子,到頭來竟愛上了仇人之女!
敏敏和那女孩子無話不談很是要好,雖然不是很清楚的了解女孩子家的底細,卻也被郝紅萍問得出大致信息。姓祝、父母都是做法律相關工作的、老家就在霧城……
郝紅萍恍如做夢一般,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兒子,一遍遍固執又無力地質問她:“媽,你是不是弄錯了?繁繁她只是尋常家庭出身,父母怎麽會是開律所的?你不信就問齊遠,繁繁是什麽樣家庭出來的女孩,他最清楚。”
“她和鎮上最浪蕩粗野的一幫人玩得那麽好,吃東西根本也不挑,便宜的街頭燒烤嗜好如命……她沒有架子,對誰都是笑臉洋溢,還很有些小聰明,一邊為團隊出行規劃了轉機便宜了幾百的路費而洋洋得意,一邊為了在景點買紀念品被坑幾塊錢而哇哇大叫。”江與舟冰冷地捏緊手中青瓷小舟,仿若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用回憶裏的各種細節去論證自己的結論。
兒子從小到大何其聰慧智絕的一個人,眼下也癡人說夢起來,一遍遍地在自欺欺人。
郝紅萍不禁心疼又憤怒,滿腔的埋怨化作一聲涼笑,目光酸楚地望着樓梯上那一整面牆的裱框字,不由悲從中來:明誠啊明誠,這就是我們的好兒子……一朝陷入愛河,竟要棄父母而去。
“你說她善良、寬容,你知道現如今這個社會,善良和寬容需要用多少金錢來呵護嗎?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沒經歷過向別人伸手的窘境,當然會覺得這世界處處都是美好與善良!你說她吃便宜的路邊攤不亦樂乎,難道不是人家吃膩了山珍海味,才對這種市井小吃如此獵奇着迷?你這孩子,平時再聰明不過的一個人,都到這種時候了,竟也要這樣騙着自己,寒了媽媽的心嗎?”
江與舟木然地頹垂下雙肩,将頭顱埋于胸前良久未言。
“別忘了你爸爸的血是在哪裏流成了河,別忘了那兩年媽媽沒日沒夜哭得眼睛黃斑水腫差點失明……如果她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媽媽當然不會反對你戀愛!十幾歲的年紀,誰都渴望愛,渴望被愛!可她是誰?她身上流着那些豺狼的血!她是你的仇人!她是你最不該愛的人!”
江與舟猛然擡起頭來,冰冷堅毅的目光與母親對峙,“不,她不是我的仇人,她是帶給我快樂的人!媽……”
啪——一記清脆利落的耳光砸落在江與舟的臉上。
那一巴掌有如雷鳴,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震耳欲聾。
郝紅萍既震怒又懊悔,不敢相信自己竟打了兒子一巴掌,從小到大,她何曾打過這孩子!別人都說這孩子生來是報恩的,自小便聰明非凡,絕不叫父母操心分毫,自丈夫出了事後,郝紅萍也因為這孩子一直頗感安慰,覺得人生還有希望,尚有幾分活頭。
齊軍怕臺風提早登陸,連夜驅車從義烏往家趕,就怕臺風來的時候,家裏出什麽事他又不在。
誰想到,半夜回到家中,剛擰開了大門的鎖,就看到一樓餐廳裏,妻子一反常态暴怒非常地揚起巴掌打孩子。
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确認再三,看見巴掌之下,那張面目冷漠倔強的臉是江與舟無誤,齊軍震驚至極:打得怎麽會是與舟?是不是齊遠這死孩子惹出事找與舟背鍋,紅萍打錯了?
“我先上樓了。”江與舟目光涼如水,沒任何表情地轉身上樓。
郝紅萍掃了門口目瞪口呆的齊軍一眼,餘光淺掠兒子筆挺上樓的背影,語氣生硬地道:“你明天是不是還要去送那個孩子?不許去!早死了這份心,有我一口氣,絕不會容許你做出這等糊塗的事!你爸留給你的那麽多字就在樓道的牆上擺着,你沒瞎的話,上樓的時候就好好看看,你的人生究竟該對得起誰!”
口袋裏的手機此時發出了一陣震動,江與舟的心有如沉石,是那般害怕打開手機查看信息。
是誰半夜不睡躲在被窩發來信息不言而喻,這一串震動在幽幽深夜裏顯得格外刺耳,江與舟下意識感到如芒在背,上樓腳步都由此僵住。
再也沒有以往那種甜蜜的期待,迫不及待要打開訊息了,心中所剩竟是被道德淩遲刀剮後的兵荒馬亂與惶恐不安。
他知道那串短信會是一個女孩無比甜蜜而又感傷的憂愁,而他,此刻仍将她視為一顆美麗誘人的糖果,好甜好甜,只可惜過分甜蜜,甜到悲傷……
睡不着的臺風前夜,她因短暫的分離而不眠,他卻要因永久的分離而不休。
江與舟阖上眼,眼角似有冷涼的淚水溢出,手機停止震動的那一刻,心痛無比,死絕一般,心髒仿佛也随之不會再跳動了。
巴黎鐵塔鏽跡斑斑、羅馬之城正在坍圮、而比薩斜塔轟然倒塌殘骸一地……
他像一顆被人抛棄的石頭沉入海底,等待他的只剩圍困深淵,以及漫無邊際的黑暗與死寂。